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個,是小雅
裴宥這一聲,喚得不大不小,但正好足以讓在場所有人聽見。
溫凝不得不停下步子折回身,對面有尊大佛在,她都不敢擡眸瞪裴宥一眼,只不情不願地站回他身後。
原以爲裴宥留她下來,就是想看她端茶倒水伏低做小,不想待旁的人都退去,他端起眼前的茶盞,淡聲道:“阿凝,見過殿下。”
溫凝怔愣了一瞬,馬上反應過來。
這是……又要拿她擋刀了?
但也不容她多想。她當即恢復女子姿態,妥帖地對着楚珩屈膝行禮:“裴溫氏見過殿下,叫殿下見笑了。”
也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她自稱“裴溫氏”的時候,裴宥似乎愜意地眯了眯眼,頗爲受用的樣子。
溫凝擡眼掃過去,他神色如常,並看不出什麼異樣。
“表嫂多禮,快快請坐。”楚珩直接站起來待承,以他的身份來說,很是殷勤。
溫凝面色不變,只低眉垂目,服帖地在裴宥身邊坐下。
“表哥與表嫂新婚燕爾,同譜琴瑟,好生讓人豔羨。”楚珩在二人對面坐下,笑得和煦無害。
溫凝只打算眼觀鼻鼻觀心,像之前進宮面聖一樣在裴宥旁邊當木頭樁子。
卻不想桌子底下的腳被人踹了一下。
她當即看了裴宥一眼,他只垂眼喝茶,彷彿什麼事情都沒做過。
合着不止想要她擋刀,還想拿她當刀使是吧?
溫凝眉毛一揚,那可是另外的價格了。
她伸手給自己倒了杯茶水,並不開口。
楚珩卻也是個圓滑的,夫妻二人都不說話,也未讓場面冷下來,而是馬上道:“表哥打算在錢塘待幾日?江南秋色甚好,我打算多遊玩些時日,可與表哥同行。”
裴宥淡淡看溫凝一眼:“這就看阿凝了。”
溫凝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句話裡的那一絲威脅。
她剛剛在馬車上看了那麼久的錢塘輿圖,他知道她在錢塘有事要辦。
溫凝深吸一口氣,笑吟吟地看裴宥一眼:“夫君真是體貼。”
威脅她是吧?
“殿下,夫君,今日舟車勞頓,阿凝倍感疲乏,可否先行……”
她纔不信裴宥會因着她此時的不配合,公務都不辦了,在錢塘三日本就夠倉促了,他還能把時日縮得更短不成?
她也知曉裴宥的意圖。
如今裴世子炙手可熱,人人都看出陛下的賞識與重用,瑞王已經先人一步與他撕破臉,除非他能舔着臉再來“求和”,兩人的不對付已成定局。
四皇子年僅十七,雖才幹突出,可在朝廷根基尚淺,且他的生母只是一位普通宮女,並不能爲他提供多少助力。
相比在朝廷經營多年,有着母族爲後盾,又已經娶得謝氏女的瑞王,他弱勢不少。
但如今有一個大好的機會擺在他面前。
且不提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即便裴宥與瑞王沒有交惡,他也該極力拉攏,將他納入自己的麾下。
有國公府相助,他的奪嫡之路會順暢許多。
可裴宥這個人,不屑與瑞王爲伍,卻也未沒入四皇子的陣營。
溫凝也不清楚他是太過清高自負,根本不想理會旁人的招攬籠絡,抑或是早早看穿二人都非賢君人選,是以哪個都不搭理。
這輩子他遇到的事情與上輩子不盡相同,但心性總是差不離的。
四皇子顯然有備而來,指不定是不辭辛苦由京城千里趕來,就爲了在這裡等着他呢。裴宥纔剛剛得罪了瑞王,大抵是不想再與四皇子鬧得那麼僵,就將她推出去。
有女眷在,楚珩怎麼方便與他談什麼正經事兒呢?
可這是他的事情,她纔不吃他威脅那一套。
溫凝正要說出“告退”二字,裴宥出聲打斷了她:“可是繡香囊,傷着眼了?”
他側首看着她,闃黑的眸子靜無波瀾,聲音也無甚起伏:“你若想繡,回京再繡十個八個都無人攔你,在外本就辛苦,何必急於一時?”
十個八個?
一個兩千兩,十個可就兩萬兩了!
哈,這個可以!
溫凝當即嬌羞地笑笑:“勞夫君費心了。阿凝沒覺着累,就是有些……餓了。我們可否先行……用膳?”
