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這口氣還挺大的。”
瓦特爾老師勾起了嘴角,俏俏吹了個口哨。
他心下覺得很有些好玩。
顧爲經的水平他知道。
技法提高的快是實話,畫的好也是實話,但是嘛如何也得講個基本邏輯。
咱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物,不是?
真正特別豪氣的禮物,瓦特爾也不是沒見過。
德威規定,老師不可以任何形式接受超過20美元的禮物。
瓦特爾教授接到的最重的學生禮物,是以前一個小胖子老爹送的兒子考上康納爾大學給的感謝禮。
兩瓶酒外加一隻冰藍色的佛陀吊墜。
酒苦兮兮的不好喝。
而外國人玩祖母綠,不太玩翡翠。
瓦特爾當時以爲那個吊墜只是普通的小玩意。
他還是多長了個心眼,去找學校裡外聘的教珠寶鑑賞的老師估了個價。
當得知這玩意是什麼冰種的,竟然要個好幾千美刀。
瓦特爾度過了天人交戰的一個晚上,終於師道尊嚴佔據了上風,還是老老實實的找校長走學校官方渠道,把這件禮物給退了。
後來他才知道。
那看上去普普通通蔫頭蔫腦的小胖子老爹竟然是位翡翠大礦主。
兩瓶不到三美元的本地油櫚酒,搭配能買一卡車油櫚酒的禮品,放在同一個不起眼的袋子裡一起送。
端是土豪的不拘小節。
但送他……“實現夢想”的機會的……認真的說,瓦特爾教授生平還真第一次見到這種自信滿滿的學生。
“有自信哦。”
瓦特爾甚至完全能猜到,對方畫的是什麼東西。
他的夢想嘛。
要不然對方紙上畫了六百萬英鎊給他。
要不然。
自然無非便是那張“博物館島”的寫實風景畫了,那是他苦苦追尋十年而不得的夢中女神。
要是顧爲經真的畫了一張寫着“6millon”的支票給他。
瓦特爾還蠻佩服這小子的幽默感的。
要是後者嘛。
老實說,這事兒本身就太有幽默感了。
顧爲經畫的再厲害,仍然在和瓦特爾自己水平的伯仲之間,乃至稍微低一線的水平。
寫實畫法和寫意畫法不同。
後者無論是野獸派還是立體主義,都是極講究靈感、情緒的畫法。
不是說技法不重要。
技法永遠都是一切繪畫流派的地基。
沒有地基,就沒有高樓。馬蒂斯、畢加索,這些抽象畫家,都是線條功力非常好的。
大量玩繪畫概念的名家,本身都是寫實的大師。
但至少玩抽象,玩“神髓”的畫派領域,是有三年不鳴一鳴驚人,枯坐五年、一朝得道的事情發生的。
原本平平無奇的畫家。
或者忽然開悟了,猛的拍出一張很牛逼的作品,或者你塞的錢實在太多,媒體吹的你很牛逼。
這個邏輯是對的。
但媒體要是吹某個沒名堂的寫實畫家出去採風了一趟,擡頭看了一晚上月光,就吃了靈丹,寫實技法大進,脫胎換骨云云。
忽悠忽悠外行人問題不大。
但內行人會笑你傻逼……至少是太不專業了,夸人都不講基本法。
瓦特爾主功的寫實風格,是一步一個腳印的“內家拳”,沒什麼花裡哨的,就是練。
技法最不會騙人,也不會不勞而獲。
每一步都有跡可循。
寫意畫家的提高是一朝悟道。
寫實畫家的提高是打怪升級,包括職業生涯的走向也是如此。
純粹走“概念美術”的藝術家,成敗都快。
合適的炒作擊鼓傳花下,可能作品成交記錄從幾萬刀賣到上百萬美元,沒準只要短短一兩年時間。
但泡沫破碎,從聚光燈下的寵兒,變爲無人問津的才盡江郎,也只需要短短一兩年的時間。
無論是畫家還是藝術品投資人,大家玩的全都是一個坐過山車的心跳。
而走寫實風格的藝術家,則是慢慢的踏實往上爬。
技法提高和職業生涯的軌跡往往都是連續。
從無人問津,到略有薄名,再到嶄露頭角,到功成名就,最後成爲天王巨星……都是按照這個軌跡一步步的往上爬。
有舍有得。
走的慢,也會在起起伏伏間站的更穩。
縱使提香、透納、門採爾包括畢加索,他們都是年少就成名,讚譽滿城的神童天才。
但研究這些人的履歷,就能發現他們年輕時的路照樣走的都很踏實。
和普通畫家沒什麼兩樣。
對藝術感冒萌生興趣、學習、被本地的富商或者神父看重資助、學習,送入美院或者大師的畫室、學習、參加畫展、學習、成爲紅衣主教或者王室最愛的畫家……無非就是一個西方舊時代大藝術家最正常的登天之旅。
包括作品間所表現的技法的提高,也是慢慢的有跡可循的。
只是天才們的慢,對普通畫家來說快的像是一道閃電。
很多職業畫家一輩子都難以逾越的門檻和瓶頸,對他們來說,只是幾個月,乃至一兩週就跳過去了。
無論是技法上的,還是職業道路上的,都是如此。
但再快也得有個過程不是?
