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託,這些人真的在乎藝術麼?當誰花了一億美元,去買一張亞麻、棕櫚、載色劑、色料組成的200g重的紙張的時候,他們腦海中第一反應真的是這張畫的存在對於人類藝術審美髮展的意義麼?這筆錢拿去買黃金,都能買兩噸了。好吧,我承認有些真正的超級富豪,買畫就跟買遊艇一樣,買的就是我喜歡。”
薩爾瑪搖搖頭,“但是大都數人,富人中的絕大多數,當一張畫的購入價格佔到他全部資產的10%,30%,甚至是手頭可供用來投資的全部現金流的時候。這就成爲了一場賭博遊戲。”
“當藝術品變得如此昂貴,是否喜歡,就已經變成了影響其做出投資抉擇的所有影響因素裡,非常無足輕重的那個。買藝術品就像買地產,大家把它當成了身份的象徵,考慮的是位置是知名度,是投資回報率。”
“藝術評論家們又真的會在乎,這張作品裡所蘊含着的藝術價值麼?不,他們更在乎的是自己的話語權,更在乎的是始終讓自己成爲藝術市場的主導者,而非哪個畫家或者哪個畫廊。”
“因此,悖論就這樣產生了。一位藝術家的身價達到某個里程碑式的節點的時刻,也是收藏家們心生顧慮的時刻。‘他的身價是不是太高了?市場是不是已經不再良性。’、‘一張畫兩千萬美元,而這個藝術家甚至還活着,供需關係是不穩定的。’、‘爲什麼我不去尋找那些便宜的更多的替代者?買二十張一百萬美元的頂級藝術品,或者拿去投資兩千個藝術新人?’”
從概率上說。
一百萬美元的藝術品,升值到兩百萬美元,甚至五百萬美元。要比2000萬美元的作品升值到4000萬美元,容易的多。
百萬美元是更多買家能夠參與競爭的藝術品交易區間。
這個價格領域。
熱錢更多。
市場的流轉速度也會更快。
而幾千萬美元的藏品是很難快速變現的,買賣雙方都往往需要花費半年甚至幾年的時間,等待恰當的時機,光是拍賣會就要籌備很久。
而這種量級的超級藝術品,就算不等待大型拍賣會,去走拍賣行私洽的渠道,也許能快速找到買主,但中介費也是上百萬美元起的。
如果廣撒網,投資兩千位藝術新星,其中有任何一位成爲下一代的頂流。
所網下的兩千只品相頗佳的小魚苗中,但凡有那麼一兩隻能夠跳過龍門,乘風化龍。
付出的所有成本也就都回來了。
“而這個節點,也是藝術評論雜誌心生顧慮的時刻,他們會擔心他太過成功,成功到不僅不需要普通人去理解他,甚至也不再需要一羣寫文章的人在旁邊嗡嗡叫着對他置喙評論。所以他們也會開始各種看衰對方。當這個時間點來臨——”
女人攤開手掌。
“心生顧慮的收藏家爲了尋找投資信心,把目光轉向評論界,然後便看到了一羣心生顧慮的藝術評論家們,兩兩相加,嘭的一下,大家的信心一瞬間被擠碎,市場就這樣崩盤了,這是很簡單的基本邏輯。”
似是被她的聲音勾起了自己內心的思考,簡·阿諾和酒井一成都沒有說話。
薩爾瑪看上去不準備給他們充分思考的時間。
“想扭轉這個局面。只有兩個方法,一者是用絕對的力量整合整個藝術市場,通過壟斷傳統藝術市場的審美評價標準來獲得爲藝術品定價的無上權威。從此,沒有人能對他所定下的價格說不。這是所有畫廊主都心心念念所追求的東西。迄今爲之,還沒有任何人能夠做到。”她接着開口。
“布朗爵士在這條道路上比所有人都走的要遠。”
“我們可以說,一度他已經成功了。有那麼3分40秒,布朗理事長站在舞臺中央,他一定會覺得自己成爲了藝術界的真正的教皇