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廓一頓,忙搖頭道沒有。陸文瑞再三追問,江廓仿似終於頂不住,拉他到僻靜處,低聲道;“侄兒告訴姑父一樁事,姑父莫說出去。”附耳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陸文瑞大驚:“你是說孫先生出面是因你……”
江廓輕嘆:“姑父也知侄兒曾得過孫先生的指點,承蒙先生錯愛,侄兒在先生跟前也能說上幾句話。侄兒先前曾給先生寫過一封密信,分析朝局、點明利害,又動之以情,終於說動先生出山。只姑父也知,侄兒在朝中立足未穩,故此特請求孫先生切勿將此事外泄。”
“孫先生果然一字未吐,然侄兒日前又被一事困住。”
“侄兒……侄兒聽聞姑母在暗中爲淘淘留意夫婿人選,心亂如麻。不瞞姑父說,侄兒對淘淘滿心愛憐,願護淘淘一輩子。只是侄兒家世並非頂好,不敢張口。”
“原本侄兒打算讓此事爛在肚子裡,但現在卻突然想說出來,”江廓似乎終於鼓足勇氣,擡起頭,“侄兒……侄兒想請姑父看在侄兒對陸家和淘淘心意拳拳的份上,考量侄兒與淘淘的婚事。”
陸文瑞沉默。
如若江廓所言屬實,那麼這個少年人實在了不得。孫懿德性情古怪,老謀深算,能勸得他出面,這是何等智謀?何等辭令功夫?
這樣的少年人,不要說還是出身官家,縱然是個全無助力的白身,將來也必是人上人。
再者,這樣的聰明人,不可能不知攪進陸家這樁事會有何隱患,但仍是這般做了。
若爲自家利益倒還好說,若真是因着他女兒,那這是何等深情厚愛?
陸文瑞深吸一口氣。他還真沒瞧出江廓深藏不露,只知他平日交際廣泛,十分勤勉,從前也跟着一羣士子找孫先生指點過文章。
江廓察言觀色,似是忐忑不安:“姑父若是……若是覺着侄兒挾恩圖報,侄兒也無話可說,只是淘淘……”
陸文瑞盯着他:“你如何證明此事乃你所爲?可敢與孫先生當場對質?”
江廓躬身:“自是敢。”
陸聽溪一碟子米麪蜂糕下肚,甘鬆來報:“姑娘,人來莊上了。”
陸聽溪趕過去時,陸修業正立在書房外頭——陸文瑞在莊上有一處書房。
“父親、孫先生還有江廓都在裡頭,”陸修業道,“才進去,估計得好一會兒纔出來。”
陸聽溪點頭,立到了陸修業身側。
“姑父怎仍是不信,”江廓苦笑,“姑父不信侄兒,難道還不信孫先生?這可是連孫先生都承認的事。”
陸文瑞總覺哪裡不對。方纔他去找孫大人覈實,大人起先只說自己背後無人授意,後又委婉表示不能奉告。他再三懇請相告,孫先生猶豫一番,肯定了江廓的說辭,見他狐疑,又命人回府去取據說是江廓先前寫給他的勸說信,如今信還沒到。
別院人多口雜,在兒子的提議下,他請先生來陸家這處莊上詳談。
江廓看了眼坐着喝茶的孫懿德。
他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才讓孫懿德答應幫他。這件事最大的弊端就是他在等待與陸聽溪成婚的這兩年內,可能受孫懿德掣肘,甚至不得不爲其做事。但他算過賬,即便如此,亦是值當。
江廓覺着此事已定,心中舒暢悠然,面上卻還要做出憂愁苦悶之態,在陸文瑞身旁垂手而立。
少頃,孫家的下人回了。
孫懿德接過信遞給陸文瑞:“陸大人過目。”
江廓嘴角微揚。
那封信是他一早備好交給孫懿德的,防的就是陸文瑞這一手。
他已經開始暢想陸聽溪聽到她將來要嫁給他時的神情了。他這小表妹對他不冷不熱的,他也不太介意,橫豎小姑娘還沒開竅。他八面玲瓏,能說會道,模樣亦生得不俗,他有十足的耐心讓陸聽溪在這兩年間傾心於他。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已經開始考慮他跟陸聽溪的孩子叫什麼了。
待他回神,卻忽覺屋內氛圍古怪,轉頭一看,陸文瑞一把將信摔給他:“自己看!”
