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青年吃開了,老者也給自己舀上一碗,這才敲一下木桶,細聲道:“來吧。
便有排在頭裡的上前,也從桌上拿個碗,雙手奉到老者面前,畢恭畢敬道:“勞駕老公。”
老者矜持的點點頭,便從桶裡舀一碗,給那人盛上,待那人說聲:“謝老公。”便看向下一個。
這些人每人盛了一碗,就四散地蹲伏或者站立在屋裡,小口小口的吃起來……雖然餓得緊,但東西太少,不這樣會更餓的。
至於添粥的機會,通常是很難有的。輪到排在最後的,常常連一碗也盛不到。
木桶空了,輪不到盛第一碗的還捧着一隻空碗。於是老者拿破碗在桶壁內刮一下殘粥,讓個小子從水甕裡舀一瓢水來倒進去,用手攪一攪,盛進碗裡低聲道:“喏,去吃。”
那囚犯嘆口氣,接過刷鍋水一般的稀粥,黯然退了下去。
舒緩下痠痛的手臂,老者也慢慢坐下,開始享用自己那同樣稀薄的一碗。一輩子的勾心鬥角讓他十分明白,雖然原先位高權重、與滿屋子丘八判若雲泥,但在這異國囚室裡,原先的一切說有用也有用、說沒用也沒用。要想穩固住自己的地位,除了借用那青年的身份,還得用這種手段來強化自己的權威。
否則就憑這年老體殘的身子骨,還指不定怎麼被欺負呢。
夜黑沉沉的,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點星,讓人壓抑得喘不動氣。
與囚犯們困居的牢房僅隔了兩條街的地方,是一個有四進深的大院子。院子裡沒什麼人,只有最裡進地院子裡才點着幾盞氣死風燈,勉強照亮了迴廊邊的花花草草,還有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道。
的腳步聲從假山後傳來,一個青衣小廝打着個上寫劉字的黃色燈籠,爲身後一個穿着綢衫的男子帶路。光線晦明晦暗,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看身形似乎便是下午時被劉守備帶走地武兆。
那小廝帶他順着小徑進了迴廊。沿着甬道一直走到間亮着燈地廂房外,這才住下腳步,敲門道:“老爺,武先生帶來了。”看來那人果然是武兆。
“快快有請。”一把粗豪的聲音從內裡傳來,緊接着門便開了,露出劉守備那張醬紫色的大臉:“武先生快進來吧。”
藉着屋內明亮的燈光,武兆看到劉守備已經除下那身沾了泥巴的把總服飾,換上一身齊國流行的大襟長袍。外套無袖短褂。料子是綢面的,上面還有壽字花紋。看上去價格不菲。
再看那劉守備的頭頂。竟然還扎着書生戴地藍緞方巾,再配上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着實顯得不倫不類。鼻息微微抽動,武兆還聞到一種奇怪地味道,像是多少年沒洗澡,卻又往身上薰了香一般,讓他心裡不由浮起沐猴而冠四個字,鄙夷之意大盛。
他打量着劉守備,劉守備也在打量着他。便見武兆已經洗了澡。換上了身乾淨地布袍子,頓時與下午時那副落魄模樣判若雲泥。只見他臉上脖上雖還有些淡淡的淤青。卻更顯得脖頸白皙、面如溫玉。
再看那一對傳情的丹鳳眼、兩條勾人的柳葉眉、三縷瀟灑的風流須,果然是脣紅齒白、人物風流,真是妙妙妙啊!
劉守備不由食指大動,心旌搖動道:雖然歲數大了點,卻仍然細皮嫩肉、光滑可人,絕對是人間極品啊。頓時涌起相見恨晚的感覺,朝武兆拱手第三次邀請道:“武先生請了……”可見是多麼的迫不及待。
朝劉守備點點頭,算是見了禮,武兆便輕撩前襟,邁步進了屋,但看這雲捲風舒的舉止,便不是劉守備這種老粗可比,卻也更讓他愛煞了。
房中點着八盞牛油大燈,把個偌大的屋子映得亮如白晝,也讓武兆看清楚屋裡地每一樣擺設。但見四面牆上掛着些不知出處、基本上跟秦小五一個水平地字畫。卻被劉守備寶貝似的裝裱起來,掛滿了牆。
字畫下面是沿着牆地一溜三面長案,案上擺滿了高高低低的瓷瓶、銅罐、銀壺、金盃,令人難以置信的良莠不齊。以武兆看來,最值錢的倒是左起第三個銅壺,那大抵是唐朝宮廷用的……便壺。
看到劉守備把便壺也擺上了桌,武兆不由大敗胃口,趕緊把目光轉向地面,卻見着地上鋪着花花綠綠的地毯,簡直是俗不可耐。再把眼擡起來,又看到牀上還有身粉紅色的女人衣裳,似乎是家裡女眷扔在這的。
這是怎樣一種境界啊?武兆不由心中哀嘆:僅憑着擺設就能讓人有自殺的衝動,也不知這傢伙是怎麼修煉的?
