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上頭還定了嗣君?”陸聽溪覺着有些不可思議。
“定了,但跟沒定差不離。”
謝思言說着話, 瞧見有幾個本家子弟往這邊來, 讓陸聽溪先回,自己跟齊正斌過去了。
陸聽溪雖則生在顯要世家, 但並不愛與人酬酢,嫁入謝家之後,益發被人衆星拱月似地捧着, 卻也對此熱衷不起來。在萱茂堂與衆人周全了禮數之後, 就尋了個由頭回了鷺起居。
栗子並沒跟她一道回,這是他過的頭一個新年, 要見他的人不知凡幾。
謝家是豪族大宗, 光是在京的嫡系、旁支加在一處就有百來號人, 這還不包括遠近表親跟攀的乾親。粗粗一算,今日來謁的諸親百眷約莫有二三百。也虧得國公府地方大,否則當真納不下這許多人。
陸聽溪今日不到五更便起了, 一閒下來就犯困,打算去小憩片刻,卻在瞧見謝思言擱在博古架上的一尊老玉雕就的和合二仙擺件時頓了步子。
這是他前幾日自萬寶樓淘來的, 據說是隋唐時候的把件兒,他說這玉水頭足, 油潤光亮, 雕的和合二仙也合他意,就順手買來擱到了博古架上。
她一聽說是萬寶樓的東西,就將當年高瑜把她的臨摹之作當成古畫高價買去還沾沾自喜的事與他說了, 末了笑說那萬寶樓的掌櫃趙全慣會做那等魚目混珠之事,這玉雕怕是本朝不知哪個匠人的手藝,跟隋唐沒一毫干係。
他也不以爲意,只道隨手買下的物件,不過看個樣子、圖個吉利,真或假並不打緊。
她彼時沒細看,眼下近前端詳,忽覺有些眼熟。
起初以爲是這類擺件看多了,後頭細細想來,一時恍然,心下暗驚。
這擺件在她那個奇異的夢裡出現過。
她隱隱記得,夢境之中,她在外祖家滯留期間,住的那間閨房內的多寶閣上就擺着這個把件兒。因着和合二仙表闔家敦睦、婚姻美滿之意,母親總讓她在屋內擺上這種擺件,但又嫌她皮,怕她磕了碰了,故她屋裡的和合二仙多是紫銅鎏金的,這種玉雕,尤其是年頭頗久的老玉雕,她那裡並沒有。
她當時在夢裡瞧見,還略有驚詫。因而至今仍存印象。
陸聽溪捧着那尊老玉雕的和合二仙,不由惘然。
年初一親朋走動多,謝思言整忙一日,晚間方回。
他甫一回來,就被陸聽溪拉去,問起了那尊玉雕的來歷。
“我當時瞧見,覺着順眼,就手兒就買了,哪會去問那許多。”
謝思言見陸聽溪對着那尊玉雕若有所思,問起緣由,她略頓,搖搖頭:“沒事。”
謝思言跟陸聽溪計議起初三回陸家的事。
內閣事繁,他實則也就初一這一天得閒,翌日就要開始忙,一直到初十才得十日上元假期。但婚後每年初三,他都會抽出一晌工夫,隨她往孃家走一趟。他要讓整個京師的人都瞧見他對她的情篤,免得仲菡那等人跟人嚼舌說他娶她不過是因着年及婚齡。
本是每年例行之事,卻不曾想,他說着說着,竟見陸聽溪眼圈泛紅。他攢眉,拉了她手,問可是今兒有人爲難她了。
“而今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我背倚你這座靠山,誰敢爲難我,”陸聽溪笑笑,微抿脣角,“我不過是忽然有些感慨。我當年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有朝一日會嫁給你的。”
謝思言眉尖微挑:“那你覺着你會嫁與哪個?”
陸聽溪彎眉而笑:“怎麼着也該是像齊表兄那樣的,再或者,如當年沈安那樣的……橫豎不是你。”
她話未落音,就見謝思言魔爪伸來,忙忙側身避開,岔題說起了白日間齊正斌問起的那件事。
“什麼叫定了跟沒定差不多?”
謝思言微舒雙臂,直直看她。
陸聽溪踟躕下,上前擁住他,埋首在他胸前蹭了一蹭:“可以說了?”
