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夏之交, 玉液湖周遭草木扶疏, 卉物蓊茸。
陸聽溪坐在靜靜泊着的烏篷船內, 總覺這氛圍有些詭異。
“你還沒回答我, ”謝思言盯着她不放,“究竟是不是關心我?”
陸聽溪被他看得不自在, 又往後挪了挪。
“我已經說過了,我覺着你援手良多, 若你當真有難, 我不能袖手旁觀。”陸聽溪低聲道。
“那是否等同於關心我?”男人猛地逼至近前。
陸聽溪唬了一跳, 欲待再退,卻被男人一把拽住。
“再退就掉湖裡了。”
手腕似被一圈熱燙烙鐵箍住,一股大力猛然牽引下, 少女一頭撞上一堵堅硬的胸膛。
男人衣裳上薰的是寸香寸金的龍涎, 又不知爲何,帶了霜竹薄荷之屬的冽冽清氣, 但這並不能掩去那透衣而來的火熱溫度。
謝思言圈住懷裡溫軟嬌軀的一瞬, 只覺全身血脈驟然躁動。
他本就不是什麼君子,甚至行事強勢, 強自壓抑、甚至不攬功勞, 不過是另有因由。他又不是什麼不爭的性子。
甚至,他還無數次想過先將小姑娘娶回來, 等她及笄再圓房——左右要先把人圈在自己身邊, 他不能忍受她跟旁的男人走得近。
但後來也因着那個因由作罷。
薰風拂過, 方纔喝的竹葉青後勁彷彿一股腦全涌了上來, 頭腦中似乎有什麼瞬間炸裂開來,渾身血液化作熾烈奔擴的熔漿,灼得他氣息益發紊亂。
陸聽溪也察覺出了他的異樣,忖着他約莫是酒勁上來了,奮力推他,讓他去掬一把湖水醒醒神。
自她坐進船裡,他一句正經話沒說,如今竟還撒起了酒瘋,分明方纔還說自己清醒得很。
陸聽溪聽聞酒醉之人最是沉重,眼下搡了半日,眼前男人果然不動如山,她急得滿頭冒汗。
他方纔表現得太過正常,讓她當真以爲他頭腦清醒。她隱約記得謝思言酒量尚可,今日究竟是喝了多少,怎醉成這副樣子!
她脫身不得,喊又不敢喊,正六神無主,忽聞一陣腳步聲遠遠而來。
似是有一羣人正迅速朝船塢靠近。
陸聽溪嚇得魂飛魄散,壓低聲音急道:“有人來了,快鬆開我!”
謝思言耍賴似的,箍在她腰間的力道不減反增。甚而至於強行將她挾到烏篷船的竹篾篷裡,隨了心意按她在船板,低頭迫來。
陸聽溪有生以來從未和一個男人靠得這樣近,瞧見他直直壓下,懵了剎那,偏轉頭躲避。男人的脣輕擦過她臉頰。明明只是極短促的觸碰,卻莫名燎起一簇火來,燒得她滿面紅潮。
他就勢伏在她頸窩間,熾烈的吻伴着他火熱的氣息,在她頸間流連,須臾,又飛快上移,在她眉眼之間啄吻。少女被他緊密桎梏着,渾身上下只有頭能動,但根本避不開他的掠奪。他的吻始終追逐着她,彷彿餓狼渴求鮮肉。
陸聽溪只覺壓着她的這具軀體山一般不可撼動,又灼熱似火,呼吸之間全是男人身上混了香料的馥馥雅香與美酒的醇烈酒氣,面頸異常敏感,他每一次舔吮都引得她渾身戰慄。
外面腳步聲似乎越發急促,一聲聲撞入她耳鼓。惶遽,茫然,焦灼,萬端情緒齊齊涌上。
她一時無法把眼前這人跟自己兒時記憶裡的模樣重合。
少女腦袋不住亂動,慌亂之下竟是靈活得很,謝思言始終沒能真正吻到她的嘴脣。那渴求已久的兩片溫香嬌軟,他也只在夢裡嚐到過。
男人攢眉,騰出一隻手,一下固住她的下頜。
就是這彈指的工夫,陸聽溪一隻手得了解脫。她見他竟是又要吻來,覺得他大約是瘋了。
男人的嘴脣將碰到少女兩片玉蕊嬌花似的脣瓣時,“啪”的一聲脆響,側臉倏地一偏。
陸聽溪回過神,愣了下。
她居然把謝思言打了。
還是往臉上扇了一巴掌。
雖則是情急之下所爲,但想想不免後怕。她幼年時天不怕地不怕,長大後漸漸也知道些輕重利害。眼前這人是不能惹的。何況,夢境預示這人將來會權焰滔天。
她正僵着,又聽得那陣腳步聲愈來愈近,催命一樣。
壓在身上的男人終於動了。他起身,朝她做個噤聲的手勢,整了衣袍,出了船篷。
陸聽溪手忙腳亂地將一側的草蓆豎起,蜷身匿在後頭。
“我正要四下搜尋,世子竟出來了,”沈惟欽似笑不笑,“卻不知是世子獨身在此,還是另有他人旁從?”
