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常居鳳儀宮,自去年纏綿病榻,已久不曾露面。連新年夜宴這樣重要的場合,都交與賢妃娘娘代理。
溫凝以爲,這輩子大約與上輩子一樣,無緣得見皇后娘娘了。
卻不想她居然在這個時候單獨召見她。
外頭不知何時飄起雪花,偌大的皇宮,一離了熱鬧的朝霞宮,便空幽寂冷,寒風陣陣。
溫凝聽旨時太過驚詫,隨身的湯婆子都忘了拿,此時也不知是緊張,還是真有些冷,身子有些微發抖。
菱蘭更不提了,皇后娘娘誒!
多少少女心中的楷模,尤其她們這個年齡的女子,幾乎是聽着皇后娘娘的故事長大的,遙遠得跟天上的仙女一樣的人物,今日居然能親自踏入皇后娘娘的宮殿。
“姑娘。”眼見鳳儀宮就要到了,菱蘭拉了拉溫凝的袖口,聲音極低地道,“待會兒我同你一道入殿嗎?”
明明是極輕的聲音,前面的公公還是聽見了,折身道:“夫人,皇后娘娘只召見了您一人。”
這意思顯而易見,菱蘭馬上抿脣,再不敢言語了。
臨進鳳儀宮前,溫凝朝那位宮人施禮道:“今日天寒,還請公公將我的婢女帶去偏殿等候,有勞公公了。”
菱蘭感動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她家姑娘,就是太善良了,這種時候還惦記着她。
安排好菱蘭,溫凝才挺直了脊背,準備入殿。
鳳儀宮顯然早有準備,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辰,殿門是大開的,門口恭恭敬敬地立着兩名內侍,各個低頭垂眸,並未多看溫凝一眼。
待她一入殿,兩人就將殿門關上,外面的風雪和孤寂,彷彿就此被隔絕,只留下鳳儀宮內撲面而來的暖意。
也不知爲何,溫凝覺得很緊張,比上次見嘉和帝還要緊張。
大抵是因爲這次沒有裴宥在她身邊。
可其實,從她聽到的各種關於皇后娘娘的傳言來看,皇后娘娘應該是個極好相與的人。
溫凝捏了捏身側的香囊,深吸一口氣,便見一位慈眉善目的嬤嬤從內間出來:“夫人來了。”
她一見她便露出一個笑容,隨即福身:“夫人請隨奴婢來。”
溫凝不由又抓緊了身側的香囊,隨她入內。
皇后娘娘大約真病得不輕,越往裡走,藥味就越重,還聽到幾聲咳嗽。
溫凝也不敢擡頭四處打量,只覺這鳳儀宮不是想象中的富麗堂皇,而是簡約雅緻得很,大約因爲皇后生病,暖意極重,她一個怕冷的人,進來沒一會兒便覺得背上有些汗意。
她垂首跟着那嬤嬤,見她領她到一處牀榻前,知曉這便是鳳榻了。
餘光掃見榻上半坐一個人影,馬上跪下行禮:“臣婦裴溫氏,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
“這孩子,何須如此大禮。”牀榻上傳來略沙啞的聲音,低咳幾聲,又道,“快過來坐,讓我好生瞧瞧你。”
連賢妃都尚且自稱一句“本宮”,皇后娘娘竟如此沒有架子,對着她稱“我”,溫凝不由放鬆許多,起身時脊背都不那麼僵硬了。
隨着她起身,剛剛引她進來的嬤嬤過來將她肩上的披風取下。
溫凝瞥一眼鳳榻,前面沒有放椅子,她由外面進來,身上到底沾了些雨雪,怎麼敢直接往牀上坐,便很自然地走到牀下的腳踏上坐下。
冬日,腳踏上鋪了一張雪白的狐皮爲地毯。
溫凝跪坐在上面,就擡起頭來。
剛剛的緊張已經被激動與好奇取代,皇后娘娘誒,開蒙老師口中的女子典範,嘉和帝鍾愛了一生的女子。
