凌霄說這句話時,表異常得落寞,嬴風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永遠都不想知道那盒子裡的真相。
他更不會知道的是,其實就在昨天,凌霄已經萌生了將裡面的東西銷燬的想法,然而今天嬴風維護他的行爲,又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同意死後讓嬴風打開,已經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讓步,不過就算是那個時候,估計嬴風也只會以爲裡面裝的是一堆無用的破爛。
然後緊接着,他就看到嬴風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因爲對方的這個動作,他的眼睛都瞪圓了。
“就爲了看一眼裡面的東西,你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殺了我?”
嬴風聞言眼角一抽,隨後冷着臉,倒着將匕首遞了過去,劍柄衝他。
凌霄緊緊地盯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對方的意圖。
他半信半疑地試探性接過,“給我的?”
嬴風沒有否認。
“我的……”
“打奎的時候折斷了。”
凌霄這纔想起來,突如其來的意外一樁接着一樁,像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就被他忘到九霄雲外了。
知道自己誤會了,凌霄不大好意思地借打量匕首做掩護低下頭,接着就看到了雕刻在上面的圖案,仔細辨認了一下,才現那是奎。
“這是什麼?”他問。
“奎,”嬴風言簡意賅地回答。
“我知道是奎……我是想問爲什麼會有奎?”
“只是做個紀念罷了。”
因爲奎的出現,兩個人的生命軌跡生了改變。不管願意與否,奎讓他們產生了交集,因此當店主人詢問他刻什麼內容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奎。
凌霄欲言又止,現在這種況理應說謝謝,可想到幾天來生的事,想到嬴風所做的一切,這兩個字又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就在他糾結矛盾的過程中,嬴風已經在桌邊坐下來,準備翻閱從圖書館裡借來的書了。
凌霄知道,嬴風並沒有期許從他口中得到謝謝,就像他也不指望對方會爲前幾天的事說對不起,房間內一時間只剩下翻書的刷刷聲。凌霄從來不知道嬴風還是個這麼愛學習的人,可惜他背對着自己,書皮都被擋住了,他也不知道嬴風到底在看些什麼。
凌霄在氣氛沉悶的環境下不願意多待,他剛打開門,一邊的嬴風頭也不回地開了口。
“去哪裡?”
“要你管”三個字在凌霄喉嚨處不斷地打轉,最後變成一聲悶悶的“去吃飯。”
這回嬴風沒再阻攔,凌霄拿着嬴風給他辦的副卡來到食堂一刷,果然金額比起昨天來多了許多,他數學不好,算了半天也沒算出來這是多了幾人份的生活費,似乎成人之後,不單純是把雛態撫養金乘二那麼簡單。
“喲,又來了,”食堂的工作人員一見他就愉快地打招呼,“今天也要最貴的嗎?”
