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當然是來打敗她的。”
博格斯教授嘴裡嗦着冬陰功粉絲湯,頭也不擡的說道,看上去並不像對泰國菜提不起興趣的樣子。
“打敗她?這可能不太容易。我覺得《油畫》雜誌對偵探貓女士的評價,失之偏頗。兩位都是畫刀畫領域的專家,你們說呢?”
簡·阿諾順着話頭說到。
都是藝術家,餐桌上聊天難免聊起相關的八卦。
“政治鬥爭而已。”
安雅理了一下耳朵後面的頭髮。
插畫大師剛剛送給了自己一份大禮,她不想打官腔敷衍,實話實說:“我對《油畫》的態度稍稍有點失望。併爲偵探貓的遭遇感到傷心。當然,出了您的客廳,我就不這麼說了。”
她既是一位畫家,也是一位藝術畫廊經營者,當然不敢得罪《油畫》雜誌社。
“這種事情在藝術圈子裡每天都在發生,並不稀奇,唯一的不同只是這次表態的是《油畫》雜誌的董事會而已。”助理攤開手。
“就是因爲是《油畫》,才那麼令人失望。我學生時代在其他女生盼望着成爲《時尚芭莎》或者《VOGUE》的封面模特的時候,我的夢想就是登上一次《油畫》的封面。”
“這是又一次的對我們女性藝術家的無恥打壓,相同的事情歷史上已經發生了無數遍了。”
“沒想到連《油畫》雜誌都這麼沒有底線。”
安雅一幅氣鼓鼓的樣子。
助理偷偷撇嘴,這可是一頂大帽子,要說《油畫》雜誌打壓偵探貓是因爲對方是女性,他可不信。
現在不是兩百年前。
因爲政治正確,恨不得各大美術獎項獲獎名單裡有一大半的身份都是妹子,生怕被罵性別歧視。
偵探貓不過是一枚正好被雜誌社拿來和伊蓮娜家族博弈的倒黴棋子罷了。
“她很強。”
博格斯教授打斷了他們的交談,擡起了頭,“非常的強,是我這些年見過的最好的畫刀畫畫家,比之前的我更好。”
“您可是說要來打敗她的。”助理提醒道。
“說了是比之前的我更強,但是比不過現在的我。”
博格斯教授抿抿嘴角,緩緩的說道:“她就像是那個什麼綠巨人,我是蜘蛛俠。”
“啥?”
安雅沒聽懂老教授嘴裡突然蹦出來人名。
“電影劇情裡總需要一個宿敵一般的反派人物來證明英雄的強大,就像教會和哥白尼,熱羅姆和印象派。如果對手不夠強大,拿什麼來證明我已經站在了有史以來的畫刀畫最高處呢?”
“您說的那個應該是綠魔。綠巨人和蜘蛛俠是一夥的。”
助理小聲提醒這個老爺子搞差了漫畫人物。
“無所謂是誰,我等了二十年纔等來了這樣的有意思對手。這是藝術女神賜給我的禮物,後世的人無論是誰,提起畫刀畫的時候,都會記住我是怎麼打敗偵探貓的。”
他在提起偵探貓的時候,眼瞳明亮的像是燃燒着的兩團火。
孤獨求敗是很沒有意思的事情。
博格斯教授接到大都會博物館首席藝術顧問的電話,讓他寫一篇批評文章的時候,本來只當是一件小事。
反正不特意針對誰。
畫刀畫領域裡的所有在世的畫家,有一個算一個,在老教授心目中都是垃圾。
然而,在當老教授真的看到那本《小王子》的時候。
博格斯立刻就改變了主意。
他幾乎瞬間意識到了,這套《小王子》的插畫,是足以載入畫刀畫歷史級別的作品。
所以就算面對在大都會博物館開個人展的誘惑。
他依然回絕了赫萊菲股東。
博格斯教授今年65歲,在年齡變大,物質生活接近應有盡有的生活環境裡,老教授開始追求更加純粹的慾望。
他不想因爲攻擊一套有可能能載入歷史的插畫,被當成後人的茶餘飯後的談資。
也想給予這位對手應該有的尊重。
書寫美術史的後人記述他是如何擊敗偵探貓的過程,應該像是威靈頓公爵擊敗拿破崙一樣,蕩氣迴腸。
而非是博格斯教授擊敗了一位藝術小丑。
相信自己現在技法,已經絕對不會弱於那位偵探貓了,而和託尼親身面對面的交流接觸,再畫畫,則是他自己的優勢。
想到得意處,博格斯教授忍不住露出笑容。
“嘿嘿嘿。”
教授嘴角還沾着粉絲。
他就那麼出神嘿嘿的笑了起來,比旁邊被傭人餵飯的託尼更像是個真正的精神病。
若是展廳裡的用餐的客人們有誰看過周星馳的《功夫》的話,就會覺得這個眼角帶着魚尾紋的老頭子不像什麼蜘蛛俠彼得帕克。
反而與那位要求打死別人或者被打死的火雲邪神頗爲神似。
“偵探貓還沒有交稿麼?”
