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思言方纔只顧着思量母親之死的事, 如今纔想起這一茬。
他驀地回頭看向陸聽溪:“你明日便回齊家收拾收拾, 我親自護送你去揚州府。你與父母匯合後, 就在揚州府安生待着。我去一趟武昌府。”既是知曉了齊正斌的事,他便不可能讓陸聽溪留在齊家的。
陸聽溪並不想回去。眼下狀況未明, 她怎能放心讓謝思言一個人去面對接下來的事。至少也要確定他不會深受此事影響, 她才能安心。
謝思言靠在隱囊上, 面色沉凝。
他也捨不得陸聽溪走。這樣好的相處機會, 他怎甘心放棄。
但他不能讓小姑娘跟他一起去武昌。他不願讓沈惟欽見到她只是其中一個因由, 還有一條就是,他發現此事兇險多多,他不願讓小姑娘跟他一起冒險。
陸聽溪還想再說什麼, 但見謝思言態度堅決, 也便未再堅持。
只是到底放心不下,她想了想, 道:“你若是查到了什麼,一定修書知會我一聲。”又補道, “不論結果如何,一定記得先冷靜。”
謝思言見小姑娘肅着小臉殷殷囑他,心緒倒是好了些許:“一定。”
不知爲甚, 他總覺小姑娘近來甚是關心他。
將陸聽溪送到揚州, 他即刻往湖廣趕。
武昌府位於湖廣承宣布政使司北部, 並不算近。謝思言日夜兼程,終於在大半月之後趕到江夏。
他依照先前到手的線索,在江夏滯留了一月有餘, 很是查到了些有用的東西。只是探查那婦人的背後主使時,查到了楚王府的左長史頭上。
他思量再三,提筆寫了封帖子。
已是交秋時節,楚王府裡金桂馥馥,玉露泠泠。
沈惟欽耐着性子練了一張字,仍是心浮氣躁。
擱了筆,他盯着自己適才寫的一張行草看了須臾,煩鬱之下,隨手拎起灑金銅獸的鎮紙壓了。
他這一手字,即便極力效仿,也至多隻有七八分像原主。他有原主的記憶,卻沒有原主寫字的手感。原主學業荒疏,字也寫得不好,那狗爬一樣的字,他模仿起來十分吃力。長久寫那種字,他也怕自己的書法廢掉,遂想一法,循序漸進改變自己的字跡,對外只說自己是書法上有所進益便是。
如今他已經可以只仿原主三四分了,但他的顧慮也愈發多。
他能提筆揮就的,是一手遊雲驚龍的精妙書翰,那應當是他本來的字跡。但他不敢當真用自己原本的字跡。他不知自己原先是什麼人,還是謹慎爲上。他之前給陸聽溪寫的那張字條上的字跡便是他如今慣用的一種字體,雜糅了原主的運筆習慣與他自己新琢磨出的書法體式。
失去了記憶,連同自己往昔的所有都要隱匿起來。
他甫一回王府,就尋來了王府良醫所的正副良醫來給他診脈,良醫說他身子已恢復如初。他又問若一個人失去了記憶,應當如何尋回。良醫們都道恐是要受到極大的刺激才成。
他前陣子又去了左近的寺院,問了同樣的問題。廟裡的高僧大德與他說,緣分到了自然就想起來了。又給了他一枚開光的護身符,讓他自己寫了自己名姓,塞入護身符裡,助他遂願。
他倒是照做了。只是相較起來,還是良醫的話有施行的可能。
可這要如何刺激呢。
他鎮日爲此事所困擾,這才煩鬱不已。
不知過了多久,有小廝入內,遞上來一封拜帖:“世孫,魏國公世子的帖子。”
沈惟欽拆看之後,面沉半晌,將出書房時,突然瞥見桌上那張字,順手拿起,大步而出。
謝思言步入聚福樓雅室時,沈惟欽沒有起身相迎。非人前時,他連虛禮也不想行。直覺的,他很不待見這位。
“聽聞尊駕已被封爲楚王世孫了,倒還未道一句恭喜。”謝思言對沈惟欽的態度不以爲意,徑直問他可知那婦人與那左長史的事。
“聽溪沒事吧?”沈惟欽突然問。
謝思言似笑不笑:“好得很,不勞掛心。”
沈惟欽又靠回椅背上,擡眼輕瞥:“世子覺着這像是我乾的?我回封地後,整日也不過喝喝茶拜拜佛,我連陸家大爺外放揚州之事都不知。”
“我知道此事並非出自你手,不過畢竟與楚王府有關,自是要問上一問的。”
謝思言這番話倒是肺腑之言。他不認爲沈惟欽會這樣直截了當,何況此事算下來,對沈惟欽毫無裨益,他不會幹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不過,他並不信沈惟欽後頭的話。
他開門見山道明瞭來意,道:“世孫只說,這筆買賣做是不做?”
