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烏溜溜的鳳眼登時瞪圓,雲綺口中的“朋友”這兩個字給鍾子情帶來了巨大的刺激。
尖刻的視線彷彿透過雲綺落到被雲綺保護在身後的那男子身上,十六年過去了,男子的樣貌比當時成熟許多,可性格卻幾乎一點沒變。
那個時候,鍾子情五歲,男子八歲。
男子的名字叫李臻,是域雪寨寨主的養子。
那天,下着雪。
鵝毛大雪飄飄灑灑,整座山寨銀裝素裹,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一種顏色——白。
不過,有一個人,卻輕而易舉破壞了這潔白的世界。
當時,年僅八歲的李臻正在寨子周圍玩耍,用鬆軟的雪堆成雪人,然後再用自己腰間的刀把雪人劈碎。
他在模仿着大人們的樣子。
“喝!”
手起刀落,雪人就這樣被劈碎了,雪花紛紛揚揚,擾亂了李臻的視線。
就在這時,於一片潔白的雪的世界之中,有一個人影若隱若現。
那個人,不同於這純淨的白色,是紅的。
當時的鍾子情只有五歲,在來到域雪寨的時候渾身是血。
呼出去的哈氣像是一團散不開的霧,鍾子情那雙烏溜溜的鳳眼之中,沒有生的希望。
明明沒有生的希望,但看在李臻的眼中卻覺得這個小男孩絕對不會死。
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算是直覺,直覺告訴李臻,這個小男孩是那種即便犧牲全世界也不會讓自己死的類型——
求生的意志,隱藏在那雙缺乏聚焦的雙眸深處,不易被人察覺。
那個時候,域雪寨中第一次發現鍾子情的人就是李臻,而五年後,最後一個目送鍾子情離開的人,也是李臻。
鍾子情在域雪寨做山賊做了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的五年時間裡,鍾子情只有一個朋友,還是李臻。
或許是由於一開始第一個發現渾身是血的鐘子情的人就是李臻的緣故,李臻對鍾子情甚爲好奇,在鍾子情加入域雪寨之後,李臻總是纏着鍾子情,即便那個時候的鐘子情對誰都十分冷淡,甚至可以說是冷酷。
鍾子情就像只因被人類騙了而受傷的野獸,對任何人包括域雪寨的寨主在內,都充滿警惕,渾身上下從頭到腳全都豎滿了刺。
唯有李臻,鍾子情多多少少還能搭理他,因爲鍾子情沒有從李臻的身上嗅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在鍾子情來之前,整個域雪寨只有李臻一個小孩子,由於嚴重缺乏同齡的玩伴所以在鍾子情來之後,李臻自然而然地成天和鍾子情膩在一起,久而久之,兩人成爲了形影不離的朋友。
鍾子情不僅長的好看,身手也不容小覷,連域雪寨的寨主都要敬鍾子情三分,曾經,想要讓李臻接任寨主之位的山賊們想要對鍾子情下手,卻被李臻阻止了。
在李臻看來,鍾子情是自己的朋友,朋友很優秀很厲害,自己臉上也有面子,是件值得驕傲的事。
而那個時候的鐘子情,並不瞭解李臻有多麼崇拜自己。
就這樣彈指一揮間,時間過了五年,李臻十三歲,鍾子情十歲——那起悲劇發生了,發生得始料未及。
域雪寨的寨主欺負一名女子,被鍾子情親眼目睹,並且被親手殺死。
而鍾子情殺死域雪寨寨主的全過程,又被李臻親眼目睹。
僅僅十步。
年僅十歲的鐘子情,殺寨主的時候僅僅走了十步。
那天,和李臻初次邂逅
鍾子情時一樣,也是飄着鵝毛大雪,晶瑩剔透的雪花,在眨眼間被染成了紅色。
從此李臻的視野之中再無潔白。
域雪寨的寨主是李臻的養父,雖然不是親生父親,但也是將李臻養育成人的人,李臻不是不知道域雪寨裡的大人們做盡壞事,即便從前不知道,隨着年齡的增長,十三歲的他也明白鍾子情殺死寨主的理由。
但李臻不能原諒的是,鍾子情竟然走了。
在寨主死後,鍾子情完全有能力總攬大權,統領域雪寨的,畢竟鍾子情雖然只有十歲,卻是域雪寨的二當家。
然而,鍾子情卻走了。
只留給李臻一個冷漠的背影。
“這裡不適合我,我要離開……如果你想替你養父報仇的話,就多派些寨子裡的高手過來殺我……你的話,不行。”
這裡十六年前,鍾子情在殺死寨主離開域雪寨時曾對李臻說過的話,李臻至今仍記在心裡。
結果,無論李臻當時如何懇求鍾子情留下,鍾子情還是走了,一怒之下李臻派山寨裡全部的高手都去追殺鍾子情,不料那些高手卻全軍覆沒,域雪寨一時間羣龍無首、一盤散沙,年僅十三歲的李臻難以擔負寨主的重任,其他高手也都死於鍾子情的劍下,最終……曾經在道上叱吒風雲,令官府都聞風喪膽的域雪寨,隕落了。
而李臻也再次變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
他一直一直在打探鍾子情的下落,因爲在這個世界上,鍾子情是他唯一一個朋友。
而就在他窮困潦倒、無依無靠的時候,他聽說了一個人。
那人因在十步之內取人性命而得名“十步殺”,是名年紀輕輕卻殺人如麻的殺手。
當時,李臻莫名地將這個人與鍾子情聯繫在了一起,在域雪寨時的鐘子情被稱爲“無名氏”,因爲沒有姓名,也不想被別人擅自賜予姓名。
最終通過多方打聽,李臻確定這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殺手“十步殺”就是殺了域雪寨寨主並且逃出域雪寨的無名氏——自己的朋友。
於是李臻費勁千辛萬苦想要找出“十步殺”的藏身之地,他不是想替父報仇,也不是想爲分崩離析的域雪寨討回公道。
他只是……想要回到自己朋友的身邊罷了。
然而這些事,作爲“十步殺”的鐘子情並不知曉。
最終,由於作爲“十步殺”的鐘子情神龍見首不見尾,李臻沒能找到,而那個時候,鍾子情也因接受了殺死東方墨的委託而隻身前往鏡水國,並且在那裡,徹徹底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從此,江湖上再無“十步殺”這個名號,李臻也以爲“十步殺”真的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死於非命。
如同喪失了人生全部的目標,李臻在這個對任何百姓都並不友好的雷戰國中無處可去,只好投奔新興的山寨,又重新做回了山賊。
那個時候的鐘子情十五歲,那個時候的李臻十八歲,兩人一個在鏡水國,一個在雷戰國,兩個人的未來彷彿是兩道平行線,永遠不會有交點——
直到現在——
鍾子情攜雲綺一起再度踏上雷戰國的土地。
“喂!你這女人是傻瓜嗎,我剛剛是想殺……”
“我知道,不用你廢話!”
