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靈犀讓阿圓將趙棟送走,便朝窗外的玉竹和安王招了招手。
他們二人一前一後飄進來,安王看着眼前的白布屏風,和那包袱裡,用獸皮裁剪的女子剪影,總算徹底明白,當初自己所見到母妃的亡魂,是怎麼一回事。
沈靈犀對少年輕聲解釋,“我曾在長生觀見過趙棟那個小妾,又從衛國公府的僕婢口中,套出了貞娘日常裡的一些細節,所以才能用燭影和聲音,模仿貞孃的亡魂,以假亂真。”
“反倒是你,蓮妃亡故時,你尚還不滿週歲,對於蓮妃的印象,也只是道聽途說得來,張仙人想要在你面前模仿蓮妃,更是信手拈來……”
安王慘白着一張臉,“可是,自從見過母妃的亡魂以後,我日日做夢都能夢見她,這又作何解釋?”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沈靈犀目光注視着他的雙眼,“這幾日你跟在我身邊,應該知道,我只是第一次來國公府那日,用貞娘和玉竹嚇了趙棟一回。”
“後面再在府中作出我真能看見鬼的樣子,他便信了我的話,也相信他正被貞娘和玉竹的厲鬼纏身,所以寢食難安、夜不敢寐。難道玉竹真去他夢裡糾纏了嗎?”
安王搖頭,似明白什麼,眼底一點一點浮現起極複雜的情緒。
沈靈犀見狀,又道:“方纔我讓趙棟親手用劍,刺殺燭影,他心中定然已經確信,貞孃的魂魄已死。想必今夜之後,他不會再夢見貞娘。”
“說到底,這種坑蒙拐騙的神棍,做出的‘招魂’是假,算計人心纔是真。”
“不必再說了……”安王白皙的雙手,捂住眼睛,雙脣輕顫,“所以,自始至終,母妃從未回來過,一切都是他們的陰謀,和我的臆想……我徹底明白了……我真是蠢,蠢到無可救藥……”
“這些不怪你。”玉竹輕聲道:“連長公主和我都能被他們算計成這樣,你不過才十五歲,自小無人教你防範這些奸滑之輩,又如何能避免。”
沈靈犀附和,“你思念亡母是你至純至孝,若母親過世後便再無念想,那纔是冷血無情、枉顧親情之人。和你比起來,那些利用你對亡母的思念大做文章之人,真是畜生不如。”
“殿下無需妄自菲薄,我會爲你討回公道。那些心思惡毒,隨意踐踏他人孝心之人,我定不會讓他們好過。”
少年手握成拳,拭去眼角的淚,眼底盡是堅定之色。
他朝沈靈犀揖禮,“沈姑娘,我願將所有的事情都據實相告,請你幫我報仇。”
*
趙棟從錦繡閣離開,當天晚上,他相信貞娘已死,果然沒再夢見貞娘。
只是,被分屍的玉竹,卻成了趙棟揮之不去的夢魘。
正因如此,張仙人所說的殺死玉竹亡魂的辦法,便成了趙棟迫切要做之事。
玉竹的屍身,寄存在福安堂,不是秘密。
可若想將屍身從福安堂取出,卻要先過長公主那一關。
除此以外,在安王府的閣樓“作法”,也並非易事。
須得報請皇后,或許還要驚動皇上恩准。
更何況,張仙人還提到,要以“龍氣鎮壓”。
這世間,身負龍氣之人,唯有當朝天子。
也就是說,想要除去玉竹的亡魂,得請皇帝坐鎮才行。
這就更難了。
趙棟思來想去,最後說服趙太妃以“玉竹屍身驚擾安王靈位”的名義,向皇帝請旨,讓張仙長替安王再做一次法事,趙太妃也一併前往。
皇帝對張仙長的法術向來十分認可,聞言,也決定去旁觀。
如此一來,在福安堂停靈的玉竹屍身,自然就無需經過長公主同意,被勒令運送去了安王府。
所有的一切,皆朝着沈靈犀預想中的發展。
當她以“張仙長”的身份,第三次走上安王府的閣樓——
終於見到了,初見安王亡魂時,少年口中所說,“我死的時候,這座閣樓裡,貼滿了符紙……”是什麼樣子。
沈靈犀讓阿圓,還原了當初安王死後,閣樓裡的佈置。
觸目所及之處,皆是用硃砂寫成的符紙。
閣樓的木質地板上,以安王上吊自盡的懸樑爲中心,一圈圈用黑狗血,畫成了一個八卦圖陣。
八卦圖的特定方位,還放置了紙紮的童男童女。
整座閣樓,佈置得就像是一個陰森可怖的,巫蠱儀式現場。
此刻,時間尚早,所有人都去安王府前門,迎接貴人去了。
閣樓上異常寂靜空曠。
月光透過大開的窗櫺,灑在地板上。
少年的魂魄,赤腳踩着那些污濁的黑狗血。
原本純淨無垢的眼眸,因爲得知真相,而生出不少怨氣。
他將所遭遇之事,用一種極傷感的語調,娓娓道來——
“我從小沒有得到過母愛,溫側妃雖然把我帶到十歲,卻只將我當做爭寵的工具,只有父皇在的時候,她纔會對我笑。”
“她病故後,我被太妃接進宮,宮裡人慣會捧高踩低,總有人在我耳邊說,說我生來不祥,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說我尚不足一歲,便剋死母親一族,是晦氣之人。還說樑家通敵,父皇因此在心裡極度厭棄我。他們還預言,終有一日,所有對我好的人,都會無故殞命……”
沈靈犀聽到“天煞孤星”四個字,眉心微蹙。
沒來由的,她忽然想起了楚琰。
楚琰十歲喪母,也久居深宮之中,他可曾遇見過這種事?
“有時候,道聽途說之言並不能當真。”沈靈犀忖度着道:“按說你六歲啓蒙,十歲進學,該懂得何爲‘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1辨別真僞。”
“沒錯。”少年點頭,“我原是不信,可溫側妃和八皇兄病故以後,我身邊服侍的人,就一個接一個意外死去,由不得我不信。”
他擡眼看向沈靈犀,“如今想來,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想讓我好好活着,所以才一步步將我帶入死局。”
沈靈犀動了動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深宮之中,一個喪失母族庇護的皇子,唯一能仰仗的,便只有皇帝。
可現下看來,皇帝這個父親,做的一點也不稱職。
沈靈犀猶豫幾息,“我聽寧王殿下說,皇帝未曾薄待過你,還有長公主,她也在護佑着你。”
“父皇雖未曾薄待過我,也沒有真正關心過我。”他語氣淡淡地道。
提到長公主,少年的目光,變得溫柔些許,“姑母對我極好,她帶我出宮小住時,是我最開心的日子。還有……崔駙馬,和趙家,我從不曾在他們那裡,感受到任何惡意。”
“恰恰相反,他們給了我家的溫暖,崔謹總怕我無趣,到處蒐羅好玩的玩意兒給我。衛國公夫人每次都張羅一桌子菜,哄着我多吃些。哪怕是趙棟,爲了逗我笑,都甘願趴在地上,讓我把他當馬騎……”
說到這些,少年輕扯出一抹笑,晶瑩的眸子裡,閃爍着淚光,“你看,有多諷刺,十歲以後,這短暫的五年,給予我溫情的,反而是心心念念想要我性命之人。而我的生身父親,平日裡卻連一個鼓勵的眼神,都不曾給我過……”
出自《論語·爲政第二》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