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 陸聽溪覺得莫名詭異。
沈惟欽這語氣這神態,她怎麼覺着似曾相識, 透着一股熟悉感。
沈惟欽見她不答話, 也不以爲忤,又問:“方纔之事可確如陶家小姐所言?”
陶依秋臉色有些僵,她瞧這架勢,怎生覺得沈惟欽跟那女子是認識的?
但她當下也顧不得想那麼多,只趁着沈惟欽轉頭吩咐小廝時,使勁給陸聽溪使眼色。她緊張得要把自己的掌心抓出血,暗暗祈禱陸聽溪能識時務,也能聰明一些——陸聽溪若當真認得沈惟欽,就該知道他是楚王世孫。也應該能大致猜到她的身份。她可是楚王看中的孫媳婦,將來的楚王妃。
陸聽溪瞥了眼陶依秋。她若說不是,怕還有得磨,而她不想在此多留,遂道:“確如那位姑娘所言。”
沈惟欽轉眸盯了陸聽溪一眼, 須臾, 看向對面:“既是如此, 那不知陶小姐打算如何給這位姑娘壓驚?”
陶依秋滿以爲此事已過了, 卻不想對面的王世孫來了這麼一句。她本就是臨時編的瞎話,哪裡想過當真給陸聽溪壓驚, 無措之下, 再度看向母親辛氏。
辛氏心中暗怪女兒惹事, 出面打圓場:“不如就給那姑娘封一百兩銀子, 權作壓驚。”一百兩,不少了。出趟門還要因着女兒的不省事白白賠人家一百兩銀子,她還沒處說理去呢。
陶依秋連道正是。
沈惟欽卻道:“我倒覺得不妥,我觀那姑娘確實被陶小姐嚇得不輕,一百兩太少,一千兩差不多。”
辛氏險些以爲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一千兩?皇帝訛人都不敢訛這麼多!她們這回出遠門統共也就帶了三千兩,還是將定親過禮的花銷與往返盤費都算進去的。因着先前在武昌時沒見着沈惟欽的人,這才省下了大頭。
若當真給了陸聽溪一千兩,她們回頭籌備過禮等諸般事宜,就還要另從旁處挪銀子來。
辛氏心中這般想,面上卻不敢表露半分,只賠着笑:“世孫明鑑,小女方纔……”
“我瞧着陶小姐方纔確是大度得很,非但不責怪這位姑娘撞了她,還一心想要安撫。既是如此,應當也不會在意多賠些銀子給這位姑娘壓驚,辛夫人說呢?”
辛氏一時語塞。
陶依秋恨不能咬斷自己的舌頭。她方纔言之鑿鑿,又將大度明理的架勢擺了出去,若是此時反口,不肯掏銀子,那就是打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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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丟不起那個人。
咬了咬牙,她強笑道:“世孫說的在理,一千兩實則也……也不算多,我這便着人去取……”
“其實我也覺着不算多,那不如再加一千兩。”沈惟欽即刻道。
辛氏又急又恨,踹死女兒的心都有,簡直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忙出來周旋,又差人回去取了一千兩來,親手交給陸聽溪,又拉着女兒客客氣氣安撫了陸聽溪一番。
陸聽溪覺得做夢一樣。
她就出了趟門,就白得了一千兩銀子。她父親三年的俸祿再加其餘各項收入綁在一起都沒這麼多。
沈惟欽正要再跟陸聽溪說什麼,謝思言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
謝思言上前來徑喚陸聽溪“表妹”,又對她道:“表妹此番受驚不小,不如先歸家去。”
語氣與神態均頗爲自然,彷彿陸聽溪當真是他素日多有照拂的表妹一般。
沈惟欽一直立在原地,沒有挪步。
等陸聽溪拿了銀子離開,謝思言回頭對沈惟欽道:“世孫遠道而來,有失遠迎,不若由我做東,明日請世孫出來吃酒,不知世孫意下如何?”