她實在想不到謝思言這樣的人還有這般幼稚矯情的時候。自打她在大興莊上主動抱過他之後,他就總愛讓她抱他,威逼利誘,見縫插針,幾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軟玉溫香貼滿懷,謝思言終於饜足眯眼,勾臂攬了她,方道:“那遺詔上寫的嗣君是楚王。”
此處的楚王指的是沈惟欽的祖父。
陸聽溪一驚:“仁宗皇帝被人下蠱了?這也太荒謬了。”
“這遺詔大有深意。仁宗皇帝膝下無子,又察覺到了自己一衆兄弟的勃勃野心,知道即便從宗室中擇一適齡子弟過繼膝下,也阻撓不了那幫虎狼之輩的覬覦,畢竟過繼來的子弟年歲不會太大,而少主登基,除非有舉足輕重又丹心一片的股肱老臣來從旁襄助,否則必成旁人的踏腳石。”
“再者,仁宗皇帝又隱隱察覺出其時尚是親王的咸寧帝會對他下手,怕自己尚未剪除這個弟弟就先遭不測,於是留了一手——便是這道遺詔。”
“仁宗皇帝知道咸寧帝、楚王和寧王都是各懷鬼胎,於是以楚王年高德劭、又曾立下救駕之功爲由,定其爲嗣君。前代鮮有兄終弟及的,即便有,多半也是篡位的,他日楚王即便當真拿着這份遺詔即位,也必會面臨諸多質疑與非難。況咸寧帝跟寧王也都不是省油的燈,都是一家兄弟,楚王能嗣位,他們自然覺着自己也能。”
“那遺詔上還定了幾位顧命大臣,我揣度着仁宗皇帝約莫是打算激他們鬥起來,各損元氣之後,再由顧命大臣出來主持局面,依輩分、親疏從宗室裡再擇人繼統。但卻沒想到,這遺詔輾轉周折,最終沒能昭示天下。當年仁宗皇帝被咸寧帝毒殺後,近身內官胡鼎帶着這道遺詔跟傳國玉璽,從宮中密道潛逃出京。”
“仁宗皇帝當初立了遺詔之後,爲策萬全,又安排了人來接應胡鼎。但陰差陽錯,接應未成,胡鼎不知所蹤。這個接應胡鼎的人便是齊正斌的父親。齊家當年晦跡韜光,光芒不盛,但實則齊正斌的父親纔是仁宗皇帝最爲信重之人。陸老太爺心裡也是知曉這一條的,不然當初也不會給你跟齊正斌議親。”
陸聽溪恍然,原來當年這許多事都是有緣故的。
“齊父接應不成,遂命齊正斌以遊學之名,四處找尋胡鼎蹤跡。這也是齊正斌這些年來遊遍大江南北的緣由。只是這許多年來也沒甚結果,倒是被我們撿了漏。”
陸聽溪不解:“那仁宗爲何不乾脆預先將遺詔交到齊父手裡?”
“大抵總還是不到最後一刻,不想讓這遺詔示人。仁宗縱再是信任齊家,也總還是會想,若是這遺詔上的排布泄露出去,屆時他豈非騎虎難下,進退維谷。帝王皆是如此,行事前思前想後,權衡利弊。”
“齊正斌實則至今也不確切知曉遺詔上的內容,如今這般局面,這遺詔不好拿出來示人。我那日在地安門前拿出的是一份僞造的遺詔,爲的不過是激怒寧王。至於皇上那頭,我將玉璽跟遺詔都交於了他。這兩者留着都是禍患。皇上縱再是對咸寧帝淡漠,也是出自咸寧帝一脈,他若有朝一日發現我手裡捏着這兩樣物件,無論我的緣由是甚,他心裡總還是會梗着一根刺。”
“不過我也並非交出了全部籌碼,總還是要留些本錢傍身的。”
謝思言就此打住,陸聽溪心裡卻還有許多疑問。
“那胡鼎爲何在將玉璽跟遺詔匿起後,將畫有埋藏二者地點的輿圖跟藏寶機關的鑰匙放在荒野的一處深坑裡?這也太不審慎了。”
“咸寧帝是知曉那道遺詔的存在的,即便多年之後也依舊四尋不休,那麼當年應是派人追殺過胡鼎的。胡鼎沒能跟齊家人碰頭,興許在逃亡途中將兩物藏起並繪製了輿圖,輾轉逃到揚州後。在郊外遇着險情,匿身坑底,臨時做了個機關暗格,將鑰匙跟輿圖隱於其中。只是大約之後的胡鼎沒能再回去將東西取回,就殞命荒野。”
陸聽溪道:“那既然如今已經塵埃落定,齊表兄爲何又問起了此事?”