“哼,我畫了十年,你刷一下就跳過去了,咋可能呢。你這是坐的火箭起飛?”瓦特爾咂吧了一口啤酒,點評道:“還是年輕啊,這心飛的比技法飛的還快。”
瓦特爾咧嘴笑笑。
【……球來的基米希腳下,這位拜仁隊長選擇將球做給前場的托馬斯·穆勒,25號德國國腳持球向着前場內突破,他能成功麼……球被解圍出了底線。】
打開電視的時候,比賽已經開場了二十分鐘了。
“唔!”
瓦特爾端着啤酒,望着狼堡化解了拜仁慕尼黑一次精妙的進攻,有些遺憾的舔舔嘴脣。
又把眼角的餘光不由自主的望向工作間大門上所貼着的便籤。
他本來想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安安靜靜的看個球先。
可是嘛。
此刻瓦特爾倒真的被顧爲經勾搭起了好奇心。
他主要是想要看看,這位畫技進步速度讓他每天像是吃了酸葡萄一樣的學生,難得的說大話,吹牛皮破產的樣子。“年輕人啊,被誇兩句,就是會浮躁了一點。”
瓦特爾肯定不會爲此感到生氣。
小孩子心意是好的。
他下定了決心,無論顧爲經畫的好壞,下次在學校裡見面的時候,都要專門的去認真誇誇他。
違心的說兩句自己從對方的作品中學到了很多,畫的太好了。
自負對藝術家們來說,是一項美德。
至少自負、自戀的藝術家們,大都個性頑強。
很多時候堅持一個畫家在藝術道路上執着的走下去的,就是那種最初無理由的相信自己,無理由的認爲“老子是最棒的”的偏執和信心。
哪個畫家小時候。
不相信自己會成爲是下一個達芬奇,下一個畢加索呢?
只是他們的心氣會在成長中不斷的消磨,在從小學課外班,到中學藝術班,再到大學美院,在越來越多的繪畫好苗子中,逐漸的變得泯然衆人,乃至懷疑人生。
瓦特爾非常善良的希望顧爲經胸中的心氣,能夠多保持一段時間。
想來。
等再過十年、二十年,若是再提起這段往事,那麼雙方都會覺得很有趣吧?
電視屏幕上裁判和球員因爲身體接觸爭執成一團,雙方球員開始推推搡搡的。
“去看兩眼畫好了,回來還趕的上發角球呢。”
素描老師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他把啤酒瓶放在一邊的櫃子上,晃晃腦袋,將門口的那張便籤隨意的收在口袋裡,推開工作間的大門,走了進去。
“當初我也是個這樣信心滿滿的小孩子呢!”
瓦特爾想起年少時,大家坐着校車,書包裡放着三明治、牛奶和西紅柿,在春遊時由老師領着去參觀博物館島的年代。
往事歷歷在目。
那時,他也曾天真而無畏着指着博物館島上宛如童話之境的宏偉建築,叉着腰說出“有一天,我的作品也會擺進那裡去的!”
不是麼?
可惜,沒有他這樣的優秀好老師,在旁邊安慰他,鼓勵他了。
啪嗒。
瓦特爾教授一邊發出一聲失落而又混雜着驕傲的嘆息,摸到了工作間牆上的電源開關,打開燈,探着腦袋往着桌子的臺子上看去。
“唉……咦,噫!”