他心裡一咯噔,接過一看,大驚:“這怎麼可能!”
這根本不是他備好的那封信,這上面寫的分明是……
孫懿德笑道:“你看老夫寫的可還詳盡?”
信上寫的是江廓讓他扯謊的來龍去脈。
江廓面色青白交加,捏着信紙的手攥得青筋暴突。
陸文瑞冷笑:“先前我只道你雖出身不高,但人品總算端正,也肯上進,如今看來,你非但是個齷齪鬼,還爲了往上爬,連臉皮都舍了!沒臉沒皮的東西,還想娶我女兒?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性!”
“往後都滾得遠遠的,別讓我再瞧見你!”
江廓有生以來,從未如眼下這般窘迫過。他本就心性敏感,極端自尊,而今被人戳着脊樑骨罵,只覺萬千芒刺在背,彷彿千斤壓頂,擡不起頭。
腦中紛亂,渾渾噩噩,極度羞窘之下,他已經聽不清陸文瑞後來都罵了他什麼。從書房出來後,他仍如墜夢裡。有一點他想不明白,孫懿德爲何要佯作答應他?
“表哥臉色似乎不太好,”陸聽溪笑道,“莫非今兒做戲做多了,累着了?”
江廓突然盯住她:“是你,是你先我一步去找了孫先生,讓他配合着給我設套,可對?”
“誒,去找孫先生的是我,”陸修業笑嘻嘻,“妹妹去見孫先生多不方便。”
“你怎知我會去找孫先生?怎知我的籌劃?”江廓的目光緊籠在陸聽溪身上。
“很簡單,祖父出事後,你對我太過殷勤。你深知‘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間無’的道理,於是越發熱絡。但你明知我對你無意,也知即便陸家攤上麻煩,你能娶到我的希望也不大,這就說不通了。如表哥這樣功利的人,豈會做無用功?表哥平日交友,怕都要掂量利弊,在我身上浪費工夫豈非賠本買賣?”
“那表哥究竟爲何還要這般呢?自然是因爲表哥自覺成事的可能極大。加之表哥近來再三暗示自己在陸家之事上鞠躬盡瘁,我就想到了表哥可能走的這步棋,和哥哥提前做了準備。”
江廓突然笑道:“好,好一個聽溪表妹!我小瞧你了。”
陸聽溪心道好什麼好,都是誆你的,真正的原因怎麼可能告訴你。
“其實我心裡的確有淘淘的,”江廓俯身凝視她,目光柔和,嘴角勾笑,“要不淘淘再好生考慮考慮,表哥眼下雖不顯,但說不得將來有一番不凡的際遇呢?”
陸聽溪聽他似有所指,霎時瞭然。合着這人當真已經跳了坑,認爲自己可能有個了不得的外祖家。
她想起江廓在夢裡未婚先提納妾,揣度江廓後來應當爲着此事陷得極深,不然不會那樣狂妄。
那個設計江廓的人怕是有整人不倦的趣味。
“考慮就免了。我等着,”陸聽溪笑眯眯看他,“等着看錶哥大鵬展翅,扶搖直上九萬里。”
江廓不知爲甚,總覺他這小表妹的笑裡別有深意。
待到江廓走遠,陸修業湊上來笑嘻嘻道:“我這回差事辦得這樣漂亮,妹妹是不是陪我去挑一幅古畫來?”
陸聽溪幼年便師從名家,不僅擅畫,還會鑑畫。陸修業每每要買古畫贈人,總要帶上她,不然怕被坑。
“哥哥是如何讓孫先生答應配合的?”