“齊家父子總覺得我當年在坑底遺漏了什麼,譬如胡鼎留下的其他的線索。齊父因當年有負仁宗所託,一直鬱郁,齊正斌就想再到那地方探尋一番。”
陸聽溪看看左右無人,伏在謝思言耳畔低聲問:“你就從沒想過坐到那個位置上?”其實他這一路走來,有許多謀位的機會。
謝思言轉眸看她:“想聽實話?”
“當然。”
“確實有那麼幾瞬,有過這等念頭。我忖着,我是不是應當讓我的乖乖入主中宮,享天下人頂禮。但後頭我又想,奪位謀朝終究是一條險路,我縱有十足把握,也難保不會有萬一。萬一我輸了,我的乖乖可要如何是好。”
對上他灼灼視線,陸聽溪耳尖滾燙。
“話說回來,我即便不走那一步,也能讓我的乖乖坐享天下人頂禮,”謝思言輕捏她柔嫩粉頰,“我非但要讓他們見你俯首,我還要讓他們都妒忌你,妒忌你有我這樣好的夫君。”
……
上元假期前,天興帝將謝思言請了去,說起對寧王的處置。
“先生說學生將寧王一直幽禁在詔獄裡,如何?本是打算從寧王這裡尋得些楚王的線索,但如今看來,寧王所知不多,楚王也確無反心,那就作罷了。只是學生總還是想不透楚王的心思,覺着寧王興許還有用處,預備留他苟延。橫豎詔獄裡也不多他一個。”
謝思言道:“陛下這般也穩妥。”
天興帝見他沒有再言其他,遲疑下,問起他去永平府探查楚王蹤跡之事。
謝思言大略說了,末了道:“楚王之事,臣不預備繼續查下去。楚王縱還活着,永不現身,也跟歿了沒甚分別。”
天興帝嘆道:“先生說得很是。”
……
葉懷桐嫁人之後,便在京中定居下來,一閒下來就來拉陸聽溪觀花吃酒,再不然便是出外遊玩。
上元前一日,葉懷桐又遞了帖子來,說上元那晚肯定邀不出陸聽溪,要提前一日與她出去看花燈。
陸聽溪拾掇一番,就隨她出了門。
國朝自來重上元,燈市自正月初七興,上元當晚最盛,直至月底方歇。去往燈市的路上,兩人坐在馬車內,葉懷桐一張嘴說個不住,陸聽溪直道她嫁了人還是孩子心性。
葉懷桐不以爲意,又說起自家夫君的百般不好,末了不無豔羨地嗟嘆陸聽溪真個好命,嫁了個又有本事又會疼人的夫君的。
“我聽聞你生產之時連逢險關,閣老似是心有所感,不請自回,還臨時又爲你尋了個穩婆來。我實是對閣老欽佩萬分,一個男人做到這份上,夫復何求。”
葉懷桐長嘆:“當官的哪個不在意自己的前程跟官聲,當時閣老可是正在宮內與閣臣堂官們集議,還沒得着你的信兒,只是感到你有危難,就冒着被人指摘的風險中途回府,這便表明在他心裡,你比什麼官位什麼聲名都要緊。再看我那夫君,鎮日只知悶頭鑽營,我逢着小日子身上不爽利也不知多存問幾句。”
兩人說着話,馬車驟停,少頃,車伕隔着簾子在外頭道:“夫人,適才一小兒攔在車前,說要將此物交於夫人。”
葉懷桐的丫鬟接過,轉交於葉懷桐。
那是一個封得嚴實的紫銅小罐,上面牢牢貼了張紙,寫着姑娘親啓。
葉懷桐正琢磨着如何開罐,陸聽溪瞄見上頭的字,一怔,忙拿過來:“這罐子是給我的,我想起來了,夫君說上元前要給我一樁驚喜,這字跡似是他慣常使的。想來是那來送罐子的小童沒說清楚。”
葉懷桐又瞧瞧那罐子,見上面的稱呼確實古怪,經陸聽溪這樣一說,覺着是謝思言夫婦兩個耍的情趣,這便笑嘻嘻將東西交於陸聽溪,還催她快些啓開,看看內中裝着什麼。
陸聽溪佯作赧然,打着諢將話頭岔開。