博格斯教授笑夠了,向着簡·阿諾問道。
插畫大師搖搖頭:“還沒有,她的經紀人說,她要畫的作品比較多,所以會慢一點。”
“她畫的多?我畫的也不少,而且已經畫完了。算了……還是畫慢點好。要是草草交些作品,反而讓我失望。就憑那套《小王子》,她就有資格擺架子壓軸出場。”
博格斯教授抹了一下嘴,乾脆的站起身。
反正他心中偵探貓無論如何也比不過自己,對方畫的越精益求精,反而能襯托自己的作品藝術造詣越高。
“既然這樣,等大家吃完飯,就來到我的房間裡吧。”
——
博格斯教授的屋子裡靠着牆,一字排開的擺放着十二個正在晾乾的畫框。
與安雅天馬行空用房間作畫的創意相比。
教授的創作場景看上去平凡了太多。
每一張作品的畫布都是30×40的小品畫布,面朝牆壁,等待着被翻過來展示給衆人。
“艾米。”
博格斯教授說道。
“什麼?您指的是那隻貓麼?”
助理挑了挑眉頭。
“我是說,我的這組畫的名字,就叫做《艾米》,這都聽不明白?”
博格斯教授不喜歡他的魯鈍,隨口敷衍的迴應了一句。
老頭子從扶手椅的墊子上抱起乖巧的趴在那裡的小貓,晚餐時間已經有傭人餵過了它,教授用左胳膊托住貓,右手從貓咪的頂毛一直擼到後脖頸。“當然,這個小姑娘現在也叫艾米。”
“情感替代法並不好用。我們用非常多的辦法嘗試過,都沒有起到預想中的作用。託尼並不會因爲它也叫艾米,就把這隻白色的小貓,當成那隻曾經陪伴着他長大的貓咪。”
開口的是金安慶博士。
既然要評估博格斯的作品對託尼心理刺激的作用,心理醫生晚飯後就沒有離開。
牧場裡有的是空屋子,他就直接在插畫家的家中住下。
博格斯教授膊子一梗,表示不屑,又在那裡酷酷的不說話了。
“教授應該琢磨出門道來了,他對他自己的畫作有信心。”簡·阿諾非常熟悉博格斯站在一排畫架之前的氣勢。
這是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
插畫家創作的時候,也會有這樣的感覺,打心眼裡認爲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世界上最好的童話插畫作者。
簡·阿諾一點也不覺得被冒犯了。
插畫大師很喜歡博格斯教授身上的這股勁。
有信心當然是好事,沒信心的畫家怎麼能畫出能創作奇蹟的作品呢?
無論是畢加索生平最喜歡看漂亮妹子爲自己打架,還是達利的名言——“作爲一名畫家,最幸運的事有兩件,第一他是個西班牙人,第二他叫達利。這兩件幸運的事都被我碰上了。”
很多大畫家都是一個極度自戀的人。
“如果畫刀畫真的對自閉症患者有用,那麼我的作品就有用……若是沒效果,那也是畫刀畫本身的問題,它的能力範圍便是這般。”
教授想了想,咂巴了一下嘴,補充道。
“畫的好是您的功勞,畫不好是畫法的問題?”
