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聽溪實則也只是在沈惟欽纔出現時受了些驚嚇,之後發現對方並無傷她之意, 知道自己暫無性命之虞, 也便冷靜了下來。故而她方纔與沈惟欽對話時也算平靜,她反倒覺得沈惟欽的反應比她的要大些。
而今聽聞謝思言到來, 沈惟欽也比她更激動。
沈惟欽讓她暫等着,自己轉身出去。
陸聽溪見沈惟欽起身時面色冷厲, 不由暗想, 此人要頭腦有頭腦要手段有手段,如今又成了王世孫, 將來若當真成了敵對一方,恐怕有些麻煩。
帳篷內氣暖如春, 她又多時未眠,沈惟欽走後, 她鬆泛下來,睏意涌上, 忖着謝思言怕是有的周旋, 正要尋處小憩片刻,卻不意沈惟欽突然去而復返。
“表妹回去吧。”
陸聽溪一時以爲自己犯困聽錯了, 確認了沈惟欽的確是說她可以走了,起身施禮:“世孫保重, 後會無期。”
她才走出幾步,就聽沈惟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無期還是有期, 表妹說的並不作數。”
陸聽溪倏地回頭:“世孫還是莫要喚我表妹了, 我聽着彆扭。”
“其實我喚着也彆扭。”
陸聽溪不明白他此言何意, 等了一等,見他並無解釋的意思,也未追問,回身飄然而去。
她被謝思言送到莊子門口時,一眼就瞧見了從裡頭疾步而出的母親。母親問明狀況,知她未受什麼苦楚,喜極而泣。她又問起父親,得知父親也平安無事,放下心來。
母女兩個敘話少刻,又對謝思言千恩萬謝。
陸聽溪擡頭見謝思言暗中朝她使眼色,當下明瞭其意,對葉氏道:“母親此番受驚不小,不如先在此休整少時,以免回去後父親看了憂心。”
謝思言目光微動,小姑娘真是越發知他心意了。
秋日午後的郊野,金風搖落若梳,蘆花綿蕩似浪。
陸聽溪在花畦旁立了須臾,就見謝思言大步而來。
她跟他寒暄片刻,就問起了沈惟欽之事。
“你方纔究竟與他說了什麼,他今次怎麼那麼好說話?”
“不是我與他說了什麼,是他自己轉了主意。應當是我問你跟他說了什麼纔是。”
陸聽溪揀了一處平整的石臺坐下。
她道出緣由後,沈惟欽與她說,那種字體其實很是常見,沒甚特殊的,並且沈惟欽一口咬定那字是出自武昌府一位大德高僧之手,還讓她不要將此事外傳。
她後來想想,也覺興許是自己多心了。筆跡相似的情況也並非不存在,何況沈安當時說,他這種寫法並非獨創。
謝思言跟沈安似乎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她素日偶爾提起沈安他都會陰下臉來,橫豎也可能只是她多心了,不提也罷。
小姑娘的心思變化全寫在臉上,謝思言一目瞭然,偏她自己毫無所覺。
他忽而傾身:“你不說,我可以查。若是回頭被我查着什麼……”
“沒什麼不能說的,”小姑娘一個激靈,立馬道,“我將來龍去脈都說與你。”
陸聽溪離去後,沈惟欽並沒撤走。
他在等謝思言。謝思言方纔已明言會在酉時前過來,與他一道去武昌府。
等待期間,他將衆人屏退,揮筆書就一首陸放翁的《沈園二首》。擱了筆,他盯着宣紙上“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四句詩發怔,最後目光落在那個“沈”字上。
