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逃避

黎歡回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她站在玄關處甩掉了腳上的高跟鞋,那時候芥末剛好經過她腳邊,她靜了靜,蹲下身子將小傢伙拎起來,舉到面前愣愣地盯着它看。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心裡就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她需要一個發泄口,卻習慣自己憋着。

最終她只能無奈地將芥末放下去,然後光着腳去置物架上開了瓶紅酒,半瓶酒灌下去之後,她窩在沙發上,腦子卻愈發清醒,她清晰地記得,今天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次皺眉,每一句話。

你要什麼都可以,唯獨這件事,不行。

唯獨這件事,不行。

她低低的笑了一聲,手一鬆,紅酒瓶身落在小茶几下面的地毯上,咚的一聲輕響,卻像是一錘砸在了心臟上,細細密密的疼痛穿過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

忘了吧,忘了吧。

忘了,就不會再這麼痛了,可是哪裡有那麼容易呢,他幾乎佔據了她人生的全部,一旦割捨,扒皮抽筋不過如此。

可是到底爲什麼動了心呢?後來黎歡曾經認認真真想過這個問題,傅遠殊於她,大抵算是長輩,他從她七歲開始就在她身邊,那時候他還很年輕,不過二十二歲,眉目生得極好,又是傅家的當家人,雖然年輕,但是或許是年少時吃了不少的苦,這個男人向來不會喜形於色,年輕時的傅遠殊眉目間歲月平穩的沉澱還太少,簇擁他的女人向來不少,他那會兒也是瘋過的,兩三天換一個,沒有一個人長久,身邊的人來來去去。

那會兒黎歡還不太懂男女之情,她十四歲那年放學之後,司機把她從學校接回來,剛剛進入傅家的大門時,婆婆就站在紫藤花架下縫衣服,傅遠殊正送一個眉眼生疏的女人出門,那女人看起來臉生,傅遠殊身邊人太多,來來回回的她也記不住,後來就壓根不打眼去看,所以她下一步做的動作,黎歡有些呆滯。

她在向傅遠殊索要離別吻,姣好的身材輕靠着車門,整個人幾乎都掛在傅遠殊身上,這大概是情人之間很正常的事情,女人的主動,男人並沒有理由拒絕,但是傅遠殊卻只是微微笑了笑,側身附在那女子耳側說了兩句話,不知說了什麼,女人嬌笑起來,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大概就是那樣一個場景,她內心蒙塵的情愫被一點一點地剝離開來,飄飄蕩蕩的就剩下最後一層紗。

第二天,傅遠殊難得有空親自送她去上學,她在離學校門口一百米的地方下車,腳都踩在地上了,才後知後覺想起昨天那個索吻的女人。

小小的少女頓了頓,重新鑽進車裡去,指着自己的小臉蛋兒,不說話,衝着他笑,那麼明顯地舉動,傅遠殊沒有道理不理解,他只是呆愣了一秒鐘便迅速反應過來,伸手輕觸黎歡的臉。

卻完全沒有傾身親吻她的動作,只是說:“很漂亮。”

黎歡以爲他沒有理解,往他那裡湊了湊:“親一口。”

“什麼?”

“親一口。”她重複,年幼的臉微微漲紅,十四歲,當真像是一株花苞的年紀,卻有着無可挑剔的張揚美,那一瞬間,就連一直混跡情場的傅遠殊都要迷了心智。

他嘆了口氣,將她拉進懷裡,一個輕柔如羽翼的吻落在她的臉頰處,像是春季裡的柳絮,黎歡覺得有點癢,但是心臟卻驟然加速跳動。

撲通,撲通,像是隨時都能跳出來一樣。

一絲絲細微的疼痛從身體深處散出來,那樣一個吻,分明輕柔到隨時都能忽略,可是那一瞬間,黎歡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她滿心滿眼裡都是他,耳邊盡是他輕聲喚她的聲音。

歡歡,歡歡……

……

遠安真正迎來了新一年的雨季,雨水嘩嘩啦啦順着辦公大樓的落地窗蔓延下去的時候,黎歡把自己整個人埋在文件堆裡,她一邊盯着電腦,一邊翻文件,順手還要接電話。

“歡姐讓我送了兩個星期工作量的文件進去。”黎歡的辦公室外,姚熙寧正小聲地和靳雲承報告。

“她把自己當什麼了?工作機器?”靳雲承問,似乎完全不記得,他去馬爾代夫爽的一個月裡,黎歡就是這麼過的。

姚熙寧搖頭,並不知道黎歡究竟受了什麼刺激,剛剛想要說一下自己的推測,辦公桌上的內線就響了起來,是黎歡打來的。

“寧寧,一杯咖啡不放糖。”

“噢,好。”姚熙寧應了一聲,就要站起來去弄咖啡,就聽黎歡又說了一句:“讓靳雲承去看自己的劇本,有功夫閒聊,不如去揣測角色的性格。”

“……”靳雲承撇了撇嘴,還當真就轉身找地方看劇本去了。

黎歡實在無法集中注意力,只得將手頭的文件放下去,攏了攏頭髮,轉身去看窗外的雨,姚熙寧從外面推門進來,將手中的咖啡放在桌上:“歡姐,你要的咖啡。”

“嗯,”黎歡應了一聲,端起來抿了一口,伸手摩挲自己的胳膊,過了好大一會兒轉頭看她,說,“幫我訂張機票,去墨爾本。”

助理愣了愣:“出差?”