凌霄不好意思地笑笑,“營養餐就好了。”
“你的氣色比昨天好多了,”食堂人員恭喜他,“你昨天看上去就像是幾天都沒有吃過飯一樣,育期間要是不好好補充營養,以後個子可是會長不高的。”
凌霄謝過了他的好意,找個位置坐下來開始享用他的營養餐。
獨自留在寢室的嬴風,翻開他借閱的第一本書,順着目錄直接跳到了他想找的那一章,仔細地閱讀上面的文字。
——契主的體|液會根據契主的想法,或契子身體的需求,對契子造成不同的影響,每種體|液都有其對應的作用。
下面是具體的舉例:
——血液:強化戰力,供給養分,提神催,在契子生命垂危時可延緩死亡,主增強。
——唾液:鎮定止痛、淨化解毒,催眠麻痹、可以適當減輕契子的不良緒,主抑制。
——精|液:會造成迷幻效果,產生異樣興奮,類似於毒品對其他人種的影響,易生癮。
嬴風回想前一晚生的事,確認自己絲毫沒有要催凌霄的想法,因爲他根本就不知道血液還有這種效應。
那麼根據書上所說,觸條件一是契主的想法,二是契子的需求,那就意味着,凌霄之所有會有那樣的反應,其實是身體潛意識的需求所致。
如果這個猜測是正確的,那麼後勤工作人員口中的傳言就不是傳言,而是事實,結合纔是平穩度過危險期的最佳方式,只是它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暫時放下這個疑惑,他又翻到下一個關注的章節,是有關精神損傷的解釋:
——如果激素引的負面緒沒有在紊亂/危險期內得到充分安撫,這些負面緒會停留在契子的潛意識中,造成終身的精神損傷。
——精神損傷按程度可劃分爲輕度、中度和重度,對應契子可以離開契主**生活的時間。一個心理育完全正常的契子,即使與契主分開也不會受到影響,而輕度精神損傷的契子在離開契主一個月後,會逐漸產生焦慮、不安、失眠等症狀。隨着時間的推移,症狀會逐步加深,直到達到危險期的程度。
——中等程度能夠接受的分離期限約爲輕度的一半,重度精神損傷者甚至一天都不能離開自己的契主,否則就會無法正常入睡,只能依賴藥物催眠。
嬴風的眉頭越皺越緊,看到最後一行乾脆扣上書出去找瑤臺。
凌霄吃完飯出來恰好看見嬴風打這裡經過,他一副面色凝重的樣子,甚至都沒有現不遠處的自己,這一點引起了凌霄的好奇。在不被對方察覺的前提下,他偷偷尾隨其後,跟着嬴風一起來到了醫護樓。
瑤臺見到嬴風,首先想到的就是凌霄出了問題,“凌霄他又怎麼了?”
“他的狀態比昨天好很多,”但是嬴風想說的不是這個,“你之前說他患上了輕度精神損傷,是不是意味着兩個人今後必須永遠生活在一起,只要分開契子的精神就會出現問題?”
“你想聽怎麼樣的答案?”瑤臺反問,“我第一次跟你交代這件事時,你不是很不屑一顧嗎?如果是理論上的回答,是的,但是實際上,沒有一對契主和契子是分開生活的,所有的配偶都住在一起,所謂的分離只是短暫的,譬如出征。除非你日後加入軍部,出戰外星球,這時才需要考慮家裡有一個受過精神損傷的契子的問題。”
“這種損傷真的完全不可能治癒?”嬴風追問道。
“治癒是不可能的,惡化倒是很容易,你再像之前那樣放任不管,展成中度甚至更嚴重的程度是遲早的事,你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控制。”
瑤臺停頓了一下,“你應該慶幸,凌霄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他的危險期並沒有過,要保持心良好,就絕不能刺激到他的緒,等平穩度過這段時間後,再想辦法慢慢告訴他實。”
躲藏在門外將兩個人之間的每一句對話都聽得一清二楚的凌霄,緊緊地捂住了嘴。他原本以爲只要咬牙堅持過這幾年,就可以海闊天空遠走高飛,直到這一刻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多麼得一廂願。無形的枷鎖早就將他套牢,而他還天真地以爲自由總會來到。
聽不見裡面的人還說了些什麼,凌霄魂不守舍地離開了這裡,信步來到一個令他刻骨銘心的地方,嵐晟就是在這裡跳了下去,屏宗也在那一天永遠地離開了他們,似乎從那一刻起,他這一世的幸運就此畫上了句號。
他失去了摯友,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嚴,失去了一切,他已一無所有。
他坐上了嵐晟曾經跳下去的位置,以他的視野看他看過的風景,地面如此遙遠,而云端卻觸手可及。
從未有過一刻,凌霄覺得自己是如此得失敗——曾經誓要成爲契主,卻還是變成了別人的契子;曾經以爲憑藉努力就能度過紊亂期,最後還是依賴於嬴風的力量;曾經以爲可以一個人堅強地生活,最終連這樣的權利都被剝奪,他的一生都不得不依附於另一個人而過,只有死亡才能帶來真正的解脫。
“嵐晟,”他自言自語,“我們約好會再見面,可我不想再見的地點是疾控中心。我一直堅持在外面等你,但如果連活下去都要仰仗別人的恩惠,這樣的堅持是否真得值得?”
