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3)

胡惟庸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朱元璋好像第一次發現,他不單鬢角有了白髮,連下巴上的鬍子也有些許白茬了。

胡惟庸與陳寧截然相反,顯得很冷靜,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別人都招了,他不招也沒用。朱元璋並不逼他,也沒想動刑。

胡惟庸梗着脖子不出聲,不是看天棚,就是看地板。

朱元璋問:“達蘭和你有過什麼默契?她生的孩子是不是陳友諒的?”胡惟庸望着他冷笑。

朱元璋問:“是不是?”胡惟庸早扭過頭去。

朱元璋說:“你是非逼朕對你用刑啊!來人,上刑。”

胡惟庸被裝進一個滾籠中。這是一個用木板做成的圓形中空籠子,每塊木板衝裡面都有釘子,人一裝進去,立刻扎得渾身冒血,人也疼得亂叫。朱元璋說:“滾籠沒滾之前你說出來,還能少遭點罪。”

胡惟庸咬着牙瞪着眼,一聲不吭。朱元璋一揮手,幾個太監推動了滾籠,滾籠從臺階向下滾,一路叫聲一路血,臺階全染紅了,嚇得朱標以袖掩面,根本不敢再看了。

朱元璋降階來到胡惟庸面前,血肉模糊的胡惟庸仍瞪着眼睛看着朱元璋。朱元璋問:“你還不想說嗎?你的同黨全在朕的名單上,一個也跑不了,你不說也是枉然。”

胡惟庸拼命咬着嘴脣,既像強忍劇痛,也像憋着所有的聲音。

朱元璋無奈了,嘆口氣,對太監們說:“送回刑部大牢,叫太醫弄點治紅傷的藥。不能便宜他就這麼死了,行刑那天,朕要讓天下百姓看着活着的胡惟庸怎麼個死法。”

胡惟庸眯着雙眼,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地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心有所動,說:“哦,是了,朕明白你這眼神,你是在嘲笑朕,別高興得太早,是不是?”胡惟庸露出了鄙夷的冷笑。

朱元璋卻說,是胡惟庸高興得太早了,幾天後不是明州衛指揮使從日本借兵回來的日子嗎?你胡惟庸等不到他來救你了,朱元璋說他已派人去捉拿反賊林賢了。如一陣風吹滅了胡惟庸眼裡那盞帶着一線希望的小燈,那裡面頓時變成絕望的黑洞了。

朱元璋說的不是假話,奉旨帶兵前往明州的大將沐英正在明州港守株待兔。林賢倒很準時,東海的風浪都沒有拖延他的行期,這一天他率的日本使團準時出現在微微涌動的海平線上。一艘掛着日本旗的日本使者官船正向岸邊駛來。船甲板上有一根大煙囪一樣的金色巨燭,是貢品,巨燭上有“大明皇帝萬壽無疆”的字樣。

日本大和尚如瑤和明州衛指揮林賢站在萬國旗下,望着越來越近的燈火閃爍的海岸。僧人打扮的如瑤說:“如果我殺了你們皇上,你不能食言啊!”

林賢說:“別說五臺山啊,把九華山、普陀山都給你當道場也是一句話的事呀!那時他就不是丞相,而是皇帝了。”

這條外交使船剛一靠上明州衛所港口岸,四面圍上來好幾條兵船,林賢剛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沐英就帶人跳上船來,大喝一聲:“反賊林賢,奉旨來拿你!”

林賢急忙拔劍,但很快被制服了,如遙和手下的人全都當了俘虜。

與此同時,致仕在家的宋濂也是禍從天上來,他們父子被一條索子鎖了,解往京師,理由很簡單,他兒子宋慎曾經在胡惟庸那裡當過兩年幕僚。宋濂說:“我早對你說過,不要與胡惟庸走得太近,怎麼樣?老夫的一世清名,也跟你葬送掉了。”

宋慎還抱有一線希望,父親畢竟是太子和皇子的老師,也教過皇上,能不能對他格外開恩?宋濂並不抱多大希望,只好聽天由命吧。

一聽說宋濂也被胡惟庸案株連並已押解進京,朱標憂心如焚,他不得不到奉先殿去見朱元璋了。朱標滿臉淚痕地進來,肅立一旁。

朱元璋問了一句:“你怎麼了?”

朱標說:“父皇不是讓兒臣參與審胡案嗎?我簡直嚇呆了,老師宋濂也在劫難逃,開國元勳一半都抓了,連我郭興舅舅都會謀反嗎?”