“何必等到明日,現下便可。”
陶家人聽見沈惟欽這話,神色各異。
謝思言笑道:“那可不好,我瞧着,世孫今日許是有要緊事要辦,我不能誤了世孫。”
沈惟欽突然近前兩步,在謝思言耳畔低聲道:“世子從來無利不起早,今番尋我,必是有要緊事的,我今日在此,明日可未必在此,世子想好了。”
“世孫竟誆到我跟前來了,”謝思言也語聲一低,“真當我不知?世孫哪裡是迫於楚王淫威纔來的揚州,若世孫當真不肯來,多的是法子逃遁,楚王哪裡抓得住世孫。世孫之所以如今出現在揚州,不過是本就想來。所謂被迫來揚州與陶家女相看,不過是順勢借的由頭罷了。”
“至於世孫爲何想來揚州,世孫自己清楚。楚王是否知曉世孫的心思,我是不知。橫豎我是瞧得一清二楚。既如此,世孫又怎會輕易離開揚州呢?”
少頃,沈惟欽道:“世子既是我肚子裡的蛔蟲,那不如再猜猜,我眼下欲如何?”
謝思言聲音倏而復高:“世孫眼下自是想好生招待陶家的客人。那我便不打攪世孫了,我還有事,回見。”言罷,飄然而去。
沈惟欽神色陰鬱。
謝思言走前那個眼神,滿是挑釁的意味。
彷彿是在說,你慢慢相看,我去跟聽溪喝茶去了。
說是相看,實則陶依秋也只能跟沈惟欽打個照面,不可能同桌用膳,入了雅間後,就轉去了屏風後頭。這酒樓的雅間極大,碩大的錦屏將之一分爲二,她身側雖圍了一衆僕婦,但獨坐大桌前,仍顯得空蕩。
她的心思也並不在這邊,只一心留意着外間的動靜。
錦屏外,沈惟欽不住讓小廝添茶。
他有些心浮氣躁。
陶家這個麻煩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至少一時半刻還甩不開。
原本他也想好了應對之策,但方纔見了陸聽溪一面,他的心裡又亂了起來。此間他是一刻鐘也不想多待,但理智又提醒他,不能意氣用事,必須照着自己的計劃走。
辛氏經了方纔一事,對眼前這個王世孫頗多忌憚,藉着寒暄的由頭兜了幾個圈子後,這才道:“聽聞世孫近來崇佛,正所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江南廟宇頗多,揚州府也有幾處久負盛名的佛寺,老身此前曾滯留揚州府,倒也能做個嚮導,不知世孫可有雅興到往聽禪?”
她說着話,心裡不免嘀咕,先前她們到武昌後,聽聞沈惟欽竟去廟裡做居士去了,好生詫異,好端端一個王孫貴胄,跑去廟裡吃齋去,莫非要效法梁武帝捨身出家?若回頭她女兒嫁過去,他卻出家去了,可怎生是好?
後頭楚王解釋說世孫只是近來篤信佛理,並非當真要做那方外之人,她才勉強放下心來。
而今她思來想去,還是應當從沈惟欽崇佛入手,讓女兒儘可能多地與沈惟欽見面。
沈惟欽呷了最後一口茶,淡淡道:“近幾日怕都不得空閒,我與魏國公世子有約。辛夫人若想讓我騰出工夫來,不如去跟魏國公世子商議一二。”
陸聽溪聽聞謝思言明日要去見沈惟欽的目的,不可思議道:“他會答應幫你?”
“自然會幫,”他倏然擡手指了指頭頂緩慢卷舒的流雲,“你看那天上的雲彩。”
陸聽溪仰頭看了半晌,不知謝少爺打的什麼啞謎,茫然問雲彩怎麼了。
“你看那雲彩像不像你欠着我的八張肖像?”