謝思言冷笑:“搜尋?莫非闖入了什麼賊人?”又掃向他身側的厲梟,“瞧着尊駕身畔從人寥寥,也不似是來抓捕賊人的。”
“這便不勞世子操心了,世子請便。”沈惟欽朝來路虛手一請,竟是擺出了送客的架勢。
謝思言手臂一揚,攔住沈惟欽往那片烏篷船去的步子:“久聞尊駕學問極好,卻不知拳腳功夫何如,不如我們今日比試比試?”
沈惟欽冷眼瞥來:“世子面上那片紅印是自何而來?我怎麼瞧着,像是被人掌摑所致?莫非世子酒後無狀,調戲了哪家女眷?”
“這便不勞尊駕操心了,”謝思言將他方纔的話回敬給他,聲音一低,“我有寶貝藏在此處,尊駕頂好知趣些。”
“什麼寶貝?”
自然是心肝寶貝。謝思言心中這樣思量着,往陸聽溪藏身的烏篷船瞟了一眼。
沈惟欽本就密切盯着他,一見此舉,即刻朝厲梟打個眼色,反向而行。
陸聽溪透過草蓆的間隙瞧見這一幕,暗暗舒了口氣。謝思言出去吹了風,總算恢復了些智識。
謝思言手上把玩着方纔隨手摘下的一片翠色葉子,眼風卻遠遠投向陸聽溪。
不知爲甚,陸聽溪瞬時便明瞭了他的意思。
快跑。
她飛快打量了四周,猶記得謝思言方纔的叮囑——烏篷船上不可冒然直立,否則有覆船之虞。只好手腳並用從竹篾篷裡爬出。
謝思言餘光裡瞧見少女做賊似地四肢齊使爬出船篷,又想起了先前她揹着個箱篋彷彿負殼在背的模樣。
原先覺着她那模樣烏龜一樣,也不算冤枉她。
可惜今次沒能嚐到她嘴脣的滋味。下回定要補上。
陸聽溪貓着腰,朝謝思言比了個作辭的手勢,扭頭離去。
謝思言指尖微一使力,葉片盡碎。
沈惟欽性極多疑,方纔急慌慌來尋人,見他執意阻攔他查看烏篷船,目光又有所指,無暇多想,以爲是疑敵之計,故此反其道而行,但很快,他就會醒過神來,原路折回。
所以他示意陸聽溪快跑。
那麼,沈惟欽究竟是來尋誰的呢?若是陸聽溪,他又爲何忽然要尋她?
陸聽溪跑出不多遠,就瞧見那個半道離開的宮人在前頭等着。她想起謝思言說會差人將她送回去,忍不住想,這宮人莫非是他找來給她引路的?
