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落,蔓蔓紅霞染紅了大半個天空。
公安局家屬院裡,咕嚕嚕,董學斌肚子不爭氣地叫喚了起來,餓了,他加快了些下樓的步伐,打算去外面弄點飯吃。原本董學斌是想和謝慧蘭共進晚餐的,不過轉念一想,下午全體幹部會議的時候謝姐既然裝作不認識自己,顯然是有她的考慮,歸根結底還是那避險原則鬧騰的,董學斌自然也不會傻乎乎地去用男朋友的身份找她,而且謝姐初來咋到,很多工作要熟悉,很多關係要捋順,非常忙,所以這兩天董學斌不方便打擾她。
大院裡,董學斌和下班回家的胡思蓮走了個對臉兒。
董學斌笑着打招呼,“胡主任,回來了?”
“嗯,剛買完菜,您這是?”胡思蓮電動自行車車筐裡裝着些土豆和雞胸脯肉。
“家裡沒菜了,我出去尋摸點吃的。”
“咦,虞大姐不在家?”
“頭幾天搬出去了,茜茜最近期末考試,我沒讓虞大姐回來。”
胡思蓮盪漾起笑容,“我愛人今天加班,我回去也是一個人吃,您要是不嫌棄,我給您做一頓?”
董學斌趕緊擺手,“別別,那怎麼好意思。”
胡思蓮吃吃笑道:“我是辦公室主任,做好後勤就是我的工作職責。”正說着呢,外面起風了,雖然風力不大,但帶起的陣陣沙塵卻讓人有點睜不開眼,胡思蓮趕快推着車往前走,“颳風了,這是要下雨,您別去了,再淋着您,我車筐裡這點東西正好能做兩道菜,去您家吧?”
看了看天色,董學斌只好點了頭,“那麻煩你了。”
“呵呵,您跟我還客氣什麼。”胡思蓮一踢車支子,拿着菜上樓。
董學斌家。
胡思蓮進門換了拖鞋,從旁邊的衣服架上抓起圍裙和套袖就轉身進了廚房,將圍裙一套,胡思蓮就笑呵呵地洗菜切菜。那一身警服在她身上本應該是英姿颯爽的,不過此刻卻顯得很嫵媚溫柔,忍不住讓董學斌多看了幾眼。
“沒想到胡姐還是個賢妻良母。”
“呵呵,董局長,不怕您笑話,跟家都是我愛人做飯刷碗的。”
“是嗎?那胡大哥可是典型的好男人啊。”
“他算啥好男人,就是人老實一點,會做幾道菜。”
十幾分鍾後,胡思蓮就炒好了菜,一盤一盤端了出來,“也不知道對不對您的胃口,總不做飯了,還有點手生。”
董學斌加了一筷子嚐了嚐,“嗯,好吃,比虞大姐做的都好。”
胡思蓮也盛了碗飯坐下,嬌笑道:“您要愛吃,以後我天天給您做飯來,呵呵。”
董學斌笑道:“行啊,不過我就怕胡大哥得跟我急眼。”
玩笑了幾句,董學斌對胡思蓮的印象更好了,他不知道這長袖善舞的女人在其他領導面前是什麼樣子,但最起碼,董學斌還沒聽說過她上誰家給人做飯呢,而且在自己來延臺縣的這半年時間裡,胡思蓮沒少幫襯過他,雖然大事上沒有過什麼,然而點點滴滴的小事兒卻是極多。
飯後,胡思蓮搶着把碗筷刷乾淨了,還順帶把廚房收拾了收拾。
董學斌很不好意思,“胡姐,今天謝謝了,改天我請你和胡大哥吃飯。”
走出廚房的胡思蓮微微一笑,剛要說什麼,手機響了,她一看號碼,臉色頓時一正,接聽道:“喂……是……是……我馬上回去!”把電話一手,她剛要和董學斌解釋什麼,董學斌的手機也響了,是樑成鵬親自打來的,讓他迅速回公安局,聽那凝重的語氣,好像是出事了。
董學斌二話不說地抓起包,“胡姐,走,坐我車。”
剛一下樓,秦勇和趙勁鬆也紛紛走出單元樓道,一見董學斌,秦勇立刻迎了上來,顯然也是要搭他的車去,趙勁鬆猶豫了一下,卻沒走過來。見狀,董學斌招招手,“趙局長,一起吧。”董學斌的政治智慧最近又稍稍有所提高,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董學斌看得很清楚,局裡肯定出了大事,不然也不會緊急召集縣局領導開會,現在不是考慮個人恩怨的時候。
趙勁鬆和秦勇都意外地看了眼董學斌,一遲疑,趙勁鬆也跟着上了奔馳商務。
十分鐘後,指揮中心會議室。
不但樑成鵬胡一國等人,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黃立居然也到了。
黃立是個小眼睛的中年人,眉毛卻很粗,他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讓大家齊齊吸了口氣,“剛接到消息,鄰縣一座監獄發生了越-獄案,逃跑了二十八名犯人,經過當地部門的追捕,抓獲回了十一人,擊斃了七人,還有十名犯人在逃,逃跑方向很可能是咱們延臺縣,這是十個人的資料,大家看看!”