助理忍不住開口。
“當然如此了,我就是這個領域最好的那個。現在的我,便代表着畫刀畫這門藝術的極限。”
博格斯教授似乎完全沒聽出助理語氣中的嘲弄,整個人理直氣壯極了。
簡·阿諾用嚴厲的目光,瞪了一眼助理,示意對方閉嘴。
得知顧爲經想要挑選艾米作爲自己的繪畫題材的時候。
金安慶博士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表示,這種行爲就像這就像他足球隊的時候,球隊裡每個男孩都固執認爲最漂亮的那個拉拉隊妹子會喜歡他。
若是有哪支拉拉隊裡,最漂亮的妹子名字叫做“繆斯女神”的話。
這個例子放在藝術家身上一點也不錯。
甭管你的作品是價值5萬美元、50萬美元,還是500萬美元。
藝術家到達一定境界之後,不少人往往都會固執的相信,自己纔是那個被繆斯親吻的獨一無二與衆不同的幸運兒。
博格斯教授,還有此前想要進行最後的嘗試的安雅女士。
他們沒有畫貓技巧的加持,卻沒有一個人願意避開“艾米”這個最接近正確答案也是最困難的選項。
即使安雅明知道自己的畫功比不上另外二人。
在真的失敗以前,她也會期待着自己筆下的艾米,有着與衆不同的效果。
“提前說好了,要是最後沒效果的話,這隻小貓讓我帶走吧,她喜歡我。”
“喜歡您麼?”
助理瞅了瞅趴在怪爺爺手裡瑟縮成一團的小貓咪。
“對,小動物們總是親近兩種靈魂,一種是有天生缺陷的,一種是天生富有魅力的。前者讓她們的生育本能而憐惜……抱歉,我不是有意針對託尼先生。”
博格斯教授的情商最多算是輕度殘疾,還沒有差到離譜的地步,說到一半朝簡·阿諾點了點頭。
“無妨。”簡·阿諾聳聳肩。
“後者呢?”
聽着這傢伙言之鑿鑿的理論,助理好奇的問。
“後者……後者會有誰不喜歡呢?他們天生就是大家崇敬目光的焦點,無論是人,還是動物。”
博格斯教授驕傲的擡了擡脖子的,臉上一幅“老頭子我就是這麼天生可愛招人喜歡”的表情。
助理是反反覆覆的默想他那四十萬紐幣的年薪,以及將來跳槽去做藝術經紀人後大把大把賺錢的美好生活,才把“您是哪一種?”這個問題咽回了肚子裡。
一口老槽被卡在嗓子裡,想吐又吐不得的感受,讓助理差點被憋死。
“教授,我們先來看畫吧。”
饒是以簡·阿諾的耐性,都有點受不了博格斯教授現在格外濃郁的自戀氣質了。
“這是我目前畫過的最好的一組畫,你們可以慢慢的好好欣賞。”
博格斯教授站在畫架之前,掃視着房間中的衆人,將最左側的第一個畫架翻了過來。
那是一個頂貓的小孩。
小孩只露出了半張臉,雙眼上翻,一隻手扶住頭上的貓咪。
高飽和度的純淨油彩,造就了畫面上極強的銳利的的明暗對比。
貓貓毛髮是純白色的,鼻端是黑色的,小孩的眼白是純白色的,瞳孔是偏黑的。
上半部分的陽光是白色的,下半部分的被貓咪籠罩的陰影是黑色的。
這不是一幅黑白的素描畫,但是整幅畫面卻被大量對比度很強亮色和暗色分割成了陰陽兩面。
大量使用黑白配色的畫作往往會像古老的黑白的照片一樣,帶着滄然的古意。
但博格斯教授的這幅畫完全沒有這樣的觀感。
人們總是說畫如其人。
除了老教授他自己,恐怕屋子裡在場的幾人中沒有誰覺得這個老頭有哪點可愛了,但是他的畫是真的超可愛。
黑白變幻的森然古意和油畫刀的童稚迷幻完全的被巧妙的結合到了一起。
兩種完全不一致的風格,就像博格斯教授油畫刀控制下所混合出的顏料一樣,一點也不顯得違和與混亂。
只是很美。
只是很有禪意。
畫面像是一尾被油畫刀巧妙分割深淺二色所混合成的太極陰陽魚。
在這幅作品映入眼簾的時候,房間又一次的安靜了。
“真是一幅絕妙的童話,這種技巧,是我所完全畫不出來的,實在是太棒了。先是《小王子》,又是眼前的這幅畫。”
簡·阿諾端詳了畫面片刻,輕聲說道:“看到博格斯教授這幅作品的瞬間,我竟然動了要學習畫刀畫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