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老婆子,只要一次勝利,這些不爭氣的東西便會大變樣的!”文莊太后的話語,彷彿春雷一般在秦雷腦海中炸響。他一動不動的坐在石上,心中默默道:奶奶,您是否也感受過這種震撼呢?知道這羣傢伙被逼上絕境時會爆發出那樣可貴的力量。是以纔對他們信心滿滿呢?
“王爺,您沒事吧?”一聲低沉的呼喚,把他從澎湃的心潮中拉出,卻是秦玄仩見秦雷久久不語,有些擔心的問道。
定定神,秦雷輕笑道:“沒事,孤只是想起一些事情罷了,您先回去吧,今天先讓他們休息一下,明日早上再聽吩咐。”他的身份非比從前,每個決斷都會輕易改變許多人的命運,是以雖然心裡做出了判斷,卻不能輕易下結論,還要再觀察一陣子。
秦玄仩心中微微失望,卻依舊畢恭畢敬的行禮退下。
望着他衣衫襤褸的背影,秦雷不好意思笑笑,方纔自己的失態給了他很大的希望,沒想到最後卻什麼也沒得到,自然會有些失望。想到這,他小聲對秦衛道:“找孤王一身衣裳給他送去,天怪冷的,別凍着了。”秦衛撇撇嘴,但還是點頭稱是。
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用過早飯後,秦雷便命令王府衛隊分出一半,會同那些宗室難民,將村落廢墟清理出來。另一半衛隊負責外圍警戒,勘探地形。
秦雷則把馬艾、石勇、許田叫在一起,要佈置一下接下來的計劃。臨開會,他又讓秦衛去把秦玄仩也叫來。
秦玄仩卻沒有換上秦衛送去的衣裳,還是一身破爛的跟着秦衛來到營帳中,見一圈人都望向自己,有些拘謹的躬身行禮道:“參見王爺,參見各位大人。”秦雷笑着讓他在自己邊上坐下,清聲道:“今日要議一議接下來的方略,秦老乃是地主,對這裡最是瞭解,特請您給咱們察遺補缺來了。”
秦玄仩連忙欠身道‘不敢’,秦雷拍拍他的肩膀,溫聲道:“秦老不必緊張,孤這裡雖然平時還有些法度,但議事的時候不分尊卑、之論對錯,”說着笑道:“只要不出這個門,你就不用拿我當王爺。對不對?”最後一句卻是問的石勇他們,幾人笑着點頭稱是。秦玄仩才放下心來,半邊屁股捱着凳子坐下,心道:這位爺可有些不同。
一時間,他有些恍若隔世,多少年沒有像模像樣的坐在廳堂裡議事了?似乎上一次還是德王殿下兵敗的前夜,他們幾個宗室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出路,又喝了一頓散夥酒。當天夜裡便傳來了德王殿下自縊的消息,再以後便是噩夢般的一段日子,再以後便是在京山腳下避世村居的十六年,卻再也沒有入過廳堂。
現在重新回到了廳堂之上,秦玄仩直感覺渾身舒坦,心道,這感覺真好,這纔是人過的日子啊……
“秦老,秦老?”正想着,耳邊響起來呼喚聲,他回過神來,卻看見王爺在微笑着望向自己。秦玄仩心中咯噔一聲,不由滿面悔恨,便要跪下請罪。卻被秦雷扶住,溫聲道:“秦老不必如此,想來您定然感慨萬千,一時失神也是正常的。”秦雷一向善解人意,並沒有因爲自己身居上位就不考慮旁人的感受。
秦玄仩口中連稱有罪,秦雷笑道:“好吧,算你有罪,不過孤王昨日也走神一會,咱們算是扯平了。”秦玄仩知道這是王爺爲自己補臺:第一次議事就走神,卻是不應該的,難免會被人低看一眼。而王爺這樣一說,便給足了他面子,讓人感到他秦老頭在王爺心裡也是一號人物,日後也好相與不是。想通此節,秦玄仩自是感激萬分,也對這位年青王爺暗暗佩服。
待他重新坐下,秦雷對一邊的馬艾笑道:“麻煩馬兄再給秦老說說。”他與伯賞別離結拜,與其老門人兄弟相稱,雖然擡舉卻不算離譜。
馬艾恭聲道:“遵命。”說着望向秦玄仩,微笑道:“秦老,方纔王爺與我們幾個在議建造兵營的材料問題。有兩個方案備選,其一,開京山,鑿石磚。用京山上的大青石建造兵營。這樣可以一勞永逸,卻很費時間。”
秦玄仩默默聽着,便聽馬艾接着道:“其二,仿效一百年前建兵營的法子,從西山窯買磚,這樣快則快矣,卻會很貴。”雖然說秦磚漢瓦,但土坯房纔是此時的主要建築。但秦雷不願意湊合,他相信良好的訓練住宿環境,會給兵士們帶來士氣加成。自從在這個世界掌軍起,他便十分注意這些東西,諸如野戰口糧、睡袋、盔甲的內襯,甚至是完善的養老撫卹制度等等,無不體現着他以人爲本的最高宗旨。
秦雷不是錢多得沒地方花,而是因爲在冷兵器時代,士氣這種東西乃是極端重要的決勝因素。主帥若想三軍用命,除了智信仁勇嚴這些德行上的要求之外,物質上的滿足感也是頂頂重要的。君不見漫漫長河五千年,哪一支絕世強軍的背後,沒有絕世的國力支撐,沒有絕世的優待激勵?