搶劫犯,強姦犯,幾乎個兒個兒都是無惡不作的主兒。
黃立心頭非常沉重,案發之後,市裡勃然大怒,都沒有等犯人全部落網就把監獄一把手給撤了,可見市裡的憤怒和決心,相信就算越獄案結束,肯定還會繼續追究分管領導和其他相關人員的責任,現在首要任務就是抓獲犯人,市公安局下了指示,必要時可以將犯人當場擊斃,務必要保證老百姓的安全。
簡單把情況的緊急性說了一遍,黃立道:“老樑,你佈置任務吧。”
樑成鵬點點頭,朗聲道:“秦局長,馬上封鎖各個主要路口,把照片發下去,排查車輛,胡局長,聯絡武警中隊,原地待命,胡主任,指揮中心的報案信息第一時間反饋給我,趙局長……”就算休息的董學斌也被安排了任務,他負責惠田鄉和一個與縣城相鄰的主要路口的排查工作。
事態緊急,全局動員。
董學斌和秦勇胡思蓮等人出了會議室。
秦勇目色凝重地拍拍董學斌,“注意安全。”
“你也是。”董學斌下樓取車,直奔惠田鄉,路上給劉大海他們打了電話佈置。
等董學斌到了惠田鄉派出所,立刻將十個犯人的照片發了下去,每個民警都是負責一個村子的,董學斌就讓他們挨個村的排查,詢問有沒有可疑人員,然後,董學斌帶着劉大海陳發等人,上了搶,直接來到與縣城交接的那個路口,巡警交警人手不夠,這裡只能他們負責。
天黑了,狂風陣陣,似乎一場雷陣雨即將到來。
就在董學斌揮手放行了一輛捷達後,對講機突然傳來聲音。縣城北郊的一個平房裡居然發現了幾個犯人,報警的是那邊一個鄰居,晚上他見有幾個光頭的男子翻牆進了鄰遠,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以爲是要搶劫或者偷東西,所以立刻報了警,從報案人描述的特徵看,錯不了,就是那夥越獄犯!
不過北郊離董學斌這裡很遠,他想了想,還是沒過去。
對講機不斷傳來聲響,離得最近的胡一國已經帶着刑警武警去抓人了。
然而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是,等胡一國趕到的時候,發現門牌號竟然不對,報案人所說的明明是平房小院,可指揮中心給出的地址卻是一棟二層的簡易樓。坐鎮指揮中心的胡思蓮仔細一查電話錄音,不是北郊,竟是西郊,是那個接線員一激動報錯了地址,北郊也有一個長順路的!
壞了!
胡思蓮臉都白了,顧不得訓斥那個接線員,馬上更正了地址!
董學斌就在西郊,離西郊的長順路只有五分鐘的路程,一接到消息,董學斌也是愣了一下,差點把那接線員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麻痹,人命關天的時候你丫居然出錯?董學斌急忙上了奔馳,招呼着劉大海等人上車,一踩油門,朝着遠處狂奔而去,咔嚓咔嚓,幾把手槍在路上已然上了膛。
一個平房小院門口。
董學斌做了一個手勢,楚峰立即一腳踹開了院門!
劉大海和董學斌幾人舉着槍衝了進去,院裡空無一人,北屋的門開着,裡面亮着燈。
董學斌一馬當先,拖着搶座踱步進了屋,然而,屋內靜得可怕,連一點聲音也沒有,董學斌心頭一沉,警惕地和劉大海他們一左一右分開靠到了裡面的臥室門上,一,二,三,董學斌驟然發力,咚的一腳踹開門,手上的槍左右瞄準着!
“啊!”叫聲是後面一個民警的!
臥室裡並沒有犯人的蹤跡,但牀底下卻露出了兩隻女人的腳,上面還掛着血。
董學斌腦袋一白,第一反正就是來晚了!
劉大海膽子大些,咬咬牙,招呼來一個民警,倆人搬着牀尾將牀生生往左挪開。
頓時,一個女性的屍體暴露在衆人眼前,女人腦門上被紮了一個刀口,臉已經被鮮血染紅了,看不出年紀,她上衣凌亂,文胸被扯下來了一半,下面則是光溜溜的一絲不掛,大腿內側身上還有許多粘液,顯然是死前被人輪-奸過的,隨着牀體的移動,一個七八歲小男孩的屍體也露了出來,肚子上被紮了七八刀,死的很慘,觸目驚心!