朱元璋說:“看看你這個樣子,人家磨刀霍霍,你還在這發慈悲。朕知道你準會來求情,特地給你準備了一件東西。”

朱元璋轉到了屏風後頭,用手絹墊着,拿出一個刺多得驚人的蒺藜棒,扔到了地上。朱標不解何意,望着朱元璋。朱元璋令朱標把棍子揀起來。朱標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拿,卻被利刺扎痛了,尖叫一聲,血也從手上淌下來,忙扔下棍子。

朱元璋又用手絹墊着拿起了蒺藜棒,用寶劍上下削了幾下,把木棒子表面的剌全削掉了,棍子變得光滑多了,他把棍子遞到朱標手中,朱標接過去,仍不明白朱元璋是何用意。

朱元璋說:“朕要殺的人,就是這棍棒上的刺,朕終究是要傳位給你,讓大明江山世代永存,朕不把這些刺拔出去,你將來就會有麻煩,江山就不穩。”

朱標說:“可是……”

朱元璋說:“沒有什麼可是。你去寧妃那裡,安慰安慰她,也可以讓她去見見郭興。”

朱標不去,道:“最好的安慰是放了舅舅。”

說起宋濂,朱標更是心痛,他拼死拼活也要把師傅救下來。

朱元璋越來越不耐煩了,指斥太子是朽木難雕。

“誰都可以不管,我師傅我不能不管!爲什麼把宋師傅抓來?”

“你這麼懦弱,都是你師傅的罪過,朕早該找他算賬了。”

“早知今日,當初又何必三顧茅廬把人家請來住進禮賢館?”

“放肆!”朱元璋火了,“你給朕出去!”朱標賭氣走了出去。

馬皇后爲宋濂求情

三天後,沿着大運河北上的宋濂被押解進京。過去重要人犯都關在刑部大牢裡,自從朱元璋建了錦衣衛充當耳目後,又建立了錦衣衛專有的牢房,稱爲詔獄,裡面有名目繁多的刑具,其殘酷遠勝於刑部獄。

宋濂到了詔獄已是黃昏,他的出現引起了牢中的一陣騷動,立刻有好多人從牢房裡叫他:“宋先生……”宋濂一看,叫他的人是費聚,旁邊還有郭興、陸仲亨,每人一面大枷。他不禁喟然長嘆,真是世事難料啊,這裡拘押着的大多是跟隨朱元璋鞍前馬後在腥風血雨中過來的開國功臣,怎麼一下子都成了謀反的罪囚?

費聚說:“想不到,你這給皇上當過老師的老夫子,也成了謀反的胡黨了。”

宋濂哈哈一笑說:“當過帝師,到底是優待呀,沒看見嗎?我脖子上就沒扛着一面大枷!”衆人相對苦笑,笑裡飽含了譏刺和痠痛,當然也是無奈。陸仲亨安慰他說:“你畢竟是太子師傅,本來也牽扯不上什麼關係,朱標一定會來救你。”

朱標何嘗不想救?他已碰了釘子,思忖再三,決定去搬皇后爲救兵。馬秀英確也沒想到會株連到太子師傅,她心裡很難過,也覺得臉上無光,她認爲這是很丟臉的事,她決定去找朱元璋。郭寧蓮的哥哥郭興下獄了,馬秀英都沒有出面,可見宋濂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馬秀英一進來,朱元璋早猜到來意,便用手點着她鼻子沒好氣地說:“不準干政!爲宋濂求情的話免開口!”

馬秀英嘆息地說:“我有時想,還是民間百姓家好,有尊有讓,有情有義。家裡請一位教書先生,全村人都敬重,終生不忘師教,不然怎麼供奉的牌位上有天地君親師一說呢。”

“拐彎抹角,還是爲宋濂說情。你再說,朕要對你不客氣了。”

馬秀英流淚說:“臣妾願意受懲罰,連宋濂這樣的謙謙君子都不得好報,我還求什麼?求皇上廢了我這個皇后,願用我的處罰換得宋先生不死,求皇上恩准。”說着跪了下去。朱元璋於心不忍,不禁長嘆一聲,扶起她來,說:“你真叫朕左右爲難啊!”