畢竟沒到民族危亡的時候,卻無法像他原來那個時代的某支軍隊一樣,完全無視物質條件,純憑精神便可欲與天公試比高,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聽了馬艾的話,秦玄仩沉思半晌,有些猶豫道:“老朽覺得這兩個法子……”見他吞吞吐吐,秦雷笑道:“快說快說,這是軍營,不喜歡拖拖拉拉的。”
既然王爺如是說,秦玄仩便心一橫,嘶聲道:“這兩個法子都不說話很好。”一句話,便把幾人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只不過那些目光中多是懷疑、質疑甚至是鄙夷。看來除了秦雷之外,大夥對這個地裡刨出來的髒老頭,還是無法重視的,都以爲他在譁衆取寵呢。
秦玄仩畢竟離了朝堂十幾年了,已經沒了那股子銳氣。見到他們投來的眼神頗爲不善,心中不由埋怨自個多事,便要把頭垂下去,卻聽秦雷慢悠悠道:“低下去就別再擡起來了。”這句平平淡淡的話語,卻像一道閃電劃過他的心田,心中狂叫道:機會只有一次、錯過不會重來!
一想到這,秦玄仩又重新擡起腦袋無畏的與幾人對視,沉聲道:“這兩個法子一個用時太長、一個太貴,即便王爺不在乎,也會嚴重限制兵營的規模,浪費了這個天賜寶地。”
最年輕的許田忍不住嗤笑道:“秦老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吧,就建個萬把人的軍營,能用多少石料方磚,那點功夫、那點錢,咱們王爺卻是不在乎的。”幾人紛紛點頭,樣子傲慢至極。
秦玄仩不由火氣上涌,憤然道:“高祖開國設禁軍,便把京畿八大營的駐地定了下來。咱們宗族兵乃是皇家的根本,自然要放在最重要的地方,之所以選了這京山大營,自有玄機所在!”
馬艾也忍不住笑道:“秦老卻是老邁了,怎能拿二百年前的老皇曆說事呢?就連我這瘸子也要忍不住笑你。”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被幾人輪番羞辱,秦玄仩的面色終於漲紅起來。剛要出言譏諷,卻又習慣性的地望了望秦雷,只見他不置可否的摸了摸下巴。
秦玄仩心中一沉,便要住嘴,兀?...
然想起方纔秦雷那句話,咬牙對自己道,拼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唄。霍然起身拱手向秦雷道:“請問王爺是要謀一世,還是要謀萬世?”
秦雷彷彿根本沒有被他激動的情緒所感染,伸手拿起茶杯,喝口水,才輕笑道:“謀一世怎麼講?”
秦玄仩也是豁出去了,一甩滿肩膀的破布條子,語氣怪異道:“某一世的話,您便可聽這些將軍的,妥妥當當的把兵營建起來,相信憑王爺的本事,練出一支與禁軍相媲美的強軍不是難事。只要有這支軍隊在手,誰也要給您幾分顏面,誰也不敢真個得罪您,您便可以安安穩穩當個逍遙王公,若是一直無病無災,幾十年下來八成也能封個親王什麼的,至於世襲罔替卻難上加難了,更遑論別的!”他這番話極不客氣,甚至有些不敬,聽得許田幾人義憤填膺,便要出口教訓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老東西。卻被秦雷擺手阻住,輕聲道:“若是謀萬世又如何?”
秦玄仩心中一喜,昂首拱手,一字一句的從牙縫中迸出道:“若是謀萬世的話,這裡便是王爺您的龍興之地!”此話一出,帳篷裡頓時靜的落針可聞。什麼叫謀萬世?宣政殿上那塊‘建極綏猷’牌匾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君臨天下,建立雄偉強大的國家,安撫海內的藩屬,創萬世之功業。這就是謀萬世!
話音一落,帳內氣氛頓時怪異極了。
秦玄侑觀那幾人的面色,發現他們甚至有些解脫的快意。這幾人中,許田石勇乃是秦雷心腹中的心臟,自然瞭解他的性子,除了昭武帝是他老子沒辦法之外,那是萬萬不適合屈居人下的。而馬艾也是伯賞別離鐵桿中的鋼杆,自然以伯賞元帥的意志爲意志——若秦雷不去爭那個位子,伯賞別離還可能陪他玩嗎?
