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指揮使位列三司, 秩正二品,堪謂封疆大吏, 但在地方上也並非可恣意橫行的, 頭上還壓着幾尊京中調來地方坐鎮的大佛。
譬如副將適才說的部堂大人。
部堂即總督尊稱,總督總領數省政務與軍務,又兼着六部堂官的銜,無論品級還是權柄, 都是一省都指揮使拍馬不及的。
如今連部堂大人都驚動了,這京中來的是什麼人物?
吳籌鬱郁,將此間暫交於副將, 自家轉去見部堂。
陸聽溪對於外間的紛亂一毫不知。
她睏乏已極,蜷着身子昏昏入眠。
風吹窗扉動, 她驀地驚醒。
方纔做了個怪異的夢, 夢中陸離光怪, 紛紛雜雜,彷彿還有個若有似無的聲音於她耳畔低言輕語, 空靈渺遠,宛若梵音。
夢中情景稍縱即逝,陸聽溪坐到書案前,抽來一張箋紙,研墨提筆, 寫下了三排小楷——
留在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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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謝思言。
丙戌年, 庚寅月, 甲辰日, 赴河間府景州吳橋縣。
她對着箋紙看了半日,眉尖微蹙。
這似是在說她當初不該離京。
但最後那條見謝思言又是甚?謝思言應當在揚州江都肄業,她縱想見他也難。
……
謝思言在趕赴江西的路上,大致梳理了他離京之後的諸事脈絡。
他去年聽聞沈安身死,本是要回京的,但他父親忽來書翰,說讓他在江都再多待一年,否則回京來也要押他去兩廣那邊的書院繼續就學。他知他父親是個言出必行的性子,權衡許久,覺着還是留在江都好,至少跟兩廣相較,江都與京師相對近些。
可等他回京才發現,陸聽溪母女竟已南下大半年了。而陸聽溪的外祖陷入朝堂傾軋,仲晁授意吳籌借衛倉構陷之,陸聽溪母女更是被兵差圍困葉家宅邸之內。
寶升隱瞞不報的緣由,他也能約略猜到。
無非是受了脅迫。
寶升先前曾爲他父親辦過差事。
他而今禁不住想,如若當初他留在京師的人是楊順,是否眼下的局面便會大有不同。
至少,楊順沒膽子將他的事都透給他父親,更沒膽子對他瞞下陸聽溪之事。
……
吳籌被浙直總督文赫叫去後,坐了許久的冷板凳,才得召見。
文赫劈頭蓋臉斥他一頓,末了道:“不論如何,先將圍在葉家府宅外的兵丁都撤回來再說。”
吳籌道:“倘當真如此,回頭如何向仲閣老那頭交代?”
文赫拍案:“莫說仲閣老只讓你處置那葉錦程,縱仲閣老當真讓你扣了葉家衆人去脅迫葉錦程,那也得帶上腦袋辦事!你怎不想想,閣老從頭到尾都不過使人前來傳話,何曾白紙黑字下過命令?回頭出了事,你出去說是仲閣老授意的,看有幾個信你!屆時仲閣老再一推三六九,反將一軍說是你誣賴於他,你又當如何?自家作死,莫累了我!”
吳籌仍不以爲意:“江西這邊本就是閣老的地盤,上上下下有幾個不是閣老的人。何況如今鄒益幾被仲閣老架空,內閣就是仲閣老的天下,即便京中當真來人了,還能越過仲閣老去?部堂大人過於審慎了。”
文赫冷笑:“你可知此番要來的是哪個?是謝家的公子!”
“哪個謝家?”
“你說哪個謝家?京中還有哪個謝家值當我將你召來?”
吳籌眉頭擰作一團:“魏國公世子?他來做甚?”
“這等貴介公子的心思豈是我等能揣度的?謝公子飛鴿傳書,在信中明言要保葉家,又特特點明,說不能動陸文瑞妻女一根毫毛。”
文赫耐心告罄,徹底陰了臉色:“總之,你莫給我惹禍,作速將你的人撤回來,等魏國公世子到了,好生款待着,你再賠個不是,說不得謝公子能網開一面,不予追究。”
……
吳籌自文赫宅邸出來後,面上陰鷙之色顯露無遺。
他不會照文赫說的辦。
文赫自來膽小如鼠,又不肯投靠仲閣老,跟他們實則不是一路人。
吳籌將葉家衆人押了去,又着人搜查葉家府邸。
到得晚間,終於將陸聽溪找了出來。
吳籌甫一瞧清楚陸聽溪的面容,就立等怔住。
他爲人傲狠,在地方上橫行多年,長久以來又被一衆地方屬官擡着捧着,吃穿用度自來奢靡,府中美人更是麇集如雲。
但這等丰姿嬈麗的美人,他平生僅見。
少女約莫十四五的年歲,苒弱纖秀,嬌容玉色,一襲家常的繡葡萄百果對襟襦裙也能穿出月上留仙裙的豐美仙逸。少女雲鬢高髻之間甚至飾物寥寥,卻不減姿色之盛,只顯她一派皎然粹美。
那一雙盈盈明眸,似蘊了顥然秋水、桂魄明珠,映着燈影月華,道不盡的攝魄勾魂。
幾乎只在一瞬之間,吳籌神魂飛蕩,全然被迷住了。
少女膚光勝雪,腰比弱柳,從頭至腳每一處都惹得他火動。
吳籌即刻改了主意。
這樣的絕色尤物,他怎捨得投入牢中呢。
金屋藏嬌纔是。
陸聽溪見階上那個黑麪虯髯的大漢下得階來,朝自己伸出手,驚惶閃避,報上自己父祖的名號,威脅他休要胡來。
吳籌撤回手,饒有興味地看她:“你覺着你擡出來的這些人懾得住我?”
