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風雲
無論哪裡,哪個國家,是不是所謂講究格調的“貴族學校”。
要求活力四射,譟動不安的高中生們能做的食不言、寢不語。
就像讓唧唧喳喳的鴨子們,一夜間變成了啞巴。
那是很難很難的。
今天。
“鴨子們”似乎真的都變成了啞巴。
好像有什麼極其震撼人心的變故,壓住了那些原本無時無刻不充斥着校園食堂的喧囂。
它替代了那些往日裡談論校園舞會,談論寒暑期的歐洲遊學,八卦學校裡誰又勾搭上了誰,某某某又劈腿了的紛紛擾擾的議論聲。
一切的議論主題,都被某個同樣的主旋律所替代了。
學生們壓低聲音咬着耳朵,彼此交換着心照不宣的詭秘眼神。
偶爾有不明所以的同學坐在飯桌邊,奇怪發生了什麼。
馬上就會有好事者在他耳邊說上兩句。
對方立刻就會張大嘴巴,不可置信的發出一聲低低的“啊”、“原來是她”這類的驚呼。
和莫娜分開以後。
顧爲經這學期一般在學校裡獨自一個人在角落裡吃飯。
不太會和別人湊到一桌去吃飯,聊天。
可今天食堂裡的氛圍太奇怪,在從鑽研破境任務上抽開心神後,他同樣立刻察覺到了氣氛的弔詭。
“又發生了什麼事麼。”
往日裡只有某個漢子在學期夏令營裡搞大了別人肚子,或者風紀主任在小樹林裡抓野鴛鴦時摔斷了腿,此般量級的超重量級八卦,纔有這種宛如結界一般,籠罩整個食堂的能量。
他三口兩口吃完意麪,將冰絲絲的橙汁和牛奶全都皺着眉頭灌進了嘴裡,把盤子放到了一邊用過餐具的置物架上。
面無表情的準備離開。
固然學校裡的氛圍不太對。
可顧爲經和蔻蔻小姐不一樣。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太愛八卦的人,就算是風紀主任被人搞大了肚子,也和他沒有關係。
往日裡,他從不對這些有的沒的操心。
這也是顧爲經以前在學校裡,在同齡人之中,略微顯得不太合羣的重要原因。
但今天是個例外。
當走到食堂門口時,顧爲經又突然站住了腳步。
或許是因爲恰好剛剛收到了杜大秘那通告誡他仰光最近不太太平的電話,或許則是因爲,他用畫家的敏銳感受到了背後有些同學嗡嗡議論間,偶爾對他指指點點的小動作。
他在旁邊水吧的櫃檯邊,稍微站了一會兒。
顧爲經轉過身走到兩個剛剛說話的聲音稍微大了點的同學身邊,敲了敲桌子。
“哥們,麻煩問一下,您提到蔻蔻怎麼了?”
那兩個男生顧爲經都認識。
和他同級不同班,在普通班上學,是自己堂姐顧林的同班同學,他在他們聊天的內容中聽到了好幾次“蔻蔻”的名字。
有人突然跑過來,原本正在嘬着咖啡,有點激烈的爭論着什麼着兩個人明顯被嚇了一跳。
見到是顧爲經,其中一個頭發自然卷的男孩子明顯認出了他,眼神稍顯愕然。
他把塑料咖啡杯放到桌邊,遲疑了兩秒鐘,應該是在躊躇着怎樣開口。
最終。
捲髮男生還是聳了聳肩,指了一下一邊的放着報紙和雜誌的閱覽架,低聲說道:“我不清楚怎麼告訴你,最好……你還是自己看吧,報紙上都是。”
顧爲經點了下頭,表示感謝。
他走到閱覽架間,從一堆時尚刊物,攝影雜誌和藝術期刊之間,抽出了最後一份還沒有被同學們取走的《緬甸鏡報》,在陽光下展開。
幾乎是立刻。
顧爲經就意識到了,食堂裡的同學們,到底在議論着什麼內容。
鏡報今天不像前段時間一樣,整版整版刊登着長篇累牘的介紹關於陳生林新工業區的報道,和此舉將對整個仰光GDP所起到的振興作用等等經濟學家撰寫的官樣社論。
今天報紙的頭版頭條,刊登着一個人的大照片。
那是一個穿着灰色卡其布高級警官制服,舔着小肚腩的中年人。
它應該是某次講話間的舊照。
中年人面前擺放着礦泉水,葡萄,和用英語寫着【高級警督丹敏明】的姓名卡。
這人顧爲經竟然認識。
