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家宴

連日來悶熱的天氣終於在這天晚上有了結果, 半夜的時候,黎歡被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

她睜眼,在黑暗裡適應了一會兒, 下意識去摸身邊的人, 卻發現身側的位置一片冰涼, 傅遠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在了。

黎歡打了個激靈, 摸索着開了燈, 屋子裡空蕩蕩的,他不在。

桌案上香爐裡的香已經燒到盡頭,屋子裡纏了一股子淡淡的味道, 黎歡披了晨縷下牀,推門往外走。

他們住的地方在二樓, 樓道里沒有開主燈, 只有兩三盞昏黃的燈亮着, 只供看清楚腳下的路。黎歡一路摸索着往前走,整棟房子靜悄悄的, 像是一個人都沒有。唯有前方的黑暗一點一點的攏了過來,然後她在黑暗裡看到了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她腳步一頓,下意識就要轉回房間,卻發現自己怎麼都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黑暗裡的人一點點移了過來。

那人眉目漸漸清晰, 卻是……母親!

“媽!”她猛然從牀上坐了起來, 巨大的反應驚動了睡在身側的人。

“啪”的一聲燈亮了, 傅遠殊過來看她:“怎麼了?做噩夢了?”

黎歡臉色蒼白, 額頭上都是汗, 嘴脣一直在抖,反應了好大一會兒纔看了看他:“我夢見我媽媽了。”

傅遠殊扶着她肩膀的手微微一僵, 就聽黎歡猛喘了兩口氣,又說:“我夢見她從樓上跳下去了,就剛剛,我眼睜睜看着她從樓上跳下去了。”

她語速很急,說完整個人又止不住的抖,目光都幾近呆滯,傅遠殊將她抱在懷裡試圖安慰:“不怕,只是做夢而已。”

黎歡搖頭,眼淚幾乎要涌出來:“不,不像是夢,太真實了,傅遠殊,我媽媽會不會已經……”

明明這麼多年過去,對母親的記憶早該模糊掉的,如今卻越發的清晰。母親消失在她年幼的時光裡,如同父親那般一去不回。

傅遠殊將她整個人抱在懷裡小心安慰,酷熱的季節裡,她的手腳冰涼,心口發疼,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胸口處,像是要把他給灼傷。

等她終於再次睡去,身側的人卻再也無法安眠,他突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他的秘密,守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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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就到了六月,傅遠殊的生日臨近,家裡的人開始着手準備,一些離得稍遠的傅家旁支也開始從各地趕回來給傅遠殊道賀。

傅遠殊本人倒是不怎麼喜歡過生日,如今又是四十大關,說不忌諱年紀不可能,家裡的下人明面上雖然對他和黎歡的事情沒有說過什麼,可是暗地裡依舊有人嚼舌根,說他是老牛吃嫩草。

徐子晏將這話轉述給他的時候,他還笑,可是平日裡清閒時細細的想,他自己都覺得別人說得對。不過話轉過來,他傅先生想吃,誰能管得着?

他生日的前兩天,一直住在城北的傅老夫人讓人送來了一批香料,黎歡和傅遠殊的母親很少打交道,她只是幼年見過她一次,此後傅老夫人就獨身住在城北,黎歡原先曾經問過傅遠殊,爲什麼他的媽媽不和他住在一起,他那時候只是回了四個字:“不合規矩。”

在傅家,只有坐在主位上的人才能住在清檯街的傅宅。

傅家向來人丁興旺,嫡系旁系的人加起來,單單傅遠殊那一輩的男孩子就有十三個。傅遠殊在裡面排行老七,他的父親也不是上一代的傅先生,什麼得天獨厚的條件都沒有。而他真正被捲入傅家家族內鬥那樣,纔不過十六歲。

有時候環境能夠把一個人生生逼得成長起來,自然界的法則是適者生存,傅家也是一樣。

傅遠殊平日裡倒是很少會提以前的事情,偶爾黎歡問起來,他也是模模糊糊蓋過去。

他不願意提這個,久而久之,黎歡察覺到了也就不再多問。

黎歡先前夢見下雨,結果新加坡一連幾天都是豔陽高照,天氣悶得不像話。瑤姨忙着準備生日宴會當天的菜式,又讓人提前請了好幾個廚子過來。她年紀大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些事情本來今年可以交給別人去做,但是她說,她大概就只能今年還能幫上點忙,黎歡見她堅持,也就隨了她去。

菜品的具體樣式定下來那天,黎歡跟在瑤姨身邊幫忙,傅遠殊出了門,家裡來客人的時候他也沒回來。

按禮數說,不該黎歡去招待,一來她和傅家旁系的人都不熟,二來,她還沒有那個身份。

來人是傅遠殊叔叔家的兒子,家裡排行老小,同樣是遠字輩,叫傅遠哲,年紀比黎歡還要小一歲,傅家開始爭權那年,他纔不過剛出生,沒見過什麼腥風血雨,一張單純的娃娃臉,笑起來也是什麼心機都沒有。