待逛罷燈市,與葉懷桐各自分道,陸聽溪藉着馬車裡的博山窯藍釉燈,啓封紫銅小罐。
一張文縷奇細的博古箋呈現眼前。
入目頭一行便是直呼“姑娘”,陸聽溪頓了一頓,往下繼續看。
一刻後,她將箋紙慢慢擱到束腰三彎足的西番蓮香几上。
她覺着這封信應是當初沈惟欽讓淳寂交於她的那封遺書。
沈惟欽大約是預見到她不會細看那封,於是又送來一封。
信很長,前頭多是回憶當年在陸家的諸般瑣碎小事,中間則是對於自己復生之後所作所爲的反省與痛悔,最後筆鋒一轉,說起了自己的生死下落——
“世子必是不信我已殞身的,總要再三查訪才肯罷休。這不當緊,世子儘可查去。我不知姑娘信不信,興許姑娘認爲我就此消匿於世間,塵歸塵、土歸土也沒甚不好,橫豎我本就應是已死之人。”
“姑娘大抵還對我當年救下姑娘之事存疑,我對此不欲多言,姑娘信便是真,不信便是假。我只盼姑娘能明瞭,我是真正可爲姑娘赴死的。只是姑娘眼下已不再需要我了,或許從來也不曾需要過。”
“寧王之亂平息,我助皇帝善後之後,回封地自檢迂久,忽覺我昔年諸般作爲委實沒甚意思,天時地利人和,我一樣不佔,仍舊現於姑娘面前,亦不過招嫌而已,倒不如急流勇退,說不得還能在姑娘心裡落個好。”
“我也不知我在說甚,自研墨鋪紙起,腦中就一團糟亂。總而言之,姑娘只需記住,無論我身處何地,都會爲姑娘祈福。”
“姑娘若覽畢此信,萬望撥冗往我往生前的墳塋前祭奠一番,切記以黑白二餅祭之,沈安敬上。”
陸聽溪當初雖沒細看沈惟欽在信中寫的甚,但大略看了些許字句,看到末尾,越發能肯定這封信就是當初那封遺書的謄抄本。也不知是否因着沈惟欽寫到後來心浮氣躁,字跡稍顯潦草,但依稀能看出是他的手翰。
如若她不去祭奠沈安,就會默認爲她未曾看過這封信,那麼之後她可能還會以各色不同的途徑收到這封信。
沈惟欽一早就料到她不會細看他的信,這是迫着她不得不看。卻不知他究竟謄抄了多少份。更不知是哪雙眼睛在暗處盯着她。
但令她大爲不解的是,這封信上分明也沒寫什麼要緊事,甚至誠如他所言,這信條理也不甚明晰,那他爲何一定要讓她看。
而他的措辭,也似乎模糊了自己的生死境況。
……
謝思言知道陸聽溪今晚要跟葉懷桐出門,便沒急着回府。幾個下屬並一衆縉紳公子前幾日就再三邀他,他今日正好趁空出來應酬。
只他終究不喜這些,提早出來。
下樓來送他的是齊正斌。兩人下樓時有一搭沒一搭地客套了幾句,臨出酒樓時,謝思言倏地回身道;“閣下游學四方,想來非但結交甚廣,還經過見過諸般奇聞異事。”
齊正斌微頓,旋笑道:“閣老謬讚,在下肚子裡那點東西在閣老跟前是不夠瞧的。”
謝思言也牽牽嘴角,眸中卻無半分笑意。
兩人別過,謝思言安步當車,在周遭街市閒遊。
正是花燈如海的時節,一眼望去,滿街熒煌,語笑喧闐,人聲嘈亂。
他估算下時辰,料着陸聽溪應已回府了,行至停於街角僻靜處的車駕前,正欲上車,卻見董佩被兩個丫頭攙着往這邊來。
董佩行路歪斜,大抵是飲了些酒,尚未走至近前,便攜了一股酒氣散過來。近前行了禮,董佩也不喚世子,張口便道;“表哥你當年究竟是怎麼想的,陸家不論打哪兒看,都非良選……那時節,陸家麻煩纏身,陸聽溪往日又對錶哥多有不敬,卻不知表哥爲何會對她另眼相待?”