緬甸的文化傳統,和東西方都不一樣,傳統緬甸生活的本地人沒有代表家族傳承的父姓。
只有父母爲你取的名字。
這位高級警督丹敏明先生,正是蔻蔻嘴裡那個“老官僚”、“老古板”的老爹,他是蔻蔻小姐的親生父親。
顧爲經前段時間,在孤兒院裡畫畫的時候,還見過這位官氣蠻重的富態中年大叔。
對方還邀請他去家裡玩呢。
事實難料。
這才一兩個月的功夫,再見面的時候,就已經是在報紙上了。
看情況,還不是好的那種。
【高級官員身陷身囹圄?貪污大案,警方高層已經啓動瀆職調查相關的瀆職調查,軍政府方面——】
顧爲經隨便掃了一眼新聞報道。
讀了兩句。
眉頭就皺了起來,蔻蔻的家裡出事了。
這些年政治局勢波譎雲詭,但私立的國際學校像是用財富的城牆,從動盪世間所切割下來的一方淨土。
無論外界怎麼不安,怎麼風雲激盪,人心惶惶。
只要學校雄偉的大門關起來,他們就可以在綠樹蔭蔭下,談着戀愛,討論着藝術和詩歌。
世事煙雲,怨憎哀傷,百姓的苦難,槍炮的轟鳴和吹來的疾風苦雨,似乎都與他們沒有直接的關係。
這些年也有家境破落,從德威中退學的同學。
但顧爲經從來都沒有太大的感觸,這還是第一次,在他身邊這麼近的地方,出現這種事情。
明明上週。
蔻蔻小姐還在言笑晏晏的陪他跑步,在那裡哼哼着音樂劇,還是學校里人人羨慕的千金小姐。
轉過天來,她老爸就出事了。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
政治上的風雲流轉,真的變得太快了。
顧爲經不知道蔻蔻的老爸是否真的貪污了,這種事情吧……說實話,就算真有,顧爲經也不會太吃驚。
但想起蔻蔻曾告訴他,她父親在聯合專案組查豪哥。
再結合一下剛剛杜秘書特別打來的電話,直覺告訴他,這事兒,應該和豪哥離不了干係。
當初聽說這件事的時候,阿萊大叔就表示不看好。
想動豪哥這種黑白兩道,手眼遮天的大人物,結果行動還沒開始呢,就連一個小姑娘都知道這樣的消息風聲。聽上去就不太靠譜。
看上去,阿萊大叔一語中的。
人在真正的大權力面前,是很無力的。
陳生林陳老闆秘書剛剛口中的“也不算是什麼大事”,落到蔻蔻的身上,就是天翻地覆,將原本歲月靜好的生活,撕扯的支離破碎的下場。
顧爲經將報紙迭好,放回了閱讀架上。
轉過身,掃視着身後的餐廳。
果然——
那裡沒有蔻蔻的身影。
那個往日裡嘰嘰喳喳,活力四射的女孩子,今天並沒有來上學。
——
S.Louis Plaza街道。
棕色的磚牆,雕花的窗櫺,整潔的街道,波光粼粼的心形游泳池和遠方港口海面沙灘的椰子樹。
S.Louis Plaza街道所在的街區,自從遙遠的殖民地時代,就是富人區中富人區。
因爲這裡離市政府中樞大樓不算遙遠,並且街區有荷槍實彈的軍人站崗守衛的原因。
此間一座座帶着昔日老大帝國影子的宅子,相比豪哥那座純粹用美元堆成的西河會館,更填一層被籠罩進權力面紗的神秘與肅穆感。
在一百多年前,
這裡曾是不列顛海軍元帥,英屬印度總督,喬治五世國王所冊封的“緬甸蒙巴頓伯爵”路易斯·蒙巴頓以及殖民者裡的高級官員的家眷們住宅所在。
雖然前者幾乎很少會來到自己名義上的封地。
但這裡依舊修建的足夠富麗堂皇。
至少奧威爾雖然上的是伊頓公學,但以他的身份,他在緬甸當大英帝國警察的年代,肯定是遠遠沒有資格住進這樣的宅邸裡的。
後來人們終於趕走了討厭的英國佬。
又幾經風雲變動。
如今,不少高層官員都會選擇把家安在這個街區。
誰誰能住進S.Louis Plaza街道,在本地官場里約定俗成的潛臺詞,就意味着這個人真的發達了,像是從地獄搬進了天堂。
魔都人那句津津樂道的表現一個人終於熬出頭,功成名就的形容“住進湯臣一品裡,喝一杯咖啡”。
要是換到仰光,就應該變成,“老子奮鬥了二十年,終於有資格住進S.Louis Plaza街道,看一看海邊的椰子樹”。