那聲深沉而又厚重的嘆息陡然變了個奇怪的聲調。
彷彿小提琴手的琴弓從G弦拖拽至了最細的E弦。
顫巍巍的,帶着對世界的懷疑。
瓦特爾凝視着桌子上的那副他熟悉到骨子裡的作品。
熟悉的構圖,熟悉的取景,熟悉的線條節構……唯一不熟悉的,就是對這份作品上的纖豪畢現的建築那份陌生的親切感。
好似昨日重現。
陽光穿透柏林特有的雲霧,從高空中滑落,在水波間折射。
柏林新博物館的紅磚斑駁的矗立,以斑駁的肅穆對峙着天空上的斑駁的雲海。它是威廉一世到威廉二世時期修建的建築,至今距今不過150年。
這在老歐洲不算是什麼非常有年頭的建築。
可它佇立在柏林的市中心,見證過茨威格筆下文明之火照亮過整個世界的年代,也見證了歐洲的街燈在戰爭中一盞盞熄滅,並整整一代人不再見到重新亮起的混亂與瘋狂。
英雄與罪犯、革命家與野心家,皇帝與士兵,藝術家與詩人。
俾斯麥、小毛奇、羅莎盧森堡、愛因斯坦、門採爾,維特根斯坦……無數被世人所熟知的名字,都曾從那巨大的圓形門廊下走過。
兩次毀於戰火,又兩次重建。
所以它又已經足夠老了。
瓦特爾無聲的凝望着水彩紙表面,那恰到好處凝固着世事塵煙的色彩,每一絲磚上的青煙,每一絲風化,每一絲的塵土和灰跡,都被渲染的恰到好處。
玻璃鑲嵌着日心,像是流通的水銀色焰。
而旁邊正在流動的施普雷河,則普上了一曾淺藍色的寧靜的罩色,在筆下安靜的像一塊巨大的緞子。
那是一幅畫。
但素描老師完全能想到那些相同的色彩,那些相同的陽光,相同的灰塵,從畫紙上抖落,落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衣領帽尖時的樣子。
也能想象到。
落到他身上時的樣子。
瓦特爾教授宛如穿越了長長的時光隧道,幾十年的時間逆流。
畫面再次勾起了他心底深處的回憶,他彷彿變成了穿着校服短褲的男孩子,從校車上下來,人生中第一次望向博物館島的模樣。
耳邊有稚氣未脫的宣言。
鼻端漂浮着新鮮西紅柿的味道。
遠方傳來遙遠的一聲鐘響。
“媽的。”
瓦特爾盯着桌子上的畫作沉默了半分鐘,輕輕一聲咒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子就知道街邊小店裡賣的喜力啤酒不靠譜。”
“Shit!這假酒害人,裡面是加了藥的!”
“肯定是泰國流傳來的葉子酒!”
東南亞生活,一大要點就在於不靠譜的東西絕對別喝。
尤其是隔壁泰國如今變成了葉子合法化的國家。
經常會有各種亂七八糟添加了葉子成份的飲料,啤酒,雞尾酒乃至假酒。光明正大在各種各樣餐廳,旅遊小店裡流傳。
遊客一不小心,沒注意到上面的標識,就容易中招。
瓦特爾覺得自己一定是爲了佔幾美元的便宜不小心擦雷中招了,把自己腦袋嗑嗨攪亂了。
不是他的腦袋亂掉了。
就是這個世界亂掉了。
否則……怎麼可能他能在自己的桌子上,看到這樣一幅畫呢!
啪嗒。
瓦特爾哐的一下,把工作間的燈光關掉,瞪大了眼睛盯着牆上看。
良久。
他發現自己心跳跳的很快。
廢話。
看到這樣一張作品擺在工作臺上,他這位美術老師心跳跳的不快,那才離譜呢。
然而。
瓦特爾發現,自己似乎並沒有看到奇奇怪怪熒光小小人在跳舞,或者把工作間的窗戶當成球門,大力抽射的衝動。
嗯?
似乎自己的腦子沒問題。
那麼,答案只剩下了一個——這個世界似乎出問題了。
瓦特爾教授心,跳的更快了。
他深深的吸氣,緩緩的按住牆上的開關,輕輕的打開。
德國人的動作是那麼慢,好像是害怕稍微動作一魯莽,就將腦海裡這個不切實際的夢給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