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也沒這麼多話,今日爲何話如此多?”楚琰睇着他問。
徐桓笑而不語。
反倒是慕懷安,恭謹提醒道:“皇上即刻要在昭德殿接受百官朝見,殿下該移駕過去了。”
皇帝雖前往帝陵躬祭,政事也不會耽誤,抵達行宮以後,便會在行宮主殿昭德殿,升堂陛見。
楚琰頷首,側頭朝沈靈犀道:“你同我一起去。”
此話一出,徐桓眼底難掩訝色。
就連他身後的徐梓瑤,都詫異地挑起了眉。
沈靈犀知道楚琰好意將她帶在身邊,是防止那些女鬼再來騷擾她。
她本沒有多想,可眼見四周的女鬼們,皆朝她投來揶揄的眼神……
沈靈犀臉頰微燙。
這才意識到,幫忙解圍是一回事,帶她上朝……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謝殿下好意,不必了。”她趕忙婉拒,“貧道在這院子裡,還有法事要做。”
楚琰鳳眸微挑,“你……確定?”
沈靈犀忙不迭點頭。
她原以爲,那些女鬼知曉她能看見她們,定會纏上來,所以纔會下意識躲在楚琰身側。
可是經過這一會兒的相處,當她發現,女鬼們並不似先前那般“葷話連篇”時,便放鬆不少。
如此,她或許可以藉着楚琰不在的機會,與她們好生“談一談”。
見沈靈犀堅持留下,楚琰忖度幾息,“我儘快回來。”
兩人這番對話,默契之中又暗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親暱,像極了一對兒情侶,看得一旁的活人和女鬼們,皆是意味深長之色。
慕懷安見狀,暗沉了眉眼。
楚琰目光在他面上掃過,直接道:“走吧。”
說着,便先一步往外走去。
慕懷安看了沈靈犀一眼,和徐桓提步跟上。
而徐梓瑤則落後半步,朝沈靈犀笑了笑,福身一禮,“久仰道長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知道長何時有時間,梓瑤望能向道長討教一二。”
沈靈犀眸光微閃,她與徐家人從未有過交集,今日是第一次見。
況且,她從剛纔到現在,也沒做什麼,就更談不上“久仰大名”了。
以她如今“方外之人”的身份,倒也不必與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過多客套。
沈靈犀笑笑,揖手還禮,“姑娘謬讚,貧道實不敢當,只是如今尚有皇命在身,怕是沒有時間……”
“那也無妨。”徐梓瑤笑得十分爽利,“總歸年前兄長與我都會留在京城,等道長閒了再來叨擾。”
說着,她也朝沈靈犀揖了個禮,笑着轉身追隨徐桓他們去了。
那些女鬼見他們遠去,嬉笑着圍在了沈靈犀的身邊。
“小姑娘莫擔心,小郎君從頭到尾都沒看那姑娘一眼呢。”
“是了是了,我們替你看着他,若他是那等‘見異思遷’之人,姐姐們再給你找個更好的。”
沈靈犀有些哭笑不得。
左右也不過這一會兒的功夫,這些“祖母姐姐們”,竟是一邊倒她這兒來了。
雖說楚琰去上了朝,可安華宮的院子裡,卻守着不少太監宮婢。
沈靈犀爲掩人耳目,直接以作法的名義,將自己關進了主殿。
那些女鬼們,也悉數跟進來,濟濟一堂。
沈靈犀朝她們見禮。
既知道她們皆是爽朗的性格,沈靈犀也索性開門見山:“我有一事想向各位打聽,作爲交換,我願意幫助各位擺脫這座行宮,輪迴轉生。”
衆女鬼們聽見她的話,面面相覷,神態各異。
劉美人最爲直接,掩脣笑了,“小姑娘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只是想要助我們脫困,須得毀兩樣東西才行。可這行宮是皇帝的居所,一磚一瓦皆是御用之物,憑你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姑娘,又如何敢做這等事,沒得連累你丟了性命,何苦來哉。”
聽她這麼說,沈靈犀更好奇了,“您不妨說來聽聽是何物,或許我有辦法也未可知。”
劉美人與那些女鬼們眼神交匯幾息,猶豫了一下,方緩緩道:“要毀一座殿,和一口井……”
*
安華宮外,池塘邊。
慕雪娥被兩個太監架出來,原以爲再不濟,這些下人總會有些分寸,不會太過爲難她。
可沒想到扔她那兩個太監,手下沒留半分情面。
直接將她扔進了池塘邊,雨後新起的泥坑裡。
“撲通”一聲,泥坑濺起不少水花。
慕雪娥驚叫着,在泥坑裡滾了滿身的泥水,月華裙瞬間變成泥水裙,腰都快要摔成兩截。
“你們這些狗奴,敢如此對待本縣主!本縣主定要讓皇后姑母砍了你們的腦袋!”