黎歡沒離家之前,每一年傅遠殊生日時,他都會來。兩個人算是熟識,不過時間有些久了,黎歡當時站在門口半天都沒反應過來這是誰,直到他撲過來喊她姐姐,她才記起來她在傅家還有那麼唯一一個熟識的人。

這孩子今年還在上大學,二十三歲的年紀,天真又美好,他也是很多年沒有見着黎歡,一直纏着她說話,傅遠殊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他還在咋呼着要給黎歡看自己女朋友的照片。可是傅遠殊一推門進來,他就立刻噤聲,站起來規規矩矩喊:“七哥。”

傅遠殊“嗯”了一聲,掃了一眼他抓着黎歡的手,目光微沉,將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扔給站在身後的徐子晏,轉身就上樓。

他這一上樓,傅遠哲就在後面輕聲嘀咕:“七哥怎麼了?”

黎歡搖頭,走過去問徐子晏:“怎麼回事兒?”

徐子晏擺手,沒說什麼原因,只是讓黎歡上樓:“您去勸勸先生吧,剛剛回來的時候外面起風了,估計着要變天,這兩天先生生日,他會更忙些,我去讓人備着藥。”

他說着就往外面走,半道上又想起來傅家小少爺還在,就折回來請人,傅遠哲被搞得糊塗,但也知道這事兒不該他問,只能乖乖隨了徐子晏離開。

黎歡上到樓上的時候,傅遠殊就站在窗子邊上擺弄母親送來的香,窗子是開着的,外面的天已經慢慢的沉了下來,有下雨的徵兆。

黎歡走過去關了窗子,轉身覆上他的肩膀,輕聲問:“是不是已經開始疼了?”

像傅遠殊這類有過舊傷的人大抵都這樣,一到颳風下雨的天氣,那塊受過傷的地方就比天氣預報還要準。

傅遠殊搖頭,伸手將黎歡圈在懷裡,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卻是問了句:“你會不會走?”

黎歡被他的下巴蹭的癢,剛剛想笑,聽他這麼問卻不由得一愣:“怎麼這麼問?”

傅遠殊沒回答,黎歡轉過身子想看看他,卻被他圈的太緊,動彈不得,她皺眉:“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麼?”

“沒有。”

“難道你怎麼也學會患得患失了?”黎歡悶笑。

傅遠殊又抱得緊了點,默默閉了一下眼睛。他很不對勁,黎歡感覺的出來,但是她不知道原因。其實傅遠殊最近幾天一直都不太對,每天晚上的時候,黎歡偶爾會醒,半夜兩三點,她能清晰的聽見身側人並不平穩的呼吸聲,他一直沒睡着。

黎歡靜了會兒,笑着問了句:“不會有人說你老牛吃嫩草了吧?”

頭頂上傳來輕笑,接着是傅遠殊微微輕快的迴應:“是啊,今天去談生意,被一羣人這麼說,有點……失落。”

黎歡拍他的手,故作輕鬆的安慰他:“男人四十一枝花,傅先生還是很帥的。”

傅遠殊笑,卻在黎歡看不見的地方,眸子微微沉了下去。其實他哪裡會在意這些,也沒有人敢當着他的面說這種話,他之所以覺得黎歡會走,只是基於一種感覺,傅先生也是人,患得患失也屬於正常,只是他沒想到,那一天來的太快了。

晚上七點的時候,雨終於還是落了下來,還好家裡做了準備,藥什麼的都提前備好了。因爲第二天就是家宴,即便下雨,傅遠殊也不能不出現。黎歡陪着他讓推拿師傅做了一遍精油推拿,見他整個人好了許多才微微放下心來。

傅遠殊身體其實還好,就是那舊疾有些嚴重,受風受寒的時候,誰都扛不住,他也是咬牙挺着。

黎歡拿了毛巾給他擦汗,到底還是忍不住要埋怨他:“你是一家之主,怎麼會讓這種傷落了根兒?當時的家醫去哪裡了?”

傅遠殊緩過一口氣,只是笑:“沒事兒,只疼一陣就好了。明天要是還有雨,讓阿晏備一點止疼的藥,不會出什麼亂子的。”

黎歡瞪他:“以後生日要是每年都這樣,你在傅家人眼裡可就成病秧子了。”

“那我豈不是要倒?”他順着她的話和她打趣,明明還是疼,卻依舊笑得風淡雲輕,不是自己身子一樣。

黎歡拿他沒辦法,只是勸:“等以後,把權利都放了,我們離開新加坡,這兒雨季長,你不是找着受罪麼?”

“嗯,我們去南極,或者沙漠,一滴雨都不會有。”他一本正經的應和,黎歡被他逗笑,心疼的要命,一句重話都說不出口,只能催着他去睡覺,讓他養精蓄銳,明天一早去對付那羣牛鬼蛇神。

傅遠殊也是倦了,一直半睡半醒,那一夜,他睡得不安穩,黎歡也是,她出了門,來來回回在走廊裡打電話,聲音壓得低,可是傅遠殊依舊聽得清楚。

兩個人心裡都藏了事情,誰都不肯說實話。其實也是,倘若代價可能會失去彼此,這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