沈惟欽把玩桌旁的酒樽。
謝思言與他說,只要他交出那個左長史,他就可以助他拔除他伯父與嫡兄的殘存勢力。
這人真厲害,一眼就能看清他而今的處境。
不過,他最想要的卻不是這個。
“買賣可做,不過這籌碼得換換。只要世子答應我的條件,我即刻將那左長史綁了交給世子,我的條件是——”
沈惟欽語聲又輕又慢:“世子立刻去向陸聽溪提親下聘,最好下月就成婚。不過世子千萬記得給我一張喜帖。”
有一瞬,謝思言覺得沈惟欽瘋了。他盯着對面的沈惟欽看了少刻,再次確認了他的意思後,問他緣由。
沈惟欽神色平靜:“誠如世子所言,我跟五表妹不過寥寥數次的謀面,確乎不該執着。與其做無謂的糾纏,倒不如放手。不過,我這心裡總還有些不捨。世子也知,我祖父一直在爲我物色親事,而我始終因着那點不捨,不甘另娶。爲了讓我自己死心,只好出此下策。”
謝思言沉吟半晌,問:“若是陸家不應婚事呢?”
“那便是世子的事了。橫豎等世子與五表妹的婚事定下,我即刻交出那左長史。”
“好,一言爲定。”
謝思言起身:“但願世孫言而有信。”言罷離去。
房門關上的瞬間,沈惟欽神色驟冷。
他拿出那張隨手拎來的行草,投入水盆裡浸了。
謝思言對他總有一種莫名的敵意,他總覺他也是認得從前的他的。這紙上的字跡是他原本的,他本是想以此試探謝思言的態度,從而窺探蛛絲馬跡,但臨了還是作罷。
謝思言縱真瞧出什麼,也必不會讓他看出,這般反而給他徒增麻煩。
他又從頸間拎起護身符看了眼。
這護身符裡放着載有他名字的字條,因着這個不必示人,又是用做護身祈願之用,他寫的時候用的是自己原本的字跡。
這東西尋常不能被人瞧見。
謝思言出了聚福樓後,下命轉去揚州府。
楊順心下驚駭,禁不住問:“世子當真要去向陸姑娘提親?”
且不論陸家那頭能否答應,光是沈惟欽的居心就很是可疑。隨即又覺困惑,他都能看出的道道,世子焉能看不出?
“去,當然去。”
謝思言道:“而今已別過兩月,真是想念得緊。”
古人云“煙花三月下揚州”,陸聽溪到了這民殷財阜的人間閬苑後,鎮日不過嬉遊酬酢,但覺光陰忽忽而過,晃眼間已入了九月。
謝思言走後,始終未給她來信,她也不知他那邊狀況如何。這日,她從別家做客回來,聽聞謝思言前來拜訪,又被葉氏叫去前頭見客。
她甫一入中堂,就見謝思言看過來。
連月不見,他整個人都清減了一圈,眼窩深陷,形容憔悴,目光也愈加深靜,彷彿這幾個月的時光在他身上凝成了幾年的印記。
見到這般光景,陸聽溪先是一驚,跟着面上浮起憂色。
他起身施禮,道:“往後我跟表妹就是鄰居了。”
揚州府治所位於江都,江都城外的三陽河旁清雅桂香隨風彌散,沈惟欽立在河畔遙望江都城,呼吸之間全是馥馥花香。然而混合了瑟瑟秋風,終歸是沁體的冷香。
須臾,厲梟來稟:“小爺,都安排好了。”
沈惟欽微點頭,又問謝思言可是去拜會了陸家。
“確去了,但並未攜禮,也未帶媒妁,不似是去提親的。”
沈惟欽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神色。
謝思言若當真是去提親的,豈會不請個尊長一道,畢竟自來沒有自己給自己提親的道理。
謝思言怎麼可能當真聽他的。
“郭淮可看管好了?”郭淮便是那個謝思言要找的楚王府的左長史。
厲梟道:“世孫放心,一切穩妥。”
沈惟欽神色陰鬱。
謝思言暗中來找他的事後來被他祖父楚王知曉了。楚王讓他來一趟揚州,將謝思言請去武昌府。說是請,但楚王又交代說若謝思言不肯來,可以用些非常手段。謝思言豈是好對付的?