她破口大罵,可那些太監們,似是得了授意,臉上沒有半分懼色,面無表情轉身便走。
慕雪娥長這麼大,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氣得坐在泥水裡嚎啕大哭。
她氣急之下嚷嚷着要去找皇后告狀,卻被身邊的圓臉丫鬟死命攔了下來。
“姑娘切莫衝動。”圓臉丫鬟,年紀雖然不大,遇事卻難得老成鎮定:“皇后娘娘畢竟只是皇太孫的叔母,您此刻便是去她面前哭訴一番,娘娘也不會苛責殿下的。反而還會覺得,殿下不喜歡姑娘。”
“奴婢說句不該說的話,此番姑娘的畫像,並不在皇上替殿下選妃之列,若此事驚動了皇上,姑娘就更沒機會嫁給殿下了。”
慕雪娥哭聲一噎,擡起淚眼看着她,“你方纔都看在眼裡,你覺得殿下喜歡我嗎?若他不喜歡我,我還巴巴嫁給他作甚。”
“還沒成親,他就如此狠心讓人扔我。若嫁過去,哪天我惹他生氣,他豈非要將我打殺了!”
圓臉丫鬟一邊用帕子替她清理泥水,一邊循循善誘地道:
“姑娘長得這般嬌美可人,又出身名門,只要是個男子,但凡不是眼瞎,定會喜歡姑娘的。”
“姑娘方纔只是衝動了。那道姑是皇上派去的,身負皇命,姑娘與她爲難,若細究起來,那可是大不敬之罪,更何況還當着徐將軍的面……”
“姑娘莫不是忘了,徐梓瑤可是皇上中意的皇太孫妃人選,徐將軍只需在皇上跟前提一嘴,皇上怪罪下來,姑娘豈非要吃掛落?就真的白白便宜徐梓瑤了。”
“想必殿下也是爲了姑娘着想,纔會如此。大公子不也一開始提醒姑娘,讓姑娘勿要多言了嗎?”
慕雪娥哭得直抽抽,略一想想,好似也有些道理。這才委屈地抹了抹淚,讓丫鬟攙扶着,從泥水裡站了起來。
“那我如今該怎麼辦纔好?我是不敢再去寧王表哥跟前了,我……我好怕他……”慕雪娥想到楚琰的眼神,“哇”的一聲又哭出來,兩腿直打顫。
圓臉丫鬟見狀,忙勸道:“姑娘既與殿下生了齟齬,眼下自是要避一避的好。您是金枝玉葉,與旁人不同,不必往殿下跟前湊,只需讓太后、皇后和皇上都覺得,殿下是喜歡姑娘的,到時候賜婚旨意一下,這事兒便就成了。”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姑娘還是得小心兩個人,一個是徐梓瑤,另一個就是義陽侯的女兒李月嬌,這兩個可都是皇上最中意的皇太孫妃人選。”
聽她提及這兩個人,慕雪娥臉上瞬間帶了鄙夷之色。
“徐梓瑤好歹還有她那個做鎮國公的爹,替她撐腰。李月嬌算什麼東西,憑她也配與我爭儲妃之位。不行,我現在就要去敲打敲打她。我拿皇帝姑父派去的道姑沒轍,還能拿她沒轍?也算她今天倒黴,本縣主剛好沒處撒氣……”
*
行宮西邊的毓秀宮,是此番進宮的貴女們,居住的宮殿。
毓秀宮除了正殿外,左右各有五間廂房,正好容得下這次進宮的貴女們居住。
皇后特地以祈福抄經的名義,將這些貴女們聚集在一起。
一來,是找機會,讓她們與楚琰見上一面。
二來,也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派了宮中的掌事姑姑們,一一觀察各個貴女們的品性。
楚琰居住的安華宮在東邊,四周宮禁森嚴,因着慕雪娥是皇后娘娘親侄女,她被皇太孫命人扔出來的消息,到底沒在行宮裡傳開。
於是,當她穿着半乾的泥衣,嚴嚴實實裹着斗篷走進毓秀宮正殿,都無人發現異樣。
唯有一個身形瘦小,眼睛很大的小丫鬟,窺到端倪,趁人不注意,悄悄跑進了最角落那間廂房裡。
房間裡,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正坐在妝臺前。她纖細的手指,捻着一支螺子黛,對着銅鏡,細細描畫着眉眼。