董學斌怒了,“草的!封鎖現場!給我繼續搜!看有沒有留下線索!”
這時,警笛聲大震,胡一國和秦勇等人也帶着人到了!
看到兩具屍體,胡一國臉色一變,“血還在流,人沒死多久,挨家挨戶查,他們還沒跑多遠!”
秦勇心頭沉甸甸的,兩條人命啊,就這麼沒了!
現場實在太壓抑了,董學斌才入公安不久,這種場面很少見到,一時間心裡憋屈到了極點,他沒有再跟現場待着,叫上了劉大海幾個人,開車到了不遠處的一條主路上,挨家挨戶排查!
幾分鐘後,縣委書記、縣長和幾個縣領導都到了。
對於公安局指揮中心出現重大失誤的事情,向道發十分憤怒,指着樑成鵬的鼻子把他臭罵了一通,如果指揮中心沒有出現錯誤,警方完全可以在事發時趕到現場,兩條人命就能救回來了。樑成鵬沉着臉沒有辯解什麼,這件事確實是他們內部的責任,他心裡也不好受。
一整夜,警方發了瘋似的搜索,犯人卻好像找到了很隱蔽的藏身地點,沒有再露過面。
第二天早晨,指揮中心裡,胡思蓮面色憔悴用手抵住腦門,眼中盡是血絲。
底下警員見狀,勸道:“胡主任,您一宿沒閤眼了,是不是……”
胡思蓮看看他,“有線索了嗎?”
“犯人很狡猾,現在還沒有目擊者。”
胡思蓮擺擺手讓他出去,嘆嘆氣,上樓準備去找樑局長探探口風,胡思蓮知道,這回指揮中心釀了大禍,雖然具體是接線員負責的,但胡思蓮這個領導的責任卻也在劫難逃,嚴重點的話,職務或許也保不住了,不,縣委書記都點名罵了指揮中心,自己的職務八成是保不住了。
一路上,大家對待胡思蓮的態度均發生了變化,以前那些見了面就笑呵呵地叫胡主任的人,現在不是低頭裝作看不見,就是馬馬虎虎地糊弄一聲,然後快步離開,有些人還挺幸災樂禍,比如縣公安局辦公室的一個副主任,知道胡思蓮要下臺的當口,心裡立刻活泛了起來,連連找領導彙報工作。
人走茶涼啊。
胡思蓮慘笑一聲,對此也沒什麼意外。
她上樓找到了樑局長,找到了秦勇,找到了很多原來跟她關係不錯的領導,可大家不是有意識地避開她,就是跟她打官腔,沒有一個人願意幫忙說情的,畢竟這事兒非常敏感,沒人願意去觸這個黴頭。胡思蓮心裡越來越涼,慘淡地笑笑,心知現在已經不是八成了,自己的職務百分之百沒了,這就是人情冷暖,用得着你的時候,人家都客氣着呢,現在一落了難,人家連話都懶得和你說了。
胡思蓮不是個小孩了,在基層摸爬滾打了近十年,對這些領導的嘴臉看得十分清楚,不過知道歸知道,明白歸明白,可事兒一輪到自己頭上,胡思蓮還是很不好受,看着那一個個領導冷漠的態度,胡思蓮差點委屈得掉了眼淚,忍了忍,她不再找人幫忙了,大難臨頭各自飛,誰都一樣。
十點鐘,指揮中心再次召開緊急會議,大部分縣公安局領導都到了。
會議記錄工作已經換成了一個姓郝的辦公室副主任,這已經是個很明顯的信號了。胡思蓮看着剛進會議室的胡一國對着郝主任笑了笑,卻連正眼也不看自己,胡思蓮心頭一苦,沒說什麼。
樑成鵬先對案件進展做了一個總結,又轉達了縣委和市公安局下達的指示——限期兩天內將犯人全部抓獲。這是死命令,比以前那些限期破案的指示都要嚴厲,市裡動了怒,縣委動了怒,爲了不讓這起震驚全省的大案繼續惡化下去,爲了不讓延臺縣再次出現死傷人員,上面只給了兩天時間!
大家心裡一緊,都感覺到了一絲緊迫。
接着,樑成鵬話音一轉,“對於昨天指揮中心的失職,大家怎麼看?”
胡一國最先開口了,“指揮中心的嚴重失誤給縣裡造成了很大損失,不但錯過了抓捕犯人的最好時機,還搭上了兩條人命,我建議追究相關領導的責任!”
趙勁鬆看看胡思蓮,道:“我同意。”
城關派出所所長萬濤也點頭。
樑成鵬嗯了一聲,“縣領導的批覆是嚴肅處理,我提議,撤銷胡思蓮辦公室主任的職務,暫時由郝主任負責指揮中心。”
兩條人命,必須有人站出來承擔責任,樑局長不可能,胡局長不可能,最好的人選無疑是胡思蓮。胡思蓮抱着最後一絲希望看了眼秦勇和孫長虹,這些年來,胡思蓮和他們兩人走得很近,大大小小也幫了他們不少忙,透露過不少消息。然而,秦勇和孫長虹卻目不斜視地看着樑局長,根本沒有迴應她的意思。
胡思蓮眼中閃過一抹自嘲,低下頭,並沒有辯解。
樑成鵬道:“都同意的話,那……”
“……我不同意!”
胡思蓮一愕,刷地一下朝聲音的主任看去。
樑成鵬皺皺眉頭,看了眼說話的董學斌一眼。
董學斌有些惱怒,“出了這種事誰也不願意看到,可那是底下接線員的問題,跟胡主任有什麼關係?就算有連帶責任,那咱們在座的各位又何嘗沒有責任?樑局長,胡主任在崗位上兢兢業業了很多年了,因爲這事兒就撤掉職務?這也太讓人寒心了!我建議最多給一個警告處分,其他的事情等抓到犯人以後再說!”
萬濤看看他,“死了兩個人,一個處分就完了?”
董學斌冷冷看他一眼,“萬所長,案發地點在你們城關派出所的範圍,指揮中心的報案也是從你們派出所轉過來的,你們那裡也有記錄,要你這麼說,那你的責任追究不追究?”見萬濤變了臉色,董學斌道:“現在的首要任務是破案,不是追究誰的責任,不是跟這兒扯皮!”
胡思蓮眼淚差點掉下來,她沒想到關鍵時刻,秦勇沒說話,孫長虹沒說話,卻是這個新來的副局長替她說話了,要知道,除了短短的幾次接觸外,除了給董學斌做過一頓飯外,胡思蓮可跟他沒有過很深的接觸!
胡一國敲了敲桌子,“縣領導已經批覆了,向書記很生氣啊,如果不……”常磊一倒臺,沒了靠山的胡一國最近老實了許多,而且看樣子,有點漸漸想朝向道發靠過去的意思。
董學斌很不客氣地打斷道:“我就知道現在案子還沒破,說什麼都是扯淡,臨陣換將是爲大忌,胡主任的工作能力大家都清楚,不能因爲一點小錯誤就抹殺一個同志的功績啊,那樣的話人心就散了,樑局長,我提議讓胡主任戴罪立功,等案子告一段落,再處理也不遲。”
樑成鵬方纔已經定了調子,加上縣領導那邊的意見,即使他與董學斌私交不錯,這次也不可能容他胡來,“不用說了,指揮中心的事影響很壞,不追究主管領導的責任,沒法給老百姓交代啊,嗯,就這樣,撤銷胡思蓮一切行政職務,新的任命以後再說。”誰都明白,就算再有什麼任命,胡思蓮也肯定會被調到一個閒職的部門,這輩子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董學斌不服道:“樑局長,胡主任這些年……”
樑成鵬暗暗苦笑,知道董學斌這張嘴的厲害,就算沒道理的事情他也能給你說出三分道理來,所以擺擺手,沒有再讓他說下去,“抓緊破案,散會!”
如果換一個人幾次三番地跟會上頂撞自己,樑成鵬早翻臉了,可他卻看得出來,董學斌並不是抱有政治目的才幫胡思蓮說話的,都說董局長重感情,這話看來沒錯,人雖說衝動了一點,可心還是很好的,在傻子都看得出胡思蓮大勢已去的時候還能不惜得罪其他領導,義無反顧地站出來爲她說話,樑成鵬對董學斌的瞭解又更深了一層,覺得在爾虞我詐的體制裡,小董這性格確實太難得了。
出了會議室,董學斌沉着臉快步往回走。
後面,胡思蓮紅着眼睛跟了上來,“董局長。”
董學斌回頭一看,抱歉道:“人言輕微,沒幫上你。”
胡思蓮使勁搖搖頭,心中感動極了,“董局長,我也不多說了,您今天的話我記一輩子,謝謝!”今天的事情,讓胡思蓮看清了很多事,看清了很多人,在明知不可能的情況下,董局長還不惜得罪郝主任,頂撞樑局長,頂撞萬所長他們,爲了就是幫自己說上一句公道話,這讓胡思蓮觸動極大。
其實董學斌也沒有多想,主要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債多不壓身,多幾個也不怕什麼。在董學斌看來,胡思蓮幫過他不少忙,之前還親自下廚給自己做過飯,所以不管成與不成,自己當然得幫她說些話,更何況董學斌以爲,胡思蓮這樣精明難乾的女性……撤掉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