“你知道嗎,就連昨天晚上生那樣的事,都是我主動,我這一輩子的臉面,都已經透支光了,在他面前我早已沒臉可丟。他對我不好,我覺得是殘暴,他對我好,我覺得是施捨,不管他怎麼做,我都無法面對他,之前還有離開的動力在支撐,但現在連這點動力都不復存在了。”
“嵐晟,如果你和屏宗還在這裡,你們會勸我繼續?還是放棄?”
可惜無論是嵐晟還是屏宗,都無法做出回答。
“凌霄!”一聲暗含怒意的吼聲,凌霄回過頭,就看到好熟悉的一幕。昔日嵐晟站在這裡時,看到的大抵也是這副景象,只不過屏宗不會再出現在門口,而自己的位置也生了對調。
凌霄看到嬴風和瑤臺的表,就知道他們誤會了,他不想給他們造成自己想不開的錯覺,伸手在牆沿上一撐,打算利落地翻回牆內,豈料手上一滑,絕對是出於意外跌出了圍牆。
——開什麼玩笑,我還沒打算死呢。
他的身體失去了重心,嬴風的臉一點、一點、一點地消失在牆後,對方眼中的震驚他看得一清二楚,原來嬴風也會露出這樣的表。
凌霄突奇想,我死之後,他會有那麼一丁點的難過嗎?
一個晃神,一個力量猛地拉住了他,他的身體出於慣性一頓,緊接着下落的勢頭止住了。
凌霄擡起頭,現嬴風整個身子懸在半空,一手扣住牆沿,一手緊緊攥住他袖口一角,儘管嬴風的力氣已經今非昔比,但僅憑這樣小小的一角還是無法將他整個拉上來,凌霄能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地脫離嬴風的指間。
凌霄想不到他會飛身來救自己,其實仔細想想,他之前對自己也很好,爲他買麪包,陪他度過難熬的夜晚,在危難關頭帶着他逃跑,生死存亡之際將他甩開,一個人面對死亡——這一切都建立在他是他的同學,而不是契子的前提下。
就像他也會救下被高年級生欺負的逐玥,會拼盡全力拉住自殺的嵐晟,他的幫助從不吝於任何一個需要幫助的同學。
除了一個他不愛的契子。
爲什麼我們不能只是同學呢?
因爲用力過度,嬴風的手已經不受控制地出現了抖動,凌霄想要幫他,更是想幫自己一把,他擡起尚能動的右手,想要抓住嬴風,卻在只舉起了一丁點的距離後,便再也動彈不得。
在那一瞬間,他回想起了嵐晟,嵐晟曾經也是這樣被嬴風拽住袖口,然後他選擇用自由的那隻手,掏出匕首,割斷了自己的袖子。
他明白了嬴風的舉動,倘若當時屏宗也能做到這一點,他就不會死。
然而也是在這一瞬間,凌霄忽然間萬念俱灰,不管是抓住嬴風的手,還是掏出腰間匕首,無論苟且地生,還是決絕地死,從來都由不得他。從奎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他必死的結局,是他妄想拖延生命,如今一切都到了要償還的時候。
欺騙自己可以放棄尊嚴活下去,其實心底最嚮往的還是自由。
曾經一切倔強的堅持,在這一刻突然失去了意義,所有對生的執念,都毫不留戀地放下。
就讓這一世徹底結束吧,來世無論是做契主,還是契子,都希望能找一個兩相悅的人。
嵐晟,只可惜與你的承諾,無法兌現。
屏宗,不知道去了基地,有沒有機會睡在你身邊。
嬴風,我最慶幸的,是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永遠都留在我心裡面。
凌霄心無雜念地閉上眼,平靜地迎接着他這一生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