此乃陸放翁緬懷前妻唐琬之作,不知爲甚,他此刻思及“沈”之一字,滿腦子都是陸游與唐琬的沈園,彷彿他也將要錯過什麼至珍至重之人。雖則大抵境遇不盡相同,但心境多半是相似的。只是陸游尚能留下一首《釵頭鳳》感喟“錯,錯,錯”,他卻是惘然無措。
他之前查探自己先原本的身份時,不是沒有查到過沈安,但沈安這個人除卻一個陸家少爺伴讀的身份之外,似並沒什麼出奇之處。至多便是再加上一條,一個被陸家五姑娘救回來的街頭混子。
陸聽溪於沈安有再造之恩,若他當真是死去的沈安,那麼瞧見陸聽溪覺着格外不同似也說得過去。但他總覺得事情並非這樣簡單。甚至細想起來,沈安的死也十分蹊蹺。
他雖交代陸聽溪不得外傳,但小姑娘必定轉回頭就將之告訴謝思言,畢竟小姑娘跟謝思言更親近。謝思言如今必然已經知曉了此事,但他也並不太擔心。他自打向小姑娘詢問字跡一事那刻起,就做好了被謝思言窺見的準備。
他只是無法相信自己很可能是沈安,亦或說是無法接受。他方纔心緒煩亂之下,放走了陸聽溪。若他當真是沈安,那麼他欠陸聽溪的就太多了。
謝思言聽罷陸聽溪的陳說,目光幽沉。
這世間確有巧合,但巧合都湊到一處,便不尋常了。
他不相信這麼多巧合。
現下回想,沈惟欽開始發生轉變的時候,正跟沈安死去的時候相銜,而他總在沈惟欽身上看到沈安的影子,如今又有了字跡這一條,那麼他是否可以揣度,沈惟欽有可能就是失去記憶的沈安?雖則這揣測極端荒謬,但世間無奇不有,他這猜測也是有理有據的。
他突然又想到了沈惟欽先前攛掇他去向陸聽溪提親一事。
他當時不明就裡,如今倒也能得出一個揣測,沈惟欽會不會只是想借此刺激自己,從而尋回記憶?沈惟欽只是攛掇他與陸聽溪成婚,可沒說不會從中作梗。
謝思言微微眯眼。
沈安既然大半年都沒能想起自己是誰,那大抵短期內也想不起。見今陸聽溪與他日漸親近,等回頭他跟陸聽溪成了婚,而沈安又忽然記起了所有,那就好看了。
若他的揣測無誤,那麼沈安死而轉生,陰差陽錯成了王孫,擺脫了先前的尷尬身份,本是有機會去陸聽溪跟前獻殷勤進而籌謀得到陸聽溪的,但他正在錯失良機。
還有什麼比失之交臂更令人懊惱的呢。
就是有一點很是麻煩,沈安若是記起了所有,依着他的性子,怕是不惜賠上整個宗室也要將人搶回去。
沈安爲了陸聽溪,連自己的性命都捨得了,楚王府算什麼,宗室又算什麼。等他將來襲爵成了楚王,行事只會更加便利。
謝思言回頭看了眼已趴在膝頭酣然入夢的陸聽溪。
等他手頭這件事了結,他就探探小姑娘的意思,最好作速將他們的婚事定下,不安分的狼崽子實在太多了。
謝思言去到沈惟欽的營帳時,一眼就瞄見了他案頭的詩。
“世孫果然好雅興,這時節竟還有閒心默詩。世孫莫非也有個前妻要懷緬?”
“世子問這話,便是管得寬了,”沈惟欽慢條斯理擡頭望去,“世子既並未去向陸家提親,那咱們那樁買賣便不作數。”
“世孫亂約在前,難道還指望我循規蹈矩?”
沈惟欽突然笑道:“世子早在聚福樓與我商議之時,便知道我祖父會派我來揚州吧?世子早知我祖父要見你,卻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世子若真想避開我祖父,先前又怎會大搖大擺遞拜帖來?只是世子大抵沒想到我祖父還吩咐我順道將聽溪也帶去。”
“世孫不必擔憂,我還是會去陸家提親的。待到我與聽溪成婚時,也不會忘記給世孫一張喜帖。”
“是麼?世子就這麼自信這門婚事結得成?”
