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聽溪不明白, 她分明什麼聲音都未發出, 究竟是如何被發現的。不過她腦中忽然冒出個念頭, 齊正斌會不會只是疑心病重,在詐她?
檀香聞聲慌了,轉頭看來, 見陸聽溪搖頭, 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蹲着。
陶依秋霎時緊張起來,左右顧盼:“此間有人偷聽?”
齊正斌卻是神色復常:“想來是我聽錯了——陶姑娘還是作速離去的好。”
陶依秋舒口氣, 又跟齊正斌道了謝,回身離去。
等陶依秋走遠,齊正斌道:“如今可以出來了。”等了少頃, 見仍無動靜,在原地踱了幾步, “你不出來,我可要自己搜去了。”
陸聽溪深吸口氣, 朝檀香揮揮手。主僕兩人站起身, 理了理衣裙,從灌木叢後轉了出來。
齊正斌上下打量陸聽溪一番,道:“這種深林, 表妹下回還是少來爲妙。”
陸聽溪忍不住問出了心裡的疑問:“表兄是如何發現我的?”
齊正斌擡手往上一指:“看那兒。”
陸聽溪仰頭望去, 起先沒看出什麼異常, 等定睛仔細一瞧, 這才發現繁枝茂葉間, 露着彩色紙鳶的一角。掉在這種犄角旮旯, 怪不得她方纔沒找見。
“我方纔來此之前,隱隱聽見這裡有腳步聲,但等到了地方卻沒瞧見半個人影,便猜測是有人匿身於此。後來又瞧見那紙鳶,便約略能猜到許是有個姑娘在此,爲了不與我撞見,這便匿了起來。方纔出聲相詢,原本確實是想將人揪出來的,但後頭又改了主意。”
“如今我倒是慶幸方纔的決定,今次我也算是賣了表妹一個人情,冒昧請表妹也賣我一個人情,莫將今日之事說出去。”
陸聽溪緘默少頃,道:“可以。不過我有幾個問題想問表兄,不知表兄能否解答一二?”
齊正斌道:“表妹但說無妨。”
陸聽溪問他來揚州的目的是什麼,又問他是不是也摻和了湖廣這邊的宗室和官場那些事,齊正斌緘默片刻,道:“其實我來揚州確實是爲着去貴府拜會的。義父義母要回河間,我也不好獨留在貴府,就跟着一道走了。只是我臨時有事未理完,這便暫留揚州。”
“我確實有所參與。鄙族也是官宦世家,無論是與官場還是與宗室牽繫,都是常事,”齊正斌頓了頓,又解釋道,“方纔那位是陶家的小姐陶依秋,其母是已薨的南康公主。陶家早先跟鄙族是世交,昔年綺紈之歲,我與陶依秋見過幾面,但後來便未再聯絡了。當初跟表妹議親時,陶家更是早已搬家……”
這便是解釋他跟陶依秋雖則相熟,但無甚交情,並且在當初與陸聽溪議親時,他跟陶家早已經沒了聯繫。
“她此番是要隨父兄去楚王府做客,途徑揚州,不知怎的打探到了我在此,她知道我對江淮這邊的境況熟悉,怕到了王府出岔子,便來找我探聽楚王府的狀況。”
齊正斌說着話暗暗蹙眉。
陶依秋一心等着嫁入楚王府將來做王妃,方纔卻故意跟他套近乎,分明是以爲往昔當真和他有什麼情分,懷揣着利用他的心思。若非他另懷目的,今日纔不會來。
齊正斌解釋得又多又周詳,陸聽溪卻是沒想那麼深,亦或說,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這個上頭——事實上,在她今年與謝思言重逢前,根本不知成婚是做甚的,在她心裡,嫁人大致相當於換個地方住。
雖然她現下也並不確切知曉嫁人是怎麼回事,但心裡好歹大略有了個認知。
她突然問:“表兄可知魏國公原配夫人之死?”
齊正斌一頓,道:“這不是表妹該管的事。”
陸聽溪本只是試着一問,沒想到他會這樣答話,一時反而來了精神,再三追問。
齊正斌踟躕了半晌,末了道:“這樣說吧,此事牽繫頗多,魏國公既是瞞下,自有因由。魏國公世子若當真想知曉箇中內情,不如等將來更方便時再行追查。”
一語點醒夢中人。
陸聽溪豁然開朗。
齊正斌所言在理,謝思言雖背景深厚,但他到底也還沒入官場,有些事做來總歸還是不便。爲何不等他將來在官場上登臨高位之後再行查探呢?那時候的他,心性應該更加成熟,受到的影響大抵能小一些。亦且,屆時也應當不會影響他的前程。
齊正斌眼瞧着小姑娘雙眸驀地一亮,彷彿滿天星斗在她一雙秋水明眸中瞬時點亮,異彩大盛。
陸聽溪決定修書一封勸謝思言先回京,跟齊正斌道了謝,轉身要走,卻聽他在身後道:“紙鳶不要了?”