這倒也罷了,楚王還說要將陸聽溪也一道請去,卻不知是安的什麼心。
他一路上都在思量權衡,很有些委決不下。
謝思言倒也沒什麼,橫豎他從前也跟謝思言不對付,也不在意多這一樁仇。但思及陸聽溪,他便有些無措。
他若當真擄了陸聽溪,即便之後能保她無虞,她往後還能對他有什麼好臉色。
但細究起來,他跟陸家其實無甚交情,陸聽溪於他而言,也不過是個只見過幾面的隔房表妹。真正與他同氣連枝的、他真正應當偏向的,其實是楚王。
楚王從前雖不待見他,但畢竟是他祖父,他如今也已成了楚王府的世孫,楚王府的將來可謂牽繫於他一人身上,楚王只會想方設法爲他鋪路,斷不可能害他。
相較起來,陸聽溪這個只見過幾面的隔房表妹的分量就太輕了。
而他先前的那些內心悸動與怪異莫測的感覺,實則不過是些瞧不見、摸不着的虛無,而今捻指間半年過去,他也未能重拾記憶。
若是他一輩子都想不起,難道要終身活在這種虛無縹緲裡面?
他先前在京時,確實動過娶陸聽溪的念頭,但那是因爲他囿於記憶缺失的苦悶,覺着自己既對陸聽溪有種特殊感覺,那不如索性就娶她回來,橫豎他如今被各方尊長催婚。
但回封地的這段日子,加深了他的愁悶,也讓他愈加猶豫起來。他來揚州前,楚王更是跟他徹夜長談,讓他爲楚王府考慮,也爲整個宗室考慮。
故此他趕往揚州的路上,始終忖量着是否要趁此機會快刀斬亂麻。
也是時至今日,他才發現自己內心實則極其冷漠,他可以爲了成己之事不擇手段、割捨一切。
興許他從前還有唯一無法割捨、不忍傷害的人,但他如今沒了記憶。
連他自己是誰都不記得,那麼他還在執着什麼呢?他不可能永遠活在自我掙扎之中。
沈惟欽深深吸氣,眸中積澱起冷銳幽芒。
謝思言來揚州後,將陸家府邸斜對面的宅子賃了下來。楊順本以爲自家世子會大手一揮將這宅子買下來的,畢竟揚州是個好地界,說不得世子回頭跟陸姑娘成了婚,還能故地重遊一番。
他纔在心裡轉着這個念頭,就被世子瞧了出來。世子乜斜他一眼,道:“這你便不懂了。回頭若被聽溪知道我將一個暫且邪教的地方買了下來,怕會覺着我不會過日子。”
楊順心道您本來就不會過日子,陸姑娘又不是頭一天認識您,現在裝相似乎爲時已晚。
隨即又深深爲世子的將來擔憂,眼下還沒成婚就已經自覺至此,回頭真成了親,在家中還有什麼地位可言。
“今晚行動時千萬審慎,”謝思言道,“若當真驚動了沈惟欽,速戰速決便是。”
楊順躬身應是。
世子是讓他去劫那個楚王府的左長史郭淮。世子不僅知道沈惟欽來了揚州,還知道他帶來了郭淮。
是夜三更時分,闃寂無聲。
謝思言正坐在燈下翻書,忽聽外間一陣紛雜人聲遠遠而來。
他耳力極好,又兼心思根本不在書本上,一下子就留意到了外間的異動。他微蹙眉,擱了書卷,飛快起身披衣,大步流星出了書房。
須臾,楊順匆匆趕來稟道:“世子,有大隊持械蒙面人包抄過來,還往陸家那邊流竄。小的瞧那身手,有些像親王府上的護衛。”
謝思言聽聞那撥人還往陸家去了,當即帶着一干護衛趕了去。
陸聽溪尚在酣睡。迷濛中聽見急促的拍門聲,眼睛睜開一道縫,迷迷糊糊爬起來開了門。
秋夜風冷,槅扇甫一開啓,一陣寒風遽然灌入,瞬時令她清醒了幾分。
葉氏一把抓住她:“什麼時候了還睡!快去披件衣裳,世子帶咱們出去暫避。”
陸聽溪怔住,什麼世子?什麼暫避?