謝思言冷眼睨她:“你逾矩了。”
“什麼逾矩不逾矩,我偏要說,”董佩眼下腦子混沌,也忘了害怕,揮開兩個被謝思言的面色嚇得脅肩累足的丫鬟,“我後頭也回過味兒來了,當年是你在背後幫陸老太爺的,不然爲何你每回聽到關乎陸老太爺的消息都要多問幾句,你素日何曾對別家之事這樣上心。”
“可你既幫了陸家,又爲何不肯言明?甚至連陸家那頭也要瞞着?表哥莫要告訴我,這其中沒一絲蹊蹺。”
董佩見謝思言不作理會,踉蹌着欲去攔阻他登車:“你將賈氏掃地出門也是因着她,你甚至爲了她不惜數次跟國公爺頂撞,爲何?我怎覺着你自打從抱璞回來,就好似換了個人……”
兩個護衛在她即將觸到謝思言的衣緣之前就將她擒住,恭聲詢問謝思言如何處置。
謝思言凜寒視線刮過董佩漲紅的臉:“你不必借醉來套我的話,也不必總認爲當年我娶聽溪是另有情由,更不要聽着旁人的挑唆,認爲你兒子的死與聽溪亦或我有干係。若你當真黑白不辨,休怪我不給你臉。”
謝思言後頭幾句話,宛如刺骨冷水兜頭潑下,董佩顫了一顫。
他竟是瞧出來了。
可她根本一字沒提寧哥兒。
這個男人實在可怖。
董佩還在渾渾噩噩這般想着時,已被兩個護衛摜到了地上。再撐着昏昏漲漲的頭回身看去,謝思言一行人已沒了蹤影。
……
十六這日一早,陸聽溪與謝思言乘車出城。
她將那封信的事與謝思言說了,他竟提出與她一道出城來沈安墓前祭奠。
陸聽溪依沈惟欽信中所言,帶了黑、白二餅來。
所謂黑餅,即一類內包蜂蜜的烤餅,餅皮以蕎麥麪混油蜜團成,內夾熟榛菱,餅如掌大,脆甜味美。白餅的製法、餡料與黑餅別無二致,只是將蕎麥麪換作白麥面而已。
黑、白二餅常作供品,每每孔廟祭孔,也都要擺上這兩樣麪食。
路上,兩人說起了謝思和的事。
謝思和總想尋機求得謝宗臨的寬宥,後頭見謝宗臨這邊走不通,就想方設法要見謝老太太。
陸聽溪道:“其實莫說賈氏,我也不太明白,公爹當初是如何發現謝思和跟賈氏的詭計的?賈氏先前已在你這裡栽了個跟頭了,後頭辦這等事應會慎之又慎的。”
“自謝思和幼時起,父親便不喜他,這不喜是來自謝思和自家的稟性,也是源自謝思和的生母。這麼些年過去,父親實則對賈氏沒甚情分可言,”謝思言淡聲道,“一個人對另一人不喜久了,自然就會生出成見來。父親雖對我諸多嚴苛責打,但卻是偏心於我的。也正是因着我曉得這一條,當年纔沒因着他的百般磋磨恨上他。”
“至若賈氏與謝思和的詭計,父親根本不必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好歹同處這許多年,這二人的稟性何如,父親還是曉得的。”
陸聽溪點頭。
誠然。謝宗臨若連這點警惕都無,那幾十載的宦海沉浮也是枉費了。
陸聽溪下得馬車來,就將雕榴花的黑漆嵌骨食盒擱到了沈安的墳塋前。
這座孤墳矗了六七年,但因着每歲都有專人來打理,故而並不荒。葉氏前幾年來此祭掃時,瞧見墳頭草日益高了,還請來個風水先生給看了看。那先生說,這墳表的土是外潤內乾的,長出的是吉草,除了反不好,葉氏心下寬慰,遂消了清草的念頭。
點了香楮、列了祭品,陸聽溪望着墓碑上深鏨的幾排小篆,忽覺回到了六七年前的那個融和春日。彼時她與兄長一道出城來祭奠沈安,立在此間拜祭時,還在爲祖父之事憂心。
捻指間,竟已過了這許多年。
一切似回到了原處,可又大有不同。
她已不是昔年那個懵懂少女,謝思言也褪去了年少的青稚,而她周遭之人也各有歸宿。
倒似唯有沈安回覆了曩昔模樣。
她倏而問道:“你相信有前生往生嗎?”