陸聽溪覺得這天聊不下去了。
如今外頭冷得很,她尋了由頭出來,又溜過來跟他見面,已是下了很大的決定,若再讓她露出手給他畫肖像,那她覺得她可以跑了。
謝思言想想今日在酒樓裡瞧見的情形就沉了臉。
如今的沈惟欽在他眼裡已與沈安無異。而沈安對陸聽溪的執念與渴慕究竟有多深,他最是清楚。
從前的沈安面上正常,但背地裡不知有過多少瘋狂的念頭。
沈安一心想要霸佔陸聽溪,之前囿於出身,眼界狹隘,想法也單純,以爲科舉能改變一切,以爲足夠努力就能得償所願。
顯是窮酸書生考了狀元抱得宰相千金這種雜劇話本看多了。
於是沈安懸樑刺股、焚膏繼晷地念書。兼且他本身確實是塊料子,自然很快嶄露頭角,也引得了陸家衆人的注意。
但沈安後來年紀漸長後,逐漸明瞭了官場與勳貴圈子裡門當戶對那一套,發現即便自己在科舉中登頂,也不可能娶到陸聽溪。
他縱拿了狀元,也還是個寒門出身,在京中那些根深葉茂的官宦世家、昌盛百年的公侯之家面前,他渺小得簡直不值一提。
陸聽溪是陸文瑞夫婦的心頭肉,陸文瑞夫婦根本不會考慮在世家與勳門之外的宗族裡擇婿,遑論沈安這等無根無蒂之人。況且,誰能保證沈安入了官場後就一定能平步青雲?他無宗族幫持,若一輩子都不上不下地熬着,如何能給妻兒優渥的生活?陸文瑞夫婦不會冒這個險。
再則,權貴圈子裡講究的就是個同氣連枝、互相幫持,那些世家的錦簇花團,也是一代代積攢下來的,沈安若想真正躋身這個圈子,至少須再奮鬥三代,這還得保證他的子孫跟他一樣爭氣才成。
沈安看清這些之後,心性就徹底變了。
他後來出京求學去了,所以沈安死前那一兩年裡,他並沒見過他,不甚清楚他做過什麼。不過,他當年離京之前,跟沈安見了一面。
沈安當時的眼神,大約跟他當時整治馮光遠時的眼神是一樣的。
他們那回將許多話都挑明瞭,從後頭的結果來看,那場談話,也造就了他們之後的選擇。
陸聽溪見謝少爺臉色不好看,怕影響他會試前的心緒,況畫肖像之事本就是她應承下來的,正想妥協,卻聽謝少爺道:“我不是讓你立等畫,而今天寒風冷,哪是能露手的時節。你的小手凍壞了,心疼的還不是我。”
陸聽溪沉默。
“我只是提醒你莫忘了此事。記住,”謝少爺傾身,“畫不完,你永遠跟我脫不了干係。”
畫完了更脫不了干係。她在嫁他之前大抵是畫不完了。
轉過天來,謝思言巳正二刻纔出門,等與沈惟欽坐在酒肆裡,已近午時正。
沈惟欽自打落座就開始點菜,專揀最貴的點了十幾樣,最終換了最大的八仙桌也擺不下了,才罷休。
“我今兒想起世子要做東請我吃酒,早膳就吃了幾口,端等着留了肚子來蹭吃蹭喝,就怕屆時我吃得少,世子嫌我不給面子。可沒成想,世子近午方來,卻不知是被何事耽擱了?”
謝思言道:“陸家新制了幾罐豆豉,差人給我送了些。禮尚往來,我就搬了兩壇花雕過去,權當回禮。”又道,“住得近就是這一條好,幾步路就到了,方便。”
沈惟欽悶頭喝茶,神容被遮,看不清面上神色。
少頃,他問起謝思言的來意。待聽罷他的陳說,一笑:“你要我幫你?”
“世孫可以拒絕,我也可以另擇他法對付曹濟。總之,不勉強。”
沈惟欽沉吟片刻,道:“父親行事謹慎,確實留着曹濟的把柄。我可以回一趟武陵王府去找尋世子要的罪證。”
“世孫肯合作自是好,我也不會讓世孫白出力。還是先前說的,我可幫你剷除前你大伯父和你嫡兄的殘存勢力。”
“不必,”沈惟欽淡聲道,“我可以無償配合。”
謝思言一頓,笑道:“看來世孫如今果真是一心向佛,這般樂於助人,真是令我好生欽佩。哪日世孫若勘破紅塵出家去了,千萬記得知會我一聲,我去世孫修行的廟裡捐些香火錢。”
“世子客氣,不過順手的事而已。我先前所爲,不論如何,終歸是給世子和陸家添了麻煩,我事後想起,總覺過意不去。如今自然能幫則幫。”
從茶樓出來,謝思言沉容對楊順道:“去查查沈惟欽前陣子在廟裡做居士的時候,都見了什麼人,做過什麼。”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惟欽的鬼話,他一個字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