“姑娘出來的時候不短,奴婢領您打小道回承光殿。”
陸聽溪頷首。
方纔之事太過驚險,她心緒久久未復,一路上也是擔驚受怕,所幸沒再碰見什麼人。
回到承光殿,她方知高瑜已被送去了宮正司。
“淘淘,你是沒瞧見,”陸聽芝拉住她,“麗嬪娘娘那臉色難看得緊,高瑜這回可算是捅了婁子了。”
陸聽溪總覺自己面色還不正常,埋頭切香芒做掩飾。
高瑜當然捅了婁子了。當年溫端皇貴妃薨時,泰興公主私下議論,說是麗嬪害死了皇貴妃,後頭很快被皇帝和太后壓下,泰興公主遭了訓斥,麗嬪也未追究。
這些都是謝思言與她講的。他當時曼聲道:“打蛇打七寸。要麼不打,要麼保障一擊必中。麗嬪當年面上肯大度息事,心裡不定怎麼給泰興公主扎小人。畢竟流言猛於虎,倘泰興公主的私議外傳,麗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泰興公主不過是被訓了一通,麗嬪怎肯甘心。”
宮中皆人精,麗嬪必定自發現那畫的端倪起就知道怎麼回事。明知那畫並非出自高瑜之手,麗嬪仍揪住高瑜不放,不過是藉機發揮,要出當年一口惡氣。
她此番賣了麗嬪一個人情,麗嬪就會記得她。至於泰興公主那邊,她半分不憂。
而今觀之,她無形中已受謝思言影響良多。
只是……醉酒後的謝思言委實可怖。陸聽溪耳根微紅。
陸聽芝見小堂妹切着果子竟還走神,怕她切着手,將刀子奪過,又道:“佛事快開始了,該準備了。”
一旁的陸聽芊、陸聽惠等人也開始拾掇儀容,準備起身。
國朝後宮多信佛,太后尤然。
浴佛節乃佛誕日,歷史悠長,流演至國朝,節俗大致有浴佛、齋會、結緣、求子、放生這幾樣。今日除卻佛事之外,還有一項重要節慶,結緣。
此間之謂“緣”,非但指佛緣、法緣,還指來生緣、姻緣、壽緣、善緣等,結緣載體便是緣豆。緣豆爲尋常的黃豆或青豆,不尋常的是,此間的豆子是信衆誦佛時揀出的,誦佛一聲,揀豆一顆,誠意拳拳。
四月八這日,僧侶會將煮熟的緣豆舍於香客與路人,以結法緣。太后今日請了幾位高僧大德,舍緣豆於衆女眷。
陸聽溪拿到盛放緣豆的小鉢時,聽執事女官囑咐說,食緣豆時亦要心誠,務必誦一聲佛食一顆豆,又叮囑,大凡婦人與夫姑失和、婢妾遭主母摒棄的,皆是前世未得緣豆、未結善緣的。
趁着間隙,葉氏交代女兒一會兒吃緣豆時,千萬記得誦佛。
陸聽溪雖也不確定究竟是否有前世今生,但多結善緣總是好的,點頭道曉得。
她又想,謝思言今日既然也來了,那大約也在吃緣豆。
她有些無法想象平素眉目冷峻的謝少爺誦佛的模樣。
謝少爺此刻確在誦佛吃緣豆,還是跟沈惟欽、孔綸等人一道。
他們這些官家子弟聚在一處,多是談論制藝文章、衣食出行,但他懶得與他們虛與委蛇,佛事罷,他專心吃自己鉢裡的緣豆。
孔綸食罷緣豆,轉頭見謝思言居然仍在誦佛吃緣豆,上前笑道:“世子竟這般誠心,莫非是欲與哪位佳人結緣?”
謝思言將鉢內最後一顆豆吃下,才道:“除非是想獨身一輩子,否則哪個不想與佳人結緣?不與佳人結緣,難道與駑鈍醜婦結緣?”
“依我看,謝世子也未見得是想求良緣,”沈惟欽忽道,“說不得是想求善緣。”
語似玩笑,卻是暗指謝思言做了虧心事。
孔綸只做不知,目光微透詫異。
沈惟欽與謝思言何時結的樑子?
謝思言心知沈惟欽是發現中計折返船塢一無所獲心中着惱,倒覺暢快。
沈惟欽面色陰鬱。他今日定要見着陸聽溪。
衆人正閒談,忽見一內侍急急奔入殿。
“各位公子切莫出去,外頭出事了!等事端平息,諸位再行離宮。”
孔綸問出了何事,那內侍道:“番邦進貢的兩頭獅子跑出了籠,如今正在承光殿撒潑,那邊都是女眷,眼下已亂成一鍋粥。麗嬪娘娘已着人去喚御林軍前去射殺。”
那內侍話未落音,殿內已有兩道人影闊步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