見他東張西望,劉守備只道他對屋裡的擺設目不暇接,不由得意道:“武先生看本人的品味如何?”
只聽哦的一聲,那武兆竟然鬱悶的乾嘔起來……好在從中午到現在粒米未進,倒也吐不出什麼來。
偏生劉守備向來自我感覺良好,否則也不可能堅持認爲自己應該是個守備,看到武兆鼻涕眼淚一齊涌出,劉守備不怒反喜,一把拉住武兆的手,把他拖到桌邊坐下,放聲笑道:“不要激動嘛,若是喜歡的話,這間屋以後就歸你住了。”心中卻暗歎一聲:好軟……忍不住心癢,還撓了下他的手心。
武兆想要抽出手,無奈那人的手跟鉗子似的。根本甩脫不開,又怕用強惹惱了這莽漢,只要強忍着噁心,任由其握住。
好在劉守備握了一陣,便回到主位上坐下,藉着燈光笑眯眯地打量他一番,哈哈笑道:“上菜上菜。老子要爲武先生接風洗塵啊。”
早就在耳房中等候的衆僕役。便將酒菜流水般的送上來。只見什麼蒸炒炸悶、溜煎煮燉,豬蹄羊腿、燒雞烤鴨,盡是些油膩葷腥,肥不可耐。
不一兒會,便七大碟子八大碗的擺了一桌,劉守備提過一罈酒,拍掉泥封,一股濃郁的酒香便涌了出來。抽抽鼻子、貪婪的嗅一下道:“正宗的黃河大麴。濟南城地徐家老號專供內廷,得五兩銀子才能買到這麼一小壇。”便不無炫耀道:“還得有門路才能買到。換做別人,就是有銀子也白搭。”
武兆極不善飲,一聞見酒味便皺起了眉頭,乾笑一聲道:“既然如此,你自己飲就是。”
劉守備頓時大搖其頭道:“這話說地,瞧不起人是不?俺們齊魯漢子咋能把好東西自個受用呢?”說着先給自己滿上一碗,再往武兆面前的瓷碗中倒酒。
武兆本以爲面前那瓷碗是用來盛飯的,誰知道竟然是酒具,不由滿頭大汗、結結巴巴道:“就…就算要喝……也該用杯子吧。”
劉守備就喜歡看他這副扭扭捏捏的樣子。頓時眉開眼笑道:“俺們齊魯好漢講的就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痛快!”說着按住武兆的手,繼續倒酒道:“你們讀書人不是講什麼入村隨俗嗎?”
“是入鄉隨俗……”武兆忍不住糾正道。
“迂腐了吧?”劉守備唾沫橫飛的笑道:“俺們這是烏山村。當然是如村隨俗了。”
不着痕跡的抽出手,擦擦臉上地吐沫,武兆決定不再與這粗俗之人一般見識,心中暗歎一聲道:罷了,隨着他說吧,誰讓形勢比人強呢。能屈能伸一向是他的特質。
見武兆不再說話,劉守備以爲他被說服了,歡喜地舉起碗道:“有道是有緣千里來見面,今天咱們能在一個桌上喝酒,便是你我天大地緣分。緣分大如天啊,不喝個不醉不歸,都對不起這麼亮的燈!”
對他亂七八糟的修辭充耳不聞,武兆只是淡淡的點頭,彷彿相當認同的樣子。舉着碗等了半晌,也不見武兆動彈,劉守備粗聲道:“別光點頭不舉碗啊!”
這話落在武兆耳中,便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意思,只得舉起碗,與劉守備碰一下,略略沾脣便放下。
劉守備仰脖將碗裡的白酒一飲而盡,用手背抹抹嘴,長嘆一聲舒服,便把大碗向下一翻,以示一滴不剩。
卻見武兆面前的碗中仍然滿着,似乎是一滴沒少,老臉當即便拉下來了,沉聲道:“武先生瞧不起俺這個丘八怎地?”
見他弄性尚氣的樣子,武兆也忍不住上火,狹長地雙目微微一眯,“本人素不善飲,你又何苦相逼呢?”眼中地寒芒雖然一閃即逝,卻讓劉守備霎那間生出伏跪在地的念頭。
呼地一聲,一陣冷風把扇窗戶吹開,也把劉守備從呆滯狀態中吹醒。看着仍舊一臉輕蔑地武兆,彷彿看到了大名府裡遊擊將軍那不屑的模樣,不由怒從心頭起,破口大罵道:“給臉不要臉的東西!別忘了自己什麼身份!”