李臻話音未落,雲綺就扭頭衝李臻吼了一句,嚇得李臻立即閉上嘴。
雖說雲綺外表看起來弱不禁風,就是個身材瘦削嬌小的小姑娘,可真正發起火來,那股強大的壓力卻是令人不寒而慄。
畢竟雲綺出身尊貴,端起架子來不是普通老百姓所能比擬的,再加上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練和覺醒的王氣,此時此刻的雲綺,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氣魄。
這氣魄,令站在雲綺面前的鐘子情,都不由得敬畏三分。
“雲綺……”
殺氣瞬間收斂,鍾子情左手動了動,將那支險些擊中雲綺頭頂的竹笛收了回去。
英俊清秀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這笑容雖然不像平日裡那般溫文爾雅,不過好歹是屬於“鍾子情”的笑容。
雲綺這才稍稍鬆一口氣。
“你們兩個都別打了,冷靜冷靜坐下來好好談談……”
放下張開的雙臂,雲綺揉了揉頭髮,轉過身。
面前,是坐在地上的男子,男子臉色鐵青,雲綺覺得他一定是被嚇壞了,畢竟剛剛的鐘子情,着實很嚇人。
“你啊,和鍾子情認識很長時間了吧?”
話音剛落,雲綺看到男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既然是這樣你至少應該知道鍾子情的雷點是什麼吧?用傷害他最重要的人的方式威脅他,除了激怒他之外根本於事無補嘛!”
這樣說着,雲綺美滋滋地瞧了瞧脣角,對於自己是鍾子情“最重要的人”這件事感到十分驕傲。
而站在雲綺身後的鐘子情,在用餘光瞥到雲綺這自豪的表情後忍俊不禁。
聽了雲綺的話,坐在地上的李臻不由得咬住下嘴脣默不作聲。
撇撇嘴,雲綺雙臂抱胸,明明從年紀上來看她比這男子小不少,可現在倒像是她以長輩的姿態訓斥這男子。
“其實你根本就不恨鍾子情,也不想報仇,更不想奪走鍾子情什麼重要的人吧?我猜……你只是無法原諒當初鍾子情絲毫不顧及你的感受,拋下你一個人離開……這種孤單和無助,我能理解的,要知道,我的父王三年前也是被這傢伙和另一個男人聯手害死的。”
聞言,男子臉色驟變,立即將震驚的目光投射到鍾子情的臉上。
只見鍾子情無聲點了點頭。
“所以說啦,這種時候就該開門見山,與其跟鍾子情打架,還不如跟他哭訴你當年被拋下時有多麼多麼慘,鍾子情這傢伙啊,明顯的吃軟不吃硬……”
被雲綺蔥根似的手指指着,李臻垂下眼簾,明顯有些心虛。
而看到李臻這副表情的鐘子情,才終於明白過來,原來過了這麼多年,李臻仍一直當他是朋友。
可他……卻想殺了這位朋友。
靜靜地閉上一雙烏溜溜的鳳眼,鍾子情深呼吸,冰冷的空氣鑽進鼻腔,筆直地衝入大腦。
發熱的頭腦變得異常冷靜,鍾子情一直以爲自己在成爲“鍾子情”之後多多少少有了些改變,但實際上,他還是他——
冷血、無情。
正陷入深深的自責,突然,鍾子情感到自己的臉頰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睜開眼扭頭看過去,是雲綺正用食指用力戳他的臉。
“雲綺?”
“別哭喪着臉好不好?明明和兒時的朋友重逢是好事啊!”
這樣說着,雲綺重重地拍了一下鍾子情的肩膀,將鍾子情整個人推到了李臻的面前。
“鍾子情,你應該有話要對你這位朋友說吧?”
“……”
薄薄的脣張了張,鍾子情愣了片刻,伴着絲絲內疚的目光落到坐在地上的李臻身上。
緊接着,鍾子情緩緩道出了他必須要對李臻說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