陸聽溪冷靜少頃,眸泛冷芒:“那魏國公府的名頭你總聽說過吧?你可曉得我與魏國公世子是何交情?”
她自覺自己跟謝思言談不上什麼交情,若真要說交情,也是兒時的些許情誼。只是自打她出面爲他作證之後,他反而開始欺負她,不是搶她表兄給她的伴手禮就是莫名其妙生氣。
她目下這般言辭也不過是爲暫渡難關而權且一試,心中只默禱謝思言回頭曉得此事後不會想扒了她的皮。這麼些年下來,她對謝思言的脾性也算有所瞭解,他最厭旁人攀扯他。
但她只能搬他出來。
本只是隨口一試,擡眸一看,卻見吳籌皺起眉頭,似當真作難起來。
陸聽溪再接再厲:“謝家世子爺可不是好惹的,他若知曉你今日作爲,你這封疆大吏就做到頭了。”
吳籌面若重棗。
他忽然想起一樁陳年舊事。
當初崇山侯府在京中也算是盛極一時,可後頭就是因着開罪了魏國公世子,在三年之間飛快敗落。
雖說他仍是覺着仲閣老會保他,但魏國公世子千里迢迢趕來,這陸家的女孩兒又這般說,他心裡總是打鼓。
可他又委實舍不下這等丰姿絕倫的世外仙姝。
思量再三,吳籌揮手召來白日裡來傳話的那個副將盧譽,如此這般交代一番。
盧譽瞠目,掃了陸聽溪一眼,略有踟躕,但對上吳籌陰寒目光,只好應是。
……
謝思言一路沿官道南下,抵達江西九江府後,徑去見了文赫。
他不耐聽文赫寒暄,開門見山問起了陸聽溪的外祖葉錦程與葉家餘人的境況,且特特問了陸聽溪的下落。
文赫面有難色,少焉,道:“我已將世子的意思轉達於吳大人了,還特地將吳大人叫來面談許久,只吳大人當時應承,回過身來就將我的叮嚀拋諸腦後,把葉大人家眷投入臬司衙門大牢。我再傳吳大人,吳大人說沒有札付便不來。”
“世子也知,這札付不是隨意發的,我也作難。後頭我親自去責問吳大人,吳大人便口口聲聲說,他這般行事是因着仲閣老的授意。我也不知端的,卻不知眼下朝廷那邊究竟是怎麼個意思?”
文赫自來圓滑世故,謝思言的吩咐他會照辦,但吳籌若一意孤行,他也犯不上硬生生對着幹,他雖是上峰,但也不好將底下人都得罪了。
本是想兩頭不得罪,可他說話間,就見魏國公世子驀地冷眼看來。
“部堂大人倒一手好算計,想兩頭做好人,也得有那個命。”
“我目下只問一句,陸文瑞之女何在?”謝思言目光幽厲。
……
謝思言從衛所裡將吳籌揪出來時,他喝得酩酊爛醉。
謝思言一盆冷水將之澆醒,鞫問陸聽溪的下落。
吳籌東倒西歪站起,掠視一圈,發現謝思言竟將總督衙門的軍牢都調了來,躋躋蹌蹌,約莫有上千之數。
他竟在自己轄下的衛所被圍困了。
簡直荒謬。
吳籌咬死了不知,又說自己去葉家押人時,根本沒瞧見陸聽溪,當時在場之人皆可作證。又說謝思言若不信,大可往臬司衙門的大牢裡一探究竟。
謝思言陰惻惻盯他片晌,見他眼下烏青一片,一望即知是酒色之徒,愈加忐忑於陸聽溪的安危,躁悶得幾欲殺人。
他召來楊順,揚聲道:“去把吳大人的副將叫來,跟他說,讓他作速將陸家姑娘安安穩穩帶來。”
“我立即着人在此燃香,”謝思言字字冷冽,“香柱每燃掉一根,我就剁掉吳大人一根手指,燃盡便再續一根,直至我瞧見陸姑娘爲止。”
楊順領命而去。
吳籌高呼要彈劾謝思言對朝廷大員濫用私刑,謝思言充耳不聞。
……
陸聽溪睡夢中隱隱聽見外間動靜,一凜,發現來的是吳籌那個副將盧譽。
她這幾日一直被關在這間密室裡,吳籌欲對她行不軌之事,但她以死相抗,吳籌又威逼利誘一番,見她始終無動於衷,大抵是怕迫得緊了她會尋短見,便只讓她好生想想,並沒做甚。
每日有人來給她送飯食,頓頓豐盛,但門外守衛重重,與囹圄無異。
盧譽猶豫一下,命人押了陸聽溪出去。
陸聽溪惶遽失措,問這是要去做甚,盧譽道:“帶你去見魏國公世子。”
陸聽溪聽聞這話,但覺做夢一般。
謝思言怎會來此?他不是應當正在籌備春闈嗎?