葉氏知一時半刻也解釋不清,當下衝入屋內撈了幾件衣裳給女兒套上,又拿一件披風一圍一罩,拽了女兒就往後門去。
陸聽溪被按到後門外停着的馬車上時,還是不明所以。葉氏也沒有解釋的意思,只示意她莫要出聲,又讓她蜷靠在紅錦靠背上。
不一時,馬車開動。
葉氏壓低聲音道:“咱們現在出城去,後頭跟着世子的護衛,世子正安頓你父親……隨後便跟上來。”說到陸文瑞,她一顆心揪了下。
陸文瑞方纔在爭持衝突中受了點傷,如今也不知如何了。世子本是要來護送她們母女的,但她又不放心陸文瑞一個人在那裡頂着,世子便答應先安頓好陸文瑞。
葉氏也不知今晚這一出是怎麼回事,她只揣測着約莫是丈夫的對頭所爲,所以下意識擔心丈夫的安危。
而今城門已閉,葉氏匆忙之中也沒尋見丈夫的印信,倒是不知謝思言給了隨行護衛什麼信物,她們出城時並未被攔下,一路暢通無阻。
謝思言安排她們去往城外的一處田莊。那是謝家在江南這邊置辦的衆多產業之一,裡頭約莫是有什麼萬全的藏身之處。
葉氏一路暗禱,等暗夜中的莊子遙遙在望時,她心下稍鬆。
正要讓女兒準備下車,忽聞外間一陣齊整劃一的踏步聲與兵甲相擊聲傳來。
她腦中嗡然。
陸聽溪與葉氏被逼迫着下車後,擡頭望去。隔着一層稀薄的夜霧,她瞧見一人乘馬,按轡徐行,踏月而來。
待那人近了,她方藉着星月輝光,看清來人是沈惟欽。
葉氏瞧見沈惟欽身後那一衆銀刀玄甲的兵士就瘮得慌,下意識擋住女兒。又瞧見謝思言派來的護衛已團團將她們護住,心中略定。
沈惟欽看了眼陸聽溪,又將目光移開,擡手示意兵士上前拿人。
兩廂人馬混戰一處,一時廝殺聲震天。
葉氏未曾歷過這等場景,眼見着雙方交鋒,鮮血飛濺,唯恐傷了女兒。
緊緊將女兒護在懷裡,她急聲道:“如今可怎生是好!若舍了我的命也護不住我的淘淘,又哪裡再去尋一個沈安來!”
周遭混亂,她的聲音淹沒在鋒鏑交擊中。
沈惟欽看準時機,飛馬而至。隔着幾名捨身抵擋的護衛,他居高臨下看向斜前方披着櫻色披風的少女,不多時,再度移開視線。
少女緊了緊披風,擡頭道:“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不知楚世孫爲何要迫我們至此?我猶記得世孫先前在京時,還與我說,兩度牽累陸家,心下愧怍,往後凡遇難事,儘可找世孫援手。如今不援手也便罷了,爲何還咄咄相逼?”
沈惟欽淡聲道:“此一時彼一時,表妹見諒。”言罷,命兵士們加緊攻勢,自己縱馬突入。
他回封地後就被楚王嚴訓騎射,此刻控馬嫺熟,左突右轉,朝陸聽溪母女逼近。兩廂將近時,他衝陸聽溪探手。
他今日穿的是便於御馬的曳撒,右衽交領,窄袖束腰,這個舉動令他身子前傾,頸間有什麼東西垂下。恰逢斜刺裡一枚飛鏢呼嘯而來,他側身躲避。
一息之間,那物上頭系的紅繩斷裂,從頸項上掉下,落在地上。
陸聽溪順着躲避的動作撿起一看,發現竟是一枚護身符。只是這護身符方纔許是被飛鏢擦碰,已經散開,露出內裡一張寫了沈惟欽名諱的字條。
一片浴血廝殺中,陸聽溪盯着那上頭的字跡看。
“還我。”沈惟欽攤手伸來。
他話未落音,就聽得身後一陣浩蕩人馬喧囂聲飛快逼近。回頭一望,隱隱瞧見謝思言一騎當先。
沈惟欽冷冷朝一個兵士使了個眼色。
那兵士衝上來拉葉氏。葉氏見狀,緊緊拽住女兒的手,又以身相護,手心裡全是汗。那兵士哪裡管得葉氏的死活,揮刀攻來,卻聽陸聽溪高呼:“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