劉守備臉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粗大的指頭一下下點着武兆的鼻尖,一字一句的咬牙切齒道:“你…是…個…囚…犯!”
五個字如魔音貫腦一般,把武兆一直勉力保持的高貴打了個粉碎。只見他緊緊閉着雙眼,兩手抓着桌布不住的顫抖,一張慘白的臉上寫滿了悔恨、懊喪、羞恥與絕望……
無數種負面情緒襲上心頭,仿若千斤巨石壓在武兆的胸口,讓他艱於呼吸,思緒彷彿被攪成一團亂麻,一直不想回憶的過去。再也擋不住的涌入腦海……
他看到自己葛衣麻鞋、沐浴焚香、畢恭畢敬的禱告秦氏地列祖列祖,祈求能夠凱旋而歸;他看到自己披堅執銳,立於幾十萬大軍之前,慷慨陳詞之後,宣佈大軍東征;他看到自己率領大軍,在洛水原上打敗齊軍、斬首十萬,一時間揮斥方遒、小看天下英雄……
那時的自己。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又是何等的驕橫狂妄啊!
但自從出關以後。進入了齊國的地面,一直庇佑着他的大秦神靈,終於不再靈驗。他先是不聽小五的勸諫,一味冒進,終於在牧野原上遭到趙無咎地伏擊,而後又驚慌失措地率先撤退,導致幾十萬精銳一敗塗地,如喪家之犬一般被齊軍追殺幾十裡……
他彷彿看到自己被秦雷攆下鑾輿。在悽風冷雨中坐着板車、裹着被子向着無盡的黑暗駛去。
這一去、一世英名盡喪;這一去、一生榮耀東流;這一去、竟然成了階下之囚……
當日辛稼奘和齊國水軍出現大河上,陳烈風也帶着五萬精銳到了河邊。與倉皇西竄的秦軍迎頭碰上。
一方又驚又累軍心渙散。一方以逸待勞士氣高漲,就是用腳趾頭,也能知道這一仗的結果……據史載,此役陣亡御林軍八千、雜牌部隊一萬、民夫兩萬,餘者六萬餘人盡皆被俘……其中便包括世祖烈皇帝陛下、英郡王秦殿下、禁軍元帥馬光祖、大內總管太監卓言等重要人物。
是的,自打秦始皇創立皇帝這個職業起,第一個國家安好、自身卻兵敗被俘的皇帝出現了。
但齊國並沒有發現這隨手一網,居然逮到一條超級大魚,這有三方面原因:其一是昭武帝在牧野原下了鑾輿丟了儀仗。又在過河前脫了龍袍。換上了普通衣裳,是以並不顯眼。甚至連秦國俘虜中,也沒有幾個知道陛下與他們同在的。且齊國人壓根沒想到,居然如此輕易的俘獲了敵國地國君,所以並沒有過多盤查。
第二條也是最重要的,爲了掩護昭武帝地行跡,馬光祖主動站了出來,表明自己禁軍元帥兼御林將軍地身份,爲御林軍的出現提供了合理的解釋。這位資質平平、受盡嘲笑的禁軍元帥,在關鍵時刻證明了他的忠誠,也讓齊國人打消了最後一絲疑惑。恰在此時,又趕上齊國秋收在即,各地軍屯的人手嚴重短缺。而那陳烈風本就是個粗人,能俘虜齊國禁軍元帥便讓他心滿意足了,也不再細查其餘的俘虜,便將其一股腦借給防區內的各州府,幫着收割軍糧。
所以我們纔會在大名府夏津縣的烏山村,看到武兆兄地身影……
這些心思說起來紛紛雜雜,卻只用了昭武帝……還是叫武兆吧……心中一閃念地功夫,那劉守備仍然端還着碗呢。見武兆面色灰敗、神情萎靡,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一般,劉守備只道他被嚇壞了,氣焰更加囂張道:“喝!”
這一聲叫喚把武兆從魂不守舍中回來,雙眼木然地望向劉守備,慘然一笑道:“喝就喝!”便端起那酒碗咕嘟咕嘟的往肚子裡灌去。辛辣的酒液刺激喉嚨如刀割一般的痛,但武兆不再抗拒這種感覺。他需要這刺痛、這暈眩、這沉醉來麻痹心中那支離破碎的劇痛!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憂思難忘,去日苦多。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大聲吟唱着,武兆醉倒了,沒有看到對面那張老臉,寫滿了奸計得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