同理,當一位高級官員從S.Louis Plaza街道不名譽的搬走了。
那麼就相當於是——
從天堂掉進了地獄。
街區屬於警界新星,門牌上釘着高級警督丹敏明姓名的13號宅邸,如今正是一片悽悽慘慘,愁雲慘淡的光景。
似乎就是幾天之間。
清澈的泳池裡就漂浮着一層草根,泥土,樹葉,還有不知名的紙張。
很多房間裡都被貼上查封的字樣,連門廳裡的那架雅馬哈三角鋼琴的琴箱上,都貼上了寫着【政府資產】的封條。
牆上掛着的那幅女兒爲老爹畫的油畫,歪歪扭扭的躺在地上,玻璃護框已經碎掉了。
警督,不,前任警督先生微笑的臉上,被踩着好幾個腳印。
旁邊還掉落着半個查封搬東西時,撞落的半個水晶吊燈。
枝形吊燈的燈珠碎成了一地未曾收拾的玻璃渣。
家裡往日笑的燦爛的傭人保姆們雖然還沒有走,也早就不幹活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
知道這裡的主人家已經倒了大黴,聚在廚房裡,商量着還能不能拿到這個月的工錢。
二樓緊閉的書房門裡。
丹警官正一臉麻木的一根接着一根抽的香菸,菸頭隨意的扔在了光潔的柚木地板上,空氣嗆人的幾乎看不清。
妻子在旁邊嗚嗚咽咽的哭的讓他心煩。
“哭什麼哭,閉嘴。”丹敏明心裡噪的慌,把菸頭在桌子上按滅,隨手將桌子上的一個木雕佛像摜在地上,朝女人怒斥道,“當初嫁我的時候,怎麼不哭啊!現在再後悔,跟你說,晚了!”
丹敏明往日裡,其實是不至於對妻子這個態度的。
對方是他的續絃,年紀小了他十來歲,或許當年嫁給他時,心裡存了別的心思,未必是看重他這個人。
可丹敏明也不太在意。
中年人的愛情是多麼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警督這些年見多了人心鬼域,他纔不會天真的以爲對方是被自己虎軀一震,一見傾心。
不圖想做個安逸的富太太,闊太太。
難道圖他英俊,圖他浪漫麼。
別搞笑了。
年輕又長得漂亮,願意嫁給他,圖些物質上的條件,合理且非常公平。
理解。
應該的。
對方這些年在外面酒會上體面,在家裡對女兒不管真喜歡,假喜歡,但總歸好的小心翼翼,好的一絲不苟。
這日子便能過下去。
要是在九分生活的柴米油鹽之外,能養出一分真的愛意或者親情出來,那丹敏明就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
更不必說,妻子這兩個月終於又懷了孕。
丹敏明也不應該在女人身前抽菸,更別說抽這麼多。
可是現在——
妻子被丹敏明的怒斥嚇了一跳,唔咽的聲音停頓了一瞬間,然後有低着頭,抽泣的更加厲害了。
丹警官絕望的捂住了腦袋。
“事情怎麼就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呢?”
他痛苦的在心中問自己。
幾個月前他還熱血沸騰,準備領導着仰光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反黑,反金融詐騙的行動。
他爲這次跨國聯合行動定名爲【大象行動】,因爲這個名字既是腳下的這片土地的象徵。
他又希望,自己能彷彿龐大的雄象一樣,帶着無可抵擋的威勢,一腳就將豪哥這樣的城狐社鼠踩個粉碎。
多麼的雄心萬丈啊。
然後就掉進了萬丈深淵。
幾個月的籌備工作,多部門聯合,緬、老、泰三國聯合執法……所有的一切,豪哥毀滅它,只用了輕描淡寫的一紙公函。
高層發起了針對他的瀆職調查。
然後,
就像被抽走了底層基石的積木高塔,打擊行動還沒有開始呢。
一切就轟然倒塌。
輕鬆的像是一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