正在這時,值殿官來報:“占城使者來見陛下。”

馬秀英不得不起身,抹着眼淚從後面走了。朱元璋從占城使者手中接過禮單賀表,不禁慰勉有加,讓他回去代他向國君致謝,屬國有災,大明天子豈能袖手?朱元璋允諾回頭撥二十萬石糧。至於請派二百教師事,也可以辦到,需等徵集後才能成行。

使者又說:“此來還有一事,想購幾套宋濂先生的書,他的書,教人學好、上進,在占城很多人想要。”

朱元璋似乎受了很大震動,看起來,對於聲名遠播海外的宋濂,還真輕易殺不得。他已決定把這個面子給皇后和太子了,也顯得他朱元璋並非六親不認。朱元璋爽快地答應了占城使者的請求,他說宋濂的書要刻印,需些時日,叫翰林院爲他們籌辦。

使者又道:“我想見見宋先生,以表達敬仰之意,可以嗎?”

朱元璋好不尷尬,他能說此時宋濂正關在錦衣衛的詔獄中嗎?他只能說謊,推託說宋濂正在浙江充當學政主持鄉試,當然不方便了。

那使者竟然要去浙江,朱元璋只得說,大明王朝是法度森嚴的,鄉試****之年,考官不能見任何人,以防止作弊,使者這才遺憾地作罷。

丞相胡惟庸被誅九族

奉天門外一片肅殺恐怖氣氛,如臨大敵全副武裝的羽林軍和錦衣衛上萬人環立,登聞鼓正前方,跪着一大片罪囚,人人戴一面大枷。

遍體是傷的胡惟庸、陳寧、塗節、李存義、毛驤,這些人是鐵枷、鐵鐐,陸仲亨、郭興、費聚、廖永忠等人跪在另一邊。

宋濂依然沒有戴枷,神態自若。他倒有閒心左顧右盼地觀察別人在死亡面前是什麼德行。儘管他從來不喜歡胡惟庸,此時他在心底卻不能不佩服他。據說他始終一言不發,他怕酷刑難忍時被人撬開口,竟自己咬爛了舌頭,真的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了,也就不必開口了。此時的胡惟庸梗着脖子,眼睛眯成一條縫,面對着雄偉的奉天門和宮城裡一層層錯落的琉璃瓦殿頂,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朱元璋的臉色一點也不比胡惟庸好看。他臉色鐵青地坐在御座上,雙手扶着束腰玉帶,卡到了肚皮以下。

以徐達、湯和、李善長爲首的文武百官垂頭立於丹墀下。

朱元璋問:“徐達,胡惟庸謀反案都牽涉到誰呀?都到案了嗎?”這是明知故問。

徐達看着笏板後面的字朗聲念出了一串名字:“謀逆首犯左丞相胡惟庸,御史中丞陳寧、御史中丞塗節、太常寺丞李存義、吉安侯陸仲亨、延安侯唐勝宗、平涼侯費聚、南雄侯趙庸、德慶侯廖永忠、滎陽侯鄭遇春、宜春侯黃彬、河南侯費聚、宣德侯金朝興、鞏昌侯郭興、靖宇侯葉昇、都督毛騏、都督毛驤、都督李伯昇、都督丁玉,還有衛國公鄧愚之子鄧鎮,翰林院侍講學士宋濂之子宋慎。已故侯爵有濟寧侯顧時,營陽侯楊璟、靖海侯吳楨、永城侯薛顯、臨江侯陳德、六安侯王志、南安侯俞通源、汝南侯梅思祖、永嘉侯朱亮祖、淮安侯華雲龍。其他府州縣吏千餘人,不細羅列。”

朱元璋此前已親手寫了《昭示奸黨錄》,裡面條列其罪,附着了獄辭,可供效尤者警戒。現在審也審了,該供的也供了,是明正典刑的時候了。

徐達說:“請皇上發落。”

朱元璋說:“胡惟庸,就沒什麼說的了,着誅滅九族,本人車裂,剝皮實草。陳寧、塗節死有餘辜、滅三族;陸仲亨等俱殺頭,夷三族,已死的公侯也不輕饒,華雲龍、吳楨等追奪其封爵。”

朱元璋目視李善長,長嘆一口氣,說:“沒想到你弟弟、你侄子都成了胡惟庸奸黨,你全不知情嗎?”

李善長說:“臣不知情。”他現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只能挺着。親弟弟、親侄子都成了胡惟庸的死黨,照理來說,他李善長是包含在“九族”之中,也可滅門的。他知道皇上會對他網開一面,他畢竟是大功蓋世的元老,又是皇上的兒女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