“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還送了一幅東坡真跡《枯木怪石圖》。”
陸聽溪點頭。孫先生喜集古畫,東坡畫作存世稀少,一幅東坡真跡能讓他答應配合倒也不足爲怪。
“孫先生不願收謝禮,我們贈一幅古畫權當謝他,理該的,”陸聽溪又問,“那我交代的另一件事,哥哥可有所斬獲?”
陸修業道:“孫先生堅稱並無人授意他出面,旁的不肯多言——妹妹怎就認定孫先生爲咱家出面斡旋是得人授意而非出自本意?恐是多慮了,這事應當沒那麼複雜。”
陸聽溪嘴脣緊繃。
當然有那麼複雜,她有強烈預感,夢裡涌入她腦中的意識都是真實的。
孫懿德背後一定站着一個人,一個手眼通天的神秘人。這人一開始就幫陸家穩住了局勢,卻讓孫懿德對他的存在諱莫如深。
但他爲何要隱去自己的存在呢?
陸修業道:“妹妹莫打岔,究竟陪不陪我去?不日董家老爺子做壽,咱們也去。父親說贈一幅古畫並幾樣應景的玉器便得了。”
“說起這董家,”陸修業嬉皮笑臉,倒是起了閒扯的心思,“他家仗着是魏國公府的四門親家,家中子弟平日裡走路都帶風。我聽說,董家卯着勁兒要讓自家女兒嫁給謝思言。嘖嘖,世子夫人是這麼容易當上的?何況那可是謝家,他家想得倒美。”
“那董家姑娘平日出去,簡直要以半個國公府世子夫人自居,身旁一幫奉承的,被她那架勢唬的,都以爲她跟世子爺定親不遠了,且是巴着。如今謝思言回京,董家那頭要忙開了,指不定要如何往世子爺那邊使勁,”陸修業道,“說不得咱們屆時還能瞧見什麼好戲。”
陸文瑞送孫懿德到別院門口時,正碰上謝思言。
他有些尷尬。
這位世子爺性子不太好,先前不知怎的和孫先生結了樑子,後頭雖被國公爺押着和解,但孫家自此一直和謝家面和心不合,這是京師官場皆知的。
只是這些高門大戶不會把仇寫在臉上,今日世子爺過來,孫先生也未曾針對。
他懷疑世子爺過來就是爲了給孫先生添堵。
兩廂敘了禮,果然一句話不多言,各走各路。
上了馬車,楊順低聲道:“世子,江廓走了,短期內大約都沒臉再去陸家。”
“辛苦孫先生了。”謝思言道。
楊順忍不住想,陸姑娘不知世子和孫先生是佯作不和,怕是很難想到其實是世子授意孫先生出面幫了陸家。
知道江廓要冒領功勞,世子本是另有法子整治他,但孫先生後來傳信說了陸修業來訪之事,世子就即刻改了主意,讓孫先生配合陸姑娘。
不過孫先生還得了一副東坡真跡,也不算虧。
“小姑娘是痛快了,我還不痛快,”謝思言冷笑,“江廓不是想補那個中書舍人的缺麼?”
楊順會意,躬身:“小的明白,世子放心。”又道,“江廓和永定侯府那事……”
“繼續放線。”
楊順心道世子這一招也太損了,一坑坑兩邊。
他命車伕趕車回府,卻聽世子道:“暫不回府,拐去個地方。”
江廓走後,陸聽溪轉去採摘半開的茉莉花蕾,打算帶回去泡茶喝。
陸家這處莊子依山傍水,風光清幽。她一人挎籃採花自得其樂,將僕婦都打發了。橫豎是自家莊子,周遭又有籬牆,沒甚不妥。
她見摘得差不多了,惦記着沒做完的課業,打算收拾收拾回府,一轉身,卻見眼前一花,再擡頭,兜頭一片暗影罩下。
春風拂煦,籬牆野樹,泉流香花,齊齊明媚起來。
身量高大的男人垂眸注視面前仰着腦袋看他的少女,低沉開口:“我來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