謝思言一雙眼眸冷如寒潭:“自然結得成,你若欲阻,大可試試看。”
沈惟欽緩緩站起:“我倒不介意試試。”
說這番話時,他自己也是一默。
分明早就勸自己放棄了,今次也確實已經邁出了第一步,但真正面對謝思言的挑釁時,他還是會不甘心。
他先前攛掇謝思言與陸聽溪成婚,也只是爲了刺激自己,想試試看能否藉此尋回記憶而已,他哪會當真希望這兩人成婚。
那倒不如先將手頭之事理好,其他事,等騰出手再說。
謝思言走後,陸聽溪便又恢復了從前悠閒懶散的生活。她人在揚州,此前教書教畫的先生都沒跟來,陸文瑞新官到任,鎮日忙碌,一時半刻也顧不上給她延請先生,她倒樂得清閒。
南方風物迥異於北方,其中一大特質便是飲食上的甜鹹口味差異,再一個就是,蟲子大小的差異。
謝思言去往武昌府不多時,她那表姨夫一家便從寧津趕來拜會,一道前來的還有齊正斌。
她本想打個照面便走,但她那表姨阮氏拉着她說個不住,她也不好掃了她的興。後來她母親讓她帶着阮氏在宅邸裡四處轉轉,她與阮氏說着話路過一處久未開啓的庫房時,迎面飛來一團黑影,她一驚轉頭,定睛一看,才發現竟是一隻碩大無比的蟑螂。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尖叫起來。
身爲一個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她來到江淮之後才知自己從前見識何其淺薄。
在北方不過指甲蓋大小的蟑螂,到了南方竟有雞蛋那麼大,油光水亮,甚至連腿上的毛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不僅大,還會飛。
不僅會飛,還會划水。
她從前偶爾在北方看見個把蟑螂,也能穩住心神,鎮定叫人過來打死,但是來到南方之後,她瞧見這種蟲子拔腿就想跑。
阮氏長年住在河間府,瞧見大蟑螂也被嚇了一跳,拉了陸聽溪就要跑。兩人還沒跑出幾步遠,就聽後頭“咣噹”一聲響,跟着齊正斌的聲音傳來:“義母,表妹,那蟲子被我解決了。”
陸聽溪壯着膽子回頭看了眼,就發現地上倒扣着個盆,齊正斌一隻腳踩在盆底,正吩咐着小廝什麼。
見她二人折返,齊正斌笑道:“我先前在外遊學時,在江南住過一陣子,倒有些滅蟲的經驗。表妹下回再遇上這種大蟑螂,切忌喊叫,否則它可能飛入你口中……”
陸聽溪打了個顫。
“也最好不要用腳踩,它可能會爆漿。並且這東西頑強得很,即便斷頭,也不會即刻死去,再活幾日也不成問題。用腳踩的話,要用力擰一下,聽見咔嚓聲纔算是踩死。不過這還不算完,它若是隻母的,即便死了,腹中的卵也會照常孵化。最好點火燒了,或用滾水淋一下,這才幹淨。”
陸聽溪聽得頭皮發麻。
南方太可怕了,她要回北方。
齊正斌收拾了那隻巨蟑,又跟陸聽溪寒暄片刻,末了道:“我瞧着陸大人初來南方,大抵不太清楚南方的物候,我去略作提醒,讓陸大人將廚房、庫房這些地方都着人好生拾掇一番,先告辭。”言罷,打恭離去。
陸聽溪望了眼那隻巨蟑的葬身之地,回想方纔情景仍覺心有餘悸,又想起阮氏還在旁側,斂神道:“我帶姨母往後頭那處亭子坐坐。”
南方蟲子雖然兇猛,但風光當真是無限好。
她等了一等,未聽得阮氏應聲,擡頭看去,卻見她正打量她。
“我聽聞陸大人大約要在南方待上兩三年,淘淘也要在此住上兩三年?”
陸聽溪一怔,道:“父親說讓我先在此住上一年,看看南方的風俗人情,倒也沒說何時回去。”
恰此時,葉氏過來,阮氏與之客套一番,轉頭看向陸聽溪:“我們此番來,怕還要叨擾上幾日。聽聞明日有廟會,我倒想去瞧瞧,不如淘淘也一道?”
陸聽溪遲疑,問是否只有她們幾個女眷去,見阮氏點頭,這才應下。
入夜,謝思言立在武昌府江夏的一處宅邸庭院內,聽罷楊順的奏報,容色一寒:“消息可確鑿?”
“千真萬確。齊正斌早年遊學時曾到過湖廣一帶。您與陸姑娘去往景縣時,齊正斌也並未閒在齊家。再就是,”楊順猶豫一下,“下頭的人來報說,您走後不久,齊家人便去了揚州,說是陸大人到任後尚未正經拜謁,特特前往揚州登門造訪。”
謝思言沉吟少頃,鋪紙研墨捯飭半晌,最後將一個竹製書筒交給楊順,囑咐他即刻飛鴿傳書給揚州那邊。
翌日一早,陸聽溪犯着困拾掇好,正要出門隨衆人去逛廟會,卻見檀香匆匆進來,遞了個細細瘦瘦的書筒過來:“姑娘,那邊的書信。”
陸聽溪知這便是謝少爺來信的意思,打着哈欠接過來拆開一看,發現裡面盛着兩張紙。待看清上面內容,頓時睏意全消。
第一張紙上畫了一隻碩大無朋的豬頭,豬頭嘴角上挑,顯是在笑。
第二張紙上畫的卻是歷史典故將相和。
她又看了眼那豬頭。
謝少爺這豬頭畫得也太逼真了,看得她大早上想吃紅燒豬頭。
正此時,葉氏身邊的丫鬟來催促她出門,她忙收起畫,正色道:“去與母親說,我不去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