女子五官極秀美,尤其那雙眼睛,妙目流波,如霧含煙,美得像春堤拂柳,楚楚動人。
這女子姓李,名月嬌。
是義陽侯李向陽的女兒。
義陽侯這一支,祖上原是前朝勳貴,因着楚氏異軍突起、勢如破竹,見到前朝氣數已盡,便臨陣倒戈,投奔高祖,撿了個從龍之功。
義陽侯李家,從祖上開始,本事雖然不大,卻最擅鑽營。
從前朝鑽營到現在,雖說沒出過幾個有出息的子弟,可這幾十年也算得上是長盛不衰。
爵位傳到李向陽這裡,在鑽營這一途上,那可算是登峰造極。
李向陽是皇帝的伴讀,彼時太子尚還活着,今上還是桓王。
誰也不曾想過,這位桓王以後會是九五之尊。
可在那時,李向陽便已經靠自己的鑽營,成爲了皇帝的知交好友,常常與皇帝把酒言歡、抵足而眠。
此番皇帝爲皇太孫選妃,以李家的家世,根本夠不上格,也全然不符合皇帝爲皇太孫擇妃的標準。
可皇帝還是私下囑咐李向陽,將膝下長得最美的女兒,送進宮裡待選。
皇帝原話是:“就算母后攔着,選不上六郎的正妃,只要長得美,朕也能做主封她個良娣。”
所以,李月嬌這個原本是義陽侯妾室生的女兒,只因是李向陽膝下長得最美的,便一夜之間,被記在嫡母名下。
她的畫像,也因此被送進宮,人也被塞進了此番陵祭的隊伍裡。
小丫鬟冷不丁闖進來,李月嬌描着黛眉的手,被驚得抖了抖,好好一個遠山眉,生生抖成了半條蚯蚓。
李月嬌回頭,不悅地瞪她一眼,“冒冒失失的,小心被正殿那位把你捉了去,掌你的嘴!”
小丫頭打了個激靈,只是隨即,想到什麼,“噗嗤”笑出聲。
“姑娘,奴婢方纔瞧見,那冰清縣主好像是摔泥漿裡了。”
她走到主子跟前,極解氣地道:“她腳印帶着泥水,又用斗篷裹得那樣嚴實,定是摔的不輕。連走路,都是扶着腰,一扭一扭的,像一頭大白鵝,也不知是在哪摔得那麼慘。”
李月嬌媚眼如絲,笑看她一眼,“瞧你這幸災樂禍的樣子,可別讓人瞧了去,若連累我像今日宮門口被拖出去那兩個人一樣,等到回府去,你我都別想再有好日子過。”
小丫頭嚇得趕緊止住笑,見李月嬌描壞眉毛,忙去旁邊擰了帕子來,遞到她面前。
“姑娘,您可別嚇奴婢,侯爺不是跟您說,這回再不濟,也能封個良娣……任憑那冰清縣主再蠻橫,也總不至於攔着皇上封您吧。”小丫鬟嘴裡嘟囔道。
李月嬌眼波微轉,接過帕子,輕嗤:“你沒聽見她們說,慕雪娥已經是內定的皇太孫妃人選了?若傳言是真,我當真被封個良娣進東宮,在她手下討生活,還能有我的活路嗎?”
小丫鬟想到方纔宮門口那一幕,嚇得打了個激靈。
“姑娘,這可如何辦纔好。”她癟着嘴,急得快要哭出來,“咱們若選不上,回去大夫人肯定不會讓咱們好過。可您又說,選上了也是死路一條……姑娘,奴婢不想死。”
“若能活着,誰會願意去死呢。”李月嬌幽幽輕嘆一聲,一雙美目染上淡淡愁緒。
過了幾息,她紅脣微勾,朝小丫鬟招了招手,“過來,你去替我辦一件事,只要這事兒成了,咱們不僅能活,還能活得風風光光……”
小丫鬟忙附耳上去,聽李月嬌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起初,她的神色滿是驚懼,聽到最後,她咬緊脣瓣,似豁出去般,點了點頭,“姑娘放心,奴婢定將此事,辦得妥妥當當……”
說着,便轉身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待到房間裡只剩下李月嬌一個人,她原是要用帕子,將那道畫壞了的眉毛擦掉。
可冷不丁,她似想到什麼,放下手裡的帕子,又捻起螺子黛,在左邊眉毛上,也畫了半條蚯蚓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