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城以外的人,都覺得北野王府一定就在城中心位置,是最繁華之處,因爲那可是北野王府啊,哪能不在最好的地方呢?
可北野王府的位置之偏僻,讓很多人都不理解。
曾經雲州城有個說法,這城內南尊北貴東貧西賤,北邊富貴,城主府和天水崖都在城北山腰處。
世人都覺得,上陽宮選址,自然選的是風水最好處,所以哪怕他們不敢挨着上陽宮住,也要想辦法儘量離得近一些。
所以北城這邊,富戶雲集,從距離天水崖的遠近就可以看出,這人家的權勢如何。
能幾乎挨着天水崖的,不就是一座城主府嗎。
而所謂的南尊,只是因爲有一位北野王。
南城本是窮困百姓住的地方,而且因爲雲州太大,南城大片荒蕪。
只有一座北野王府在這撐着場面,而且王府也說不上有多氣派。
可北野王什麼時候是需要靠這些來長臉面的?
王府的規模着實算不得有多大,依着拓跋烈的性子,當然不會給人在是否僭越這種事上抓住把柄。
拓跋烈也不是那種高高在上猶如身處雲端一樣的人,他最喜歡的就是閒來無事種種地。
很多南城百姓都見過,在王府外邊有一大片農田,那是王府包的地,每年都如數向雲州府衙交租金。
有個看起來很壯碩,皮膚黝黑,經常只穿個汗衫,脖子上搭着一條白毛巾的中年男人在田裡幹活。
褲管一挽,赤腳踩着泥地,腰帶上掛着一個大葫蘆,手中一把鋤頭上下翻飛。1
不少人見過這場面,可百姓們不知道啊,這人就是北野王拓跋烈。
所有見過的人,大概也都覺得,這農夫只是王府裡的長工,爲王府種莊稼的。
富貴人,總是會有太多講究,尤其是吃穿用度上,講究多到讓尋常百姓們聽起來猶如天方夜譚。
有人說,那些富貴人家裡吃飯,米要一粒一粒的挑,菜要一葉一葉的選,還說哪怕是便宜的豆芽菜,也要把一根一根的去頭去尾。1
所以王府裡僱個長工種田,這又有什麼說不過去的?畢竟吃自家種出來的糧食蔬菜,還圖個安心省事。
小禾派回來的人到農田裡,俯身和拓跋烈說了幾句,拓跋烈眼神都亮了。
他問:“大小姐她真的是這麼說的?”
僕人回答說:“回大將軍,大小姐確實說的是,想吃大將軍做的魚了,大小姐已在砵舟湖等大將軍。”
拓跋烈手下的人都不會管他叫王爺,因爲拓跋烈不喜歡,他還是習慣了被人稱爲大將軍。
“哈哈哈哈!”
拓跋烈大笑起來:“你先回去告訴她說我馬上就到,我得先回去洗澡換衣服,那丫頭可不喜歡我一身臭汗味。”
說完就急匆匆的往回走,連鋤頭都不要了。
走了幾步又回頭:“大小姐確定是要喝酒?”
僕人俯身:“大小姐說請大將軍帶着酒,應該是要喝酒的。”
拓跋烈想了想,心說那可太好了。
僕人覺得不放心,大聲補充:“大小姐說,大將軍可不能去偷她的酒。”
拓跋烈一揮手:“知道了知道了!”
這光着腳的中年漢子,一口氣跑回王府裡,滿院子都是正在練功的精壯將士,見到拓跋烈,立刻肅立行軍禮,喊一聲大將軍威武。
拓跋烈一邊快步走一邊喊:“去幾個小王八蛋給我打幾桶水來,我要衝澡。”
說話間,人已經跑到後院去了,輕車熟路,用最快的速度進了拓跋云溪的酒窖。3
他回身吩咐:“來兩個人,搬兩壇酒出去,大小姐要與我喝酒。”
看管酒窖的下人臉色爲難:“大將軍,大小姐知道嗎?”
拓跋烈:“廢話!沒聽見我說是大小姐要與我喝酒?若非她允許,我會來?”1
看管酒窖的人將信將疑,但是看大將軍說的那麼鄭重,態度那麼誠懇,也就搬了兩壇酒出去。
拓跋烈:“這可是大小姐她要喝的酒,你們別拿差一些的糊弄我。”
下人面露難色,猶豫了一會兒,又搬了兩壇酒出去把剛纔的酒換了回來。
拓跋烈趁着他們出去,自己也抱起來一罈,就在那看管酒窖的人第二次搬酒的位置抱的。
想喝他妹妹的好酒還得耍心眼,大將軍也是很難了。
出門的時候,手下人見了連忙要過來接,他搖頭不給。
“那兩壇裝車,這個你們不用管。”
說完抱着酒罈蹬蹬蹬的快步走,直接回了他書房,往左右看了看,最終選擇把酒藏在裡屋牀底下。
這名震天下的北野王,因爲成功順了一罈好酒出來而喜氣洋洋,掐着腰站在牀邊傻笑,比打了一場勝仗還要得意。
衝了澡換了衣服,大將軍上車往砵舟湖方向趕,好在是砵舟湖也在城南,並沒有多遠。
另外一邊,雲州府府衙。
金勝往看了一眼譚長卿:“譚先生要去見見寧儒傘嗎?畢竟兩位相處多年,若還有些臨別的話要說,譚先生可先去交代。”
譚長卿搖了搖頭,從袖口裡取出來個紙包遞給金勝往:“這藥給他吃了,活人我就不見了,死人我要驗屍。”1
金勝往心說那你們可真稱得上是至交好友啊。
城主布孤心若不讓人親眼看着寧儒傘死,他大概要有很長一段時間睡不着覺。
後院的這間屋子原本也普通,可關進去不普通的人,這屋子都顯得氣場不一樣了。
或許也是因爲前後窗戶都被堵上的緣故,屋子裡顯得有些陰暗,不點燈燭,連人模樣都看不清楚。
金勝往拿着毒藥進門,擺了擺手示意手下人全都出去。
寧儒傘看見他的時候,大概就明白自己下場是什麼,他一眼就看到了金勝往手裡的紙包。
以前城主府裡有人做錯事的時候,他也給人去送過藥,也是這樣的紙包。
此時他的藥勁兒差不多已經過去,身體恢復了幾分力氣,但他卻懶得掙扎了。
之前金勝往離開的時候,吩咐人摘了寧儒傘的下巴,此時金勝往緩步過去,抓了寧儒傘的下巴來回扭動幾下,把下巴給掛了回去。
寧儒傘活動了活動嘴巴,笑着問道:“金大人,也會些手段?”