這密室位處地下,出口開在山野之間。
盧譽領着幾個手下將陸聽溪帶到近郊時,旁側一個守備官趁歇息的間隙,跟盧譽單獨道:“咱們若當真這般將人帶去了,回頭吳大人說不得還要怪罪咱們削了他的豔福。依我看,那魏國公世子不過撐個勢罷了,吳大人畢竟是封疆大吏,他怎敢當真剁了吳大人的手指。”
盧譽追隨吳籌多年,亦知其好色之甚,又思及他們臨走前,吳籌叫囂着說他們今日若聽了謝思言的吩咐,回頭要領罰云云,猶疑起來:“那還將這小美人送回密室去?”
“這也不成。若是原樣送回,回頭魏國公世子找到密室這邊來,追究起來,咱們也頂不住。”
盧譽皺眉:“這也不成那也不對,你說要如何?”
“咱們不如將這小美人處置了,”守備做了個抹脖子的舉動,“回頭就跟魏國公世子說,咱們來密室這邊提人,卻發覺她使計脫身了,咱們沒尋見人。”
“她既是自己跑了,那就與咱們無干,屆時吳大人怪不到咱們頭上,魏國公世子也忙着尋人,更沒咱們什麼事。只要不露出什麼風聲,此事就算糊弄過去了。只是可惜了那個容姿絕色的美人,文人都愛說什麼來着,紅顏薄命。”
盧譽起初覺着冒險,但思及衛所裡而今劍拔弩張的陣勢,又覺左右不是,最終在那守備的再三遊說之下,咬牙點頭:“那就一不做二不休。”
當下扯了塊汗巾出來,與那守備一道朝遠處坐在石臺上的陸聽溪走去。
……
衛所裡的香已燃盡了一根,謝思言眼也不眨地剁掉了吳籌一根手指。
吳籌又疼又怒,氣恨交加,破口大罵,在場餘人卻脅肩累足,緘口結舌。
不多時,盧譽等人折返,照了先前的說辭稟告一番。
謝思言問密室何在,盧譽心下愈加忐忑,將詳明位置說了。
謝思言當下命人以密室爲中心,四處找尋陸聽溪的蹤跡。
他也正要隨同一道,突然回頭,對着不住往後縮的盧譽等人冷聲道:“你們也跟去。”
在密室周遭尋找半日也不見陸聽溪蹤影。
謝思言憂心如搗。
他現下心裡慌得厲害。
他也道不清緣由。
興許他知道自己爲何惶惶不安,但不敢往深處想。
他一把拽來盧譽,一手卡在他頸項上,再多一份氣力就要擰斷他的頸骨:“你扯了謊是不是?”
盧譽但覺面前少年一雙利目裡暴風遽起,昏霾遮天。
他戰慄不止,兼喘不上氣來,腦袋發木,白着一張臉將陸聽溪的下落招了。
謝思言翻身上馬,瘋狂揮鞭驅策,跟在後頭的楊順等人幾被他遠遠甩開。
到得地方,他飛身下馬,環視幾圈,最終將視線定在了一叢矮灌木上。
他一路追風逐電,當真到了地方,反而在原地僵住。
他緩緩上前,步子虛浮。
灌木後頭一爿草地顯是剛被翻動過,對方行事匆匆,甚至來不及夯平浮土。
他徒手去扒土層,指尖觸到一片柔軟衣角時,渾身僵冷。
楊順甫一趕上來,就望見世子僵硬的側臉。
他心下一提,疾奔上前。
他一眼就瞥見了浮土之下那片繡着葡萄百果紋樣的裙幅,悚然一驚。
他見世子嘴脣翕動,不知在低喃什麼,俯身湊近,便聽到世子喃喃吶吶道:“都怪我,是我不好……還怪他,他爲何要這般待我……”
楊順怔忡,世子說的“他”是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