但幾人雖然早已心知肚明,卻因着秦雷反覆重申的‘高築牆、廣積糧、緩求皇’的九字方針壓着,從來沒有人公開提起過君臨之事。現在一下子被個外人道破,卻也終於不用再遮遮掩掩,因而都有些快意,是以出奇沒有反駁他,反而一言不發的靜靜聽着,看他能說出什麼驚世駭俗之言。
看到幾人的反應,又見秦雷面色不變,秦玄仩心中大定,沉聲道:“請借桌上器物一用,容老朽爲王爺謀!”秦雷點點頭,示意他只管取用。
秦玄仩謝過王爺,便把桌上一隻瓷碗反扣過來,沉聲道:“這是中都!”又拿起一本厚厚的冊子,書脊向上地撲散開,架在瓷碗的左下方道:“這是京山。”又把竹筒中的一把筷子掏出來,一根根首尾相接,組成一條蜿蜒的長蛇,這長蛇一頭接着瓷碗的下方,身子向西南彎曲,正貼着書本的右側而過,一直向南去了。便見他指着從瓷碗道書本的一段,肅聲道:“這裡是京水河,乃是四千裡大運河的北段。”
這次不用屬下出聲,秦雷便搖頭道:“秦老所言差矣,衆所周之,小清河乃是大運河的北段。”說着在京水河彎出的地方直接豎一根筷子,低聲道:“這纔是大運河的北段,卻沒有向西兜這個圈子。”
秦玄仩笑道:“王爺說得是,但老朽也沒說錯,因爲老朽說得是一百年前的大運河。”
秦雷微笑道:“願聞其詳。”
秦玄仩沉聲道:“一百七十年前,爲一改當時的困頓的局面,大秦開挖了這條四千裡的運河,但那時候國庫窘迫,根本無力像東齊那京杭大運河似的,截彎取直,走最短的路線。咱們只能將就着現有的南北向河流,將其挖渠溝通起來。雖然要繞遠些,卻也可以將就。”
秦雷點點頭,聚精會神地聽他接着道:“京水河,顧名思義,乃是流過京裡的河水,這京山也因此而得名。當時天然與南方的洛水相連,自然被採用爲運河的北段。”
聽到‘洛水’兩個字,秦雷的心裡便像炸開一般,三歲孩子也知道,四千裡大運河的主要幹道便由小清河、洛水、浙水和襄江四段組成。若是這京水河真的一頭連着京城一頭接着洛水,對於已經掌握了襄江那一段南運河的秦雷來說意味着什麼?大運河便是他隆威郡王府的自留地,從此就再也沒有什麼四大運河世家,而只有他秦雷一個人說了算了。
強壓住‘砰砰’的心跳,聽秦玄仩接着道:“運河建成後幾十年,咱們秦國便真的強了,但運河也開始淤塞了。尤其是京水河這一段,因爲水流太緩,從上游下來的泥沙便在這裡淤積,最終大大影響了航運,而當時咱們國富民強,自然有能力通淤。但當時的文帝陛下嫌京水河這個彎子繞的太過,便棄了這條河。命人把當時還只是京水河支流的小清河硬生生拓寬,又截彎取直,將其直接連上洛水河。”說着一臉滄桑道:“最終支流變幹流,而這幹流被引去了水、積滿了泥,卻連支流都算不上了……”
秦雷聽了微微不悅,心道:這老頭子不會是在含沙射影,攻擊我家老爺子吧。他爹昭武帝十七年前比起別的王爺來,充其量也就是個支流,最終卻當上了皇帝。而那些幹流,早已泥沙俱下,再無蹤跡。若這老頭子真的是在暗諷的話,除了說他活膩了,秦雷還要讚一句,先生好文采。
但秦雷知道此情此景下,給這老頭子一百個膽,他也不敢侮辱自己。看來是在地道里憋久了,說話都帶着酸味,讓人聽起來忒不順耳,倒不是有意調侃。他心中輕嘆一聲,告訴自己,就按字面意思理解這句話吧。
果然秦玄仩毫無所覺,反而微微亢奮的指着桌上的筷子、書和碗道:“京山地勢特殊,南面高聳陡峭,北面雖地勢平緩卻又有大河阻擋,端的是易守難攻,只要王爺再次建起堅城,再疏通京水河!”說着一把攥着那根連着瓷碗的筷子,沉聲道:“大運河北段便被您卡住了,大秦的咽喉也被您扼住了!到時候進可攻、退可守,想要大秦怎樣,全憑王爺一念之間!”
“好!”馬艾石勇許田三個終於忍不住齊齊站起來,爲他鼓掌喝彩。
秦玄仩勉強一笑,似乎不是很領情,看來方纔的冷言冷語確實傷到了他。
哪知那幾個人尷尬的笑了起來,紛紛拱手真誠道:“秦老莫怪,王爺說要我們幾個瞅個機會激激你,一來讓您恢復下當您的英雄氣概。二來,也讓咱們瞧瞧老前輩的真本事不是?”那意思是,你別怪我們呀,找主謀去啊。
他又望向秦雷,卻見他也拱手笑道:“抱歉抱歉,我是壞蛋。”
秦玄仩這才確信無疑,失笑道:“卻被王爺戲弄了……”自然芥蒂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