她正要說落在那麼高的樹上怎麼摘,轉頭間就見他縱身一躍,在樹幹上借了兩下力,探手一撈,晃眼間就將紙鳶取了下來。
男人回頭看來,手臂一揚,將紙鳶遞過去。
陸聽溪命一旁的檀香接了紙鳶,致謝離去。
齊正斌朝着小姑娘離去的方向望了眼,輕笑。
他倒要看看陶依秋能否嫁入楚王府。
陸聽溪歸家後就給謝思言寫了信,最終又思慮着在末尾加了些寬慰之語,這才送出。
轉日,謝思言就收到了小姑娘的信。
從頭到尾逐字看罷,他沉吟良久,提筆寫了封回信。
隨後,他開始收拾行裝,打算先回揚州去。雖然他猜到許是有人對小姑娘說了什麼,但小姑娘所言確乎在理。
翌日一早,謝思言出城時,被楚王身邊的長隨攔住,說是楚王要爲他餞行,謝思言冷言拒了。那長隨末了遞來一封帖子,謝思言打開看了,道;“回去跟你們世孫說,安生在封地待着成親纔是正理,旁的事,少操心。”言訖離去。
臨行前,謝思言列了個單子,將路上要買的物件列了下。他雖然記性踔絕,但總還是怕有所遺漏。
他打算佈置一番,就婚事探探小姑娘的意思,他也好心裡有個底。
陸聽溪也猜到謝宗臨必是知曉了謝思言未去抱璞的事,大約正催着謝思言回京給個說法,她以爲他會直接回京,卻沒想到他又回了揚州。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她總覺謝思言這趟回來,變得怪怪的,譬如盯着她的眼神透着深思,譬如總欲言又止。他這模樣倒令她覺得他肚子裡揣着什麼壞水兒。
她母親生辰這日,爹孃在家裡慶賀了一番後,她隨母親出了門,與幾個相熟的姑娘出城爬山。
她跟慈長實則說不到一處去,上了山後,女眷便漸漸分成了幾撥,葉氏與別家幾位太太在前頭說話,她跟一衆年紀相仿的姑娘走在後面談天。
正扯着閒話,走在她身畔的趙家姑娘趙芳林突然湊過來,低聲問起了住在陸家斜對面的謝思言。
“我聽聞那家公子是京中來的豪門公子,往日也與貴府多有走動,你可知他今日爲何急匆匆就走了?”她隱約聽聞那位公子今日來是來了,但是沒待多久就又走了。
“不知,許是忙。”陸聽溪如實道。
陸家這邊當初擬請帖時,第一個請的謝思言。謝思言今日來是來了,禮數也十分周全,就是沒留多久就匆匆走了,也不知是否有什麼急事。
趙芳林有些遺憾,又問起謝家的狀況,陸聽溪有些不耐,敷衍幾句,將話茬岔到了別處去。
將近未時正的時候,陸聽溪正在半山腰一座寺廟後頭的空地上喂鴿子,楊順突然趕來,急慌慌說世子遇到了些麻煩,讓她過去一趟。
她覺着新鮮:“什麼麻煩?我能幫上忙?”
楊順焦灼道:“您去了便知道了。”
陸聽溪見楊順急得不住揩汗,雖則不明所以,但心裡不免打鼓,扔了手裡的苞米粒,讓檀香給她望風,她跟着楊順往後頭的林巒去。
她見到謝思言時,他正立在楓林中題箋。
看到她來,他指了近旁一個繡墩讓她坐。陸聽溪問他叫她來做甚,他在繡墩對面的一張圈椅裡坐下,道:“你覺着我這人如何?”
陸聽溪緘默。
這問話好生詭異。
自打他從武昌府回來,她統共也就跟他見過兩三回,還只是匆匆打個照面,她實則也不知他如今的心境如何。
忽然問出這話,莫非是在武昌府那邊查到了什麼,受了莫大刺激?若真是這樣,那她可不能再刺激他。
她猶豫了一下,道:“你是個好人。”
站得稍遠的楊順幾乎要給陸聽溪跪下。
他這還是頭一回聽人這樣評價世子。
謝思言也陷入沉默。
冷靜了半日,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除此之外呢?”
“沒了,”陸聽溪見他臉色不對勁,又忙補充道,“其實你這人真挺好的,我以前雖然背地裡叫你討厭鬼,跟你吵過架,還毀過你的褲子……”
她覺着這一段可以略過:“……但我其實還是覺得你這人是十分出色的……反……反正總之,你……你是個好人。”
楊順又往遠處站了站。
可別再提好人這檔子事兒了。
謝思言深深吸氣,換了個問法:“那你覺着往後與我天天相見如何?”
“可以的。”陸聽溪脫口道。
楊順幾乎熱淚盈眶。這下世子該高興了,真是出乎意料的順利啊,世子先前還如臨大敵,如今陸姑娘這麼快就答應了。
他纔要舒口氣,就聽小姑娘繼續道:“你若有什麼差遣,我必竭力襄助。就是我天天出來領差事的話,不太方便。”
……
謝思言冷靜了下,他果然不應該用過於委婉的法子。
他一把拽起小姑娘:“跟我來。”
陸聽溪下意識抽手,卻被他攥得更緊。
她問他做甚,他道:“許久未見,給你預備了些見面禮。”他瞥了楊順一眼,見其躬身點頭,知這是都準備妥當了,牽着陸聽溪一徑去了。
他心裡揣着事,見小姑娘在後頭跑得氣喘吁吁,才意識到自己走得疾了,即刻放慢了步子,遷就着她。
轉過一堆嶙峋亂石,陸聽溪喘着氣問到底還有多遠,突然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跟着一腳踩空,身子往下頭一深坑墜去。
謝思言身子也跟着一斜,握緊手中柔荑,跟着便隨陸聽溪一道消失在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