謝思言轉眸看她:“信,我偶爾會想,我前一世定是沒能娶到你,這纔有了這一世的諸般機緣巧遇。話說回來,當年你若是隨外母離京南下去尋你外祖,我們怕就要兩廂錯失。所以你瞧,這都是天意。”
正此時,楊順疾步而來,在謝思言耳畔低聲道:“世子爺,四處都尋遍了,並沒瞧見什麼形跡可疑之人。”
陸聽溪離得近,楊順的稟報也聽去了些許。
沈惟欽縱在暗處佈置了人來盯梢,也不會輕易被他們發現。否則他便不是沈惟欽了。
謝思言聞言也不以爲意,左右也沒抱甚希望。
奠儀畢,謝思言忽而跨前一步,探過身去,將一個信封墊至置盛果品的青釉蓮瓣紋高腳碟下面,又慢慢退回原地。
對上陸聽溪詫異的目光,他道:“禮尚往來,他給你塞了那許多信,我總該幫你回一封。不過這墳裡躺着的不是尋常人,想來這信不必焚掉也能捎帶到。”又看向墓碑,“一點薄意,萬望哂納。”
語氣頗含譏誚之意。
陸聽溪原要回城,謝思言卻提議去四處走走。
“正月半將春未春,難得出來一趟,去四下裡遊憩觀覽一番也是好的。”
前幾日落了場雪,後頭雖連晴了兩日,然冬寒未退,地上覆雪猶存。陸聽溪掃了眼銀裝素飾的琉璃世界,深深吸氣:“好。等回頭栗子再大些,就能帶他出來走走了。”
謝思言輕“嗯”了聲,牽了她的手牢牢包住,往林深處轉去:“那小子才丁點兒大就皮得很,虧得我當初見你害喜不重,還以爲懷的是個安生的,誰想到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他這是隨你啊,你就不省油,他怎可能是個安生的。”
“分明是隨你,你從前纔是皮上天,你當年還毀了我一條褲子,莫非忘了?”
“又渾說,我怎可能辦那種事。”
“呵,那條褲子我留存至今,等回去就拿給你瞧。”
“你要敢穿着那條破襠褲出門,我就承認是我乾的。”
“不是破襠,是碎襠。”
“哪有那樣嚴重!我就剪了一刀而已!就……就一下下……”
……
二人語聲漸淡如煙,在薄雪中漸行漸遠。
未久,一雙皁靴踏雪而至。
鬆雪負軋,咯吱有聲。步子極穩,在映了旭日朝暉的瑩白雪海上映出一列清晰足跡。
這足跡筆直延去,最終在二人適才立過的地方停駐。
晨霧疏疏,霧凇浮浮,極目一片似真似幻的粹白中,一隻修長皙白的手自紫貂裘黧黑袖緣內伸出,骨節勻稱,狀若玉雕。
黑白相映,醒目銘心。
那隻手輕擎那已凝了一層溼冷水汽的高腳碟,抽出底下壓的那封信。
紙張碎裂的輕響頃刻即過,紙頁相擦的窸窸窣窣又被鳥雀的啁啾掩過,愈顯周遭闃寂。
那雙皁靴在墓前不知濡滯了多久,一陣略顯凌亂的步聲飛快自後頭圍攏而來。
衣袂微拂,皁靴轉向。
一身紫貂裘的頎長身影回首流眸。
正對上不知何時去而復返的謝思言與陸聽溪投來的兩道視線。
剎那之間,四野林巒彷彿浸入綿亙不盡的深靜之中。
(正文完結,番外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