“不,散心,去辦吧。”她說完,整個人便轉向窗外不再作聲,等姚熙寧轉身出去,她才伸手去撥上司的內線要求休假。

她知道最近公司很忙,但是就像是許承穎說的那樣,她已經太久沒有休過假,這會兒提出來,也是沒有人會反對。

她如願得到了半個月的假期,回到住的地方拿了簡單的行李和護照,就直奔機場,一直到飛機起飛的那一瞬間,她因爲身體突然失去平衡而後仰,才恍然覺得自己是不是衝動了些。

這樣子,實在太像是逃避,可是她到底再沒有時間可以後悔,飛機就已經衝破了天際。

傅遠殊是她飛機起飛的半小時之後接到的消息,他當時坐在書房裡,徐子晏敲門進來的時候,他正在翻手裡的厚厚的純德文書,即便聽到消息也是眼睛都沒擡一下,徐子晏猜不出他的心思,只好站在一邊等他開口吩咐。

他卻徑自翻書,但是因爲肩胛不能用力,他翻得很慢,徐子晏湊過來欠身幫他翻頁,他見了也不阻止,只是笑笑說:“我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他的話分明還是帶了笑意的,徐子晏卻手間一頓,忍不住開口:“計劃要不要提前?”

“不用,別逼她,這孩子像我,逼急了就會什麼都不管不顧,到時候,她要走,我怎麼捨得攔。”傅遠殊淺淺的嘆了口氣,這會兒外面還在下雨,下的不大,在屋裡也聽不見雨聲,他坐的書桌並不靠窗,卻有絲絲的光線從窗口溜進來,屋子裡開了暖黃的小檯燈,他穿着一身居家服,柔柔和和的樣子,像是沒有半點脾氣的人。

這就是別人能夠看見的傅先生,可是旁人看不見的呢?

徐子晏沒接話,只聽這個男人又說:“其實她說的對,我是個自私的男人,我不能給她她想要的,卻想着她能呆在我身邊。”

傅遠殊這輩子,活得細緻,從掌權到現在,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精心籌劃的,每一次甚至連會出現的狀況都提前想好,做到萬無一失。

但是即便這樣,卻也出過兩次意外。

一次是在他面前尋死的辜潔,一次是唐突出現的黎歡。

那個時候的黎歡,小小的一隻,巴掌大的小臉兒,精緻的像是擺在貨架上瓷娃娃,而他在知道她的身份的之後就應該將她送的遠遠的,可是他偏偏在不該動惻隱之心的時候動了惻隱之心,一念而起將她留了下來,留在身邊釀成了另外一樁意外。

——他對她動了心。

“或許小姐只是生氣。”徐子晏端了杯茶遞過去,輕聲勸慰。

他留在傅遠殊身邊很多年,雖然比傅遠殊小了幾歲,但是從小就跟着父親在傅家幫工,兄弟的情誼一點點地積累起來,或許在別人眼裡傅遠殊那樣的人,高不可攀,可是即便是傅遠殊也只是一個普通人,會老會死,會痛會受傷,當然也會有煩惱。

即便他此時還是淡淡地笑:“我是不是把她寵壞了?”

氣氛像是一下子鬆了下來,徐子晏站直了身體,依舊中規中矩地立在一邊同他說話:“小姐雖然年紀輕,可是先生的心思,她未必感覺不到,恐怕她只是不確定,先生您又不肯鬆口……”

他還要繼續往下說,平時話倒未必多,可是這會兒倒是真的有些不吐不快了,傅遠殊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他眼睛裡疲態明顯,陰雨的日子裡照舊整宿整宿睡不好,徐子晏也不好再勸,只好說讓人去收拾房間讓他休息,結果手指剛剛碰到門把,就想到另外一件事。

“先生,今天家裡人來電話說,蘇小姐恐怕要來了。”

明明隔得不遠,徐子晏聲音放的雖然輕,可是傅遠殊卻一動不動,徐子晏正猶豫着要不要再說一遍,坐在那裡的人“啪”的一聲重重合上了面前的書,神色已然沉了下去:“攔着她。”

“可是蘇家二少爺那邊……”

“我說攔着她,”傅遠殊擡起眼來,面色已然不愉,“阿晏,不要再讓我說第二遍。”

“……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