溫凝從前只遠遠瞧過幾眼,知道她儀容端莊,綽約丰姿,料想她的五官應該是極美的,可如此近距離地看到,還是愣了愣。
謝氏嫡長女謝南梔,十五歲嫁入東宮,十八歲入主鳳儀宮,二十歲生下昭和公主,今年剛剛四十有三。
大概因在病中,她面上未施粉黛,甚至還有些病態的蒼白,可並不妨礙她五官的精緻,年齡幾乎未在她臉上留下什麼痕跡,只平添了與普通女子截然不同的容華氣質。
與她想象中一模一樣。
溫凝在打量謝南梔,謝南梔卻也在打量溫凝。
見着乖巧伏在榻側的小姑娘一臉好奇地望着自己,展顏便笑起來。
溫凝低咳一聲,收回略有些肆無忌憚的眼神,輕聲道:“皇后娘娘天人之姿,阿凝失儀,娘娘莫怪。”
“真是慧巧的孩子,怪不得叫……”謝南梔略一停頓,伸手撫了撫溫凝沾着水珠的頭髮,“裴世子那般喜愛。”
溫凝心虛地眨眨眼,這裴宥立的寵妻人設,連皇后娘娘都知道了。
“你與……世子大婚時我尚無法起身,因此未去見你二人。”謝南梔抽了隨身的帕子,輕輕地替她擦拭發上雪花化成的水,一邊喚身邊的嬤嬤,“桑柳,把東西拿過來。”
皇后娘娘如此親密的舉動,叫溫凝受寵若驚,待那名喚桑柳的嬤嬤端着托盤到她跟前,更叫她有些怔愣,不由去看謝南梔。
托盤的紅色錦布上,放着一對精緻的香囊。兩枚香囊上各繡了一隻比翼鳥,下面懸了一龍一鳳的白玉。
東西其實沒什麼稀奇,也算不上多貴重,可溫凝是深諳繡工的人。她見過內廷出去的衣物,這香囊繡工精巧,頗費心思,一眼便知不是內廷繡孃的手工。
果然,謝南梔拿起掛着飛鳳玉牌的那枚香囊,微微笑道:“我雖在病中,但總有好一些的時候,便給你二人繡了這對香囊。”
溫凝不由地深吸一口氣。
竟然……是皇后娘娘親自繡的嗎?
拖着病體給他們繡香囊,她何德何能啊?!
謝南梔仍舊笑得溫柔,輕輕拉起跪坐在腳踏上的溫凝,讓她直接坐在了榻邊。
“阿凝是嗎?我可否也喚你阿凝?”她輕輕地握住溫凝的手。
“當然可以。”溫凝所言即所感,“阿凝受寵若驚。”
“阿凝剛剛在宴上吃好了嗎?”
溫凝連連點頭。
“那阿凝可願陪我聊聊天?”
“阿凝求之不得。”
謝南梔望着溫凝,繾綣的眉眼微微彎着,不像一國之後,而像一個親切而慈愛的長輩,摸了摸溫凝的臉頰:“你才與世子從江南迴來,那便同我說說在江南發生的趣事?”
當然沒問題!
可能是沒有孃的緣故,溫凝向來對這種美麗又溫柔的女性毫無抵抗力,當即開心地講起在江南的一些奇聞異事來。
她想着皇后娘娘久病,大約也很想走出宮門去看看,因此對江南的民風民俗,建築特色,湖光風景,介紹得尤爲仔細。
只是江南一行,她畢竟是跟着裴宥一道的,難免會講到一些與裴宥有關的事情。
謝南梔倒也很感興趣的樣子,偶爾會問一問。
“他講學這樣厲害?”
“當然了!那時有一行書生,他講到哪裡他們便跟到哪裡。說聽他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呢!他們以爲我也與他們一樣,由湖州分開時非要我留地址給他們,日後好書信往來。我哪裡敢留,留了可就是國公府的地址!”
“他還會唬你喝酒?”
“是啊!您是不知道,我當時也糊里糊塗的,聽他把那些酒拿來與我浮生醉的酒比,明裡暗裡說人家的酒做得比我好。我就不服氣啊,最後醉得都不記得那夜的焰火是什麼模樣了!他這人心中彎彎繞繞可多了,並不像表面那般溫雅,定是想趁我醉酒將我早些帶回官驛!”