金勝往道:“粗淺醫術,略懂一二。”
說完後他坐到寧儒傘對面,語氣溫和的問:“寧先生還有什麼要囑託的嗎?我可以辦到的事,皆盡力而爲。”
寧儒傘笑問:“你這麼快和城主大人談好了條件?你就不怕,我一死,你手裡也就沒了本錢,城主大人若翻臉無情,你也沒辦法再賭下一把?”
金勝往道:“寧先生說笑了,我這樣在夾縫裡求生存的人,哪裡有賭一把的資格,別說上一把下一把,我一把都沒有賭過,我只求苟延殘喘而已。”
寧儒傘道:“也對,玉天子派你來雲州,是做雲州的第二隻眼睛,城主大人是一隻,你是另一隻。”
他似乎對死亡並不恐懼,看起來依然雲淡風輕。
“可是眼睛也爭功,城主大人若沒看到,你看到了,那陛下就會覺得城主大人無能,城主大人看到了,你沒看到,陛下會覺得你無能。”
寧儒傘輕輕嘆了口氣:“金大人是真的辛苦。”
金勝往道:“我不知道寧先生說的是什麼意思,但但寧先生說我辛苦,我很感激。”
寧儒傘道:“金大人這十年來小心翼翼,往北野王府那邊,一眼都不敢多看,所以城主大人也就一直都沒把你當回事......”
他說到這,語氣忽然一轉。
“所以我非但覺得金大人辛苦,也覺得金大人厲害,我猜着陛下讓你看的,本就不是北野王對不對?”
他自顧自的說道:“你這隻眼睛是盯着城主大人的,所以這十年金大人隱藏的足夠成功,騙了所有人,若我不是被你抓了困在這,能真正靜下心來思考,大概也還想不到這一點。”
金勝往笑了笑:“寧先生說的這些,算是駭人聽聞了,好在你要死了,不然傳到朝廷,你說這些話足夠定個欺君之罪,捎帶一個大不敬之罪,那陛下還不殺了你?”
好在你要死了,不然你就要死了。
他看向寧儒傘,笑呵呵的說道:“我知道寧先生在雲州城內沒有親人,畢竟雲州城裡是非多,寧先生如此安排也有道理。”
他說:“可我聽說,只是聽說,先生父母早亡,是兄長和大嫂一直善待先生,這大概便是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了,我聽了也是感慨頗多,對先生的兄嫂無比敬佩。”
金勝往看了看寧儒傘臉色,然後笑容更加和善的說道:“先生的兄嫂在歌陵對吧?先生還有個侄兒,方纔二十歲年紀,去年入仕,本名寧士倫,入仕之前改名寧將和,在雲州治下鄧縣做同縣,等着補實缺......”1
他說到這的時候,寧儒傘的臉色已經變得難看起來,眼神已有殺意。
金勝往不在意這眼神,寧儒傘現在還有什麼威脅能讓他在意?
他繼續說道:“我想,這其實是寧先生的安排吧,畢竟侄兒在雲州治下做官,你又在城主府裡,可以有個照應。”
他往前壓了壓身子:“我不知道城主大人是什麼性格,我不敢說城主大人壞話,我是說我自己,若是我,寧先生一個人死,我不大安心。”
他說完這句話後起身,在屋子裡緩慢踱步。
“寧將和二十歲年紀正七品候缺,如不出意外,到他三十歲的時候,最不濟也要到正五品,城主大人其實也不大會在意一個十年後的五品官,可城主大人會在意自己心裡有沒有刺。”
“我在去草頭山之前,派人往鄧縣送調令,讓寧將和來雲州領實缺,此時我的人應該已經快到鄧縣了。”
金勝往猛然轉身,臉對着寧儒傘的臉,眼睛看着寧儒傘的眼睛。
“先生是想讓他來雲州呢,還是想讓他忽然迷路走丟了呢?”
他的手放在寧儒傘肩膀上:“先生只需要回答我一個問題,你侄兒就真的會走丟,誰也找不到他,還可得一大筆銀子,隱姓埋名一些年,官做不成,最起碼能好好活着。
寧儒傘:“我確實低估你了。”
金勝往笑道:“被人低估多好。”
他問:“城主府,是不是和天水崖的人在合謀什麼?最近這頻繁出現的朝心宗餘孽,是不是城主府的安排?那顆找不到的人頭是不是有什麼秘密?”
寧儒傘:“這可不是一個問題。”
金勝往想了想,點頭:“那我重新問......天水崖和城主府是不是要聯手陷害北野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