坐在對面的楚珩哪裡能看懂他們這一來一回間的眉眼官司,拍了下大腿:“瞧我,是弟弟招待不週了。”
接着朝外喊道:“範六,傳膳!”
條件談妥了,溫凝就配合得很。
她本就對江南有所瞭解,又還不夠了解,對這裡哪哪兒都好奇得緊,哪怕上來一個沒見過的菜式,都能問上半天。
裴宥不愧博覽羣書,四皇子也不遑多讓,無論她問什麼,二人都能侃侃而談。
於是一場晚膳下來,溫凝順利地讓楚珩的別有心思沒有機會開口,而三人又不至於冷場,還顯得和樂融融。
楚珩幾次想再邀裴宥都被溫凝打斷,最後他乾脆不再提及,面上倒也一直溫和帶笑,未見惱怒。
待到離開時,溫凝對着楚珩徐徐一個行禮:“阿凝嚮往江南,苦於一直無機會走出京城。此次阿凝任性,跟着夫君前來,蒙夫君擡愛,他許會多顧及我一些,若有怠慢殿下之處,還請殿下切莫怪罪。”
她可是跟着先生紮紮實實學過幾年做大家閨秀的,這種檯面上的話怎麼難得倒她呢?
只是去官驛的馬車上,裴宥端着茶盞似笑非笑:“看來夫人不僅瞭解裴某,瞭解江南,還對朝事也甚爲了解。”
瞧瞧,真不怪她防着裴宥。
今夜她稍稍有所表現,他就察覺出不對勁來。
她一個常在深閨,不過十六出頭的小姑娘,能對江南一一道來便罷了,如何看出四皇子的意圖,又看出裴宥的立場,替他將麻煩擋了個嚴嚴實實?
恐怕他今夜踹她那一腳,未必是對楚珩無計可施,而是拿她當刀的同時,試試她這把刀的深淺。
一石二鳥的事兒,他慣是會做。
溫凝托腮看窗外錢塘的夜景,纔不搭理他。
她就不告訴他爲什麼,他有本事就把她的心剖開瞧一瞧。
到了官驛,溫凝沐浴完躺在牀上纔想起,不對,裴宥剛剛那一出,分明是一石三鳥。
他還成功地攔住她,讓她沒機會去找掌櫃的打聽那幾個藥商。
那她明日得有機會獨自行動才行。
待裴宥也沐浴回來,溫凝也就略討好地望着他:“大人,這錢塘我喜歡得緊,明日可否讓我去鎮子裡逛逛?”
裴宥沐過浴,也淨過發,此時長髮半乾,眼睫處還有幾許溼潤,溼漉漉的眼底更難得顯得有幾分乖巧。
可他說出來的話,卻不乖巧極了。
“不可。”
他撩袍在牀邊坐下,很自然地半躺在溫凝身側:“明日我要去一趟縣衙,你作爲我的書童,當隨侍左右。”
扯淡!
若真缺王勤生不可,他怎麼就把他留到京城了?
溫凝氣鼓鼓地翻了個身,背對裴宥。
就不該用“王勤生”的名頭,明明現在是男裝,還要裝作是給他守夜的,與他住同一間房。
溫凝不說話,裴宥也不再言語,照舊拿了本書卷,坐在牀頭翻看。
溫凝想了一下,還是氣不順,翻過身子,放軟了語調道:“我就是想在京城再開一家藥鋪,江南有幾個藥商,我想與他們見上一面。”
裴宥似乎並不意外,眼睛都沒擡一下:“爲何要開藥鋪?”
“大哥和大嫂都喜歡啊。”溫凝理所當然地說,“尤其是大嫂。我還打算讓大嫂入夥,到時候在藥鋪裡坐鎮看診呢。”
裴宥這才垂下眸子望她。
溫凝知道這是在審視她,看她說的話裡有幾分真幾分假。她也就坦然地與他對視,恨不得把“我說的都是實話”幾個字刻在臉上。
裴宥卻在凝視幾息之後扯扯脣角:“京城也有藥商,待回京,我介紹幾名與伱認識。”
“裴恕之!”溫凝氣得坐了起來。
他爲何非得這樣與她作對?!
又想起這人吃軟不吃硬,與他爭吵也撈不到什麼好處,乾脆躺回去,氣呼呼地卷着被子團到角落裡,不再搭理他。
裴宥亦不理會她,淨涼的眸子冷冷看着書本。
到底是他待她太過縱容,從前的欺瞞與欺騙他沒有與她計較,如今人在眼皮子底下,竟還想瞞着他做些他所不知的事情。
他便叫她瞧一瞧,不得他的允准,她做得成何事?-
第二日,裴宥果然走到哪裡都讓溫凝跟着,溫凝稍有反抗,不是顧飛就是徒白,必會攔住她的去路。
她被迫跟在裴宥身側,在縣衙聽了一早上那知縣彙報杭州府內各處學堂的情況,又跟着去查看那些她看不懂的縣衙事務,還作爲“僕人”,站在裴宥身邊伺候了一頓午膳。
眼看着時間流水般劃過,如此僵持下去,錢塘的事情必然是辦不成了。
溫凝開始在腦子裡想法子。
嬌滴滴地喊“夫君”那一招裴宥已經看透了,如今連袖子角都不讓她碰,她還能怎麼辦呢?
像對付溫庭春和兩位哥哥那樣,在他面前擠兩滴眼淚?
不可不可。眼淚攻勢對他們管用,是因爲他們疼愛她。她用來對付裴宥,指不定還要被他笑話一出。
那……溫凝掃過裴宥拇指上的玉扳指,他上次說什麼要她討他歡心,對這枚扳指頗爲喜愛,她再送他點兒什麼,他心情一好就鬆嘴了?
可送什麼呢?她也沒機會去買什麼。
溫凝心中的怒火早被憂愁取代。
上輩子都是裴宥討好她,她哪知道要如何討他歡心?
由縣衙出來,裴宥又要去杭州府。
溫凝照舊同他一道在馬車裡,車窗半開,她便托腮,眉頭微蹙地望着外頭。
難道她在錢塘的幾日,就要這麼過去了?
不期然眼前晃過一道紅色的影子,溫凝心頭一亮,馬上朝外喊:“停車,停車!”
車外的顧飛與徒白顯然不知發生何事,拉停了馬車。
“我去買樣東西,你等我一下。”車一停,溫凝就興沖沖下了車。
她怎麼忘了呢。
高高在上冷戾無情的裴大人,有一樣極喜愛的食物。
一樣與他極爲違和,外人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食物——冰糖葫蘆。
溫凝很快找到剛剛那道紅色的影子,買了兩串冰糖葫蘆,在顧飛和徒白不可思議的眼神中回到馬車上。
“你要吃嗎?”她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一串冰糖葫蘆,極爲隨意地將另一串遞給裴宥,“很甜的。”
裴宥闃黑的眸子由書卷中擡起來,看到眼前的紅色眼眸閃了閃,隨即眼神落在溫凝臉上。
溫凝見他毫無波動的樣子,偏了偏腦袋。
這輩子不一樣了嗎?她記得他喜歡吃的。
從前每次給他買冰糖葫蘆,他都會無聲無息地吃完,雖仍是不怎麼笑,卻看得出來很開心。
裴宥不接,溫凝吶吶將冰糖葫蘆放到一旁的茶杯上,懸空擱着。
“沒有銅板,就……多買了一串。”她有些喪氣地說,然後默默吃自己的冰糖葫蘆。
馬車自她上車那一刻便重新駛動,裴宥卻又叫了一聲“停車”。
溫凝拿着半根沒吃完的冰糖葫蘆,脣角還有些許糖漬,眨眼看裴宥要幹什麼。
卻聽他沉着嗓音道:“一個時辰,若超時,明日哪裡都別想去。”
溫凝馬上明白他的意思,驚喜得雙眼發亮:“好!”
飛快地下了馬車。
顧飛與徒白仍舊不知道發生什麼,看着溫凝再次跳下馬車,也不知該等着還是跟着。
還好車裡馬上傳來裴宥的聲音,低低喊了一聲“徒白”。
徒白馬上會意,手在嘴邊響起一聲鷹哨,無人看見的角落,便有一隻黑色的影子跟上溫凝。
馬車繼續向前。
錢塘地勢平坦,且不需急行趕路,車輪碌碌,車上卻還平穩。
擱在茶盞上的那串冰糖葫蘆也還算平穩地躺在上頭。
新鮮的山楂紅得發豔,晶瑩剔透的糖衣上落了一縷陽光,看起來的確很甜。
裴宥的眼神落在上面,卻並未伸手去拿。
幼時未被滿足的慾望,像一道永遠不會消失的溝壑。
跨不過,填不滿。
卻從不曾被人正視過一眼。
這是第二個給他冰糖葫蘆的小姑娘。
第一個,是小雅。
不記得又又姑娘爲啥執着於冰糖葫蘆的,可以回去看看第五十六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