鳳儀宮裡只留了桑柳一位嬤嬤,卻並不顯得冷清。
溫凝也不知原來江南竟有那麼多值得說道的趣事,只是不知怎麼回事,後來說着說着,總繞着裴宥在說。
溫凝覺得皇后娘娘大約也極爲喜愛這個外甥,聽着這些事,時而微笑,時而捧腹,眸子裡像燃着一束小小的火光,連病氣都驅散了許多。
但她可沒打算在自己喜歡的皇后娘娘面前將自己不那麼喜歡的裴宥吹得天上有地下無,該排揎的還是排揎。
“娘娘,您別瞧着他一副端方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其實可難相處了。”
溫凝開始數裴宥的缺點:“脾氣大,心眼兒就針尖那麼點小,小小一件事,能置大半個月的氣,要人換着花樣哄他才行。”
謝南梔大抵不覺得這是毛病,笑着問:“那你都是如何哄他的?”
“給他吃糖。”溫凝捂着嘴笑,“娘娘想不到吧,他那麼冷傲一個人,居然跟孩子似的,愛吃糖。”
謝南梔卻突然愣了下:“他竟喜甜食麼?”
“是啊!”她給他的香囊裡都塞滿了糖果呢,也不知道他發現沒。
謝南梔又問:“爲何?”
溫凝也愣了下。
她只知道裴宥喜歡吃冰糖葫蘆,後來發現他是喜歡吃外面那層糖衣,可不就是愛吃糖?
至於爲何……
不就是個人口味?
謝南梔臉上的笑突然不那麼好看了,眼睛裡的火光消失不見,襯得面上有些異常的蒼白:“是幼時吃過的苦太多罷……”
剛剛還熱鬧的氛圍,倏然沉寂下來。
溫凝怔怔望着謝南梔,只覺剛剛還笑容滿面的皇后娘娘,好似轉眼就要哭出來一般。
“夫人。”一直立在一旁的桑柳拉回溫凝的神思,她沒什麼表情地朝她屈膝,“時辰不早了,娘娘累了,夫人請先回。”
溫凝眨眨眼,看看泫然欲泣的謝南梔,又看看頗有些嚴肅的桑柳。
桑柳再次開口:“娘娘,前方宴席該散了。”
溫凝忙從鳳榻上站起來,行了一個小禮:“阿凝打擾了,娘娘好生歇息,阿凝先行告退。”
轉身便欲走。
“慢着。”謝南梔卻將她叫住。
溫凝回頭,便見她已經從榻上起身,桑柳去扶,被她輕輕推開。
她穿着一身簡單的素色長袍,髮髻也極爲簡單,坐在榻上時還不覺得,一站起來,便顯得整個人極爲素雅。
她赤着腳,面色已經恢復正常,走到溫凝跟前,恰恰比她高出半個腦袋。
她朝桑柳看了一眼。
桑柳是跟了謝南梔幾十年的老人,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她便知她要做什麼,馬上將裝着剛剛那對香囊的匣子捧過去。
溫凝看着謝南梔一雙素白的手,將那匣子打開,從中拿出懸着飛鳳玉牌的香囊,微微彎腰,便靠了過來。
溫凝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都加速了。
嗚嗚皇后娘娘居然親自給她掛香囊!
嚶嚶皇后娘娘身上好香,藥香都這麼好聞!
天啊皇后娘娘好溫柔好溫柔,難怪嘉和帝獨寵多年,若不是爲了綿延子嗣,連後宮都不願納。
咦,皇后娘娘的鼻骨側,也有小小一顆痣呢。
比裴宥那顆更淺更淡,若不是她未施粉黛,又距她這麼近,幾乎瞧不見。
“好了。”不待溫凝看得更仔細,謝南梔已經站起身,笑容重新出現在她臉上,她寵溺地揉了揉溫凝的腦袋,“好孩子,待我精神好一些,再傳你入宮來陪我說話如何?”
溫凝眨眨眼,重重點頭,再行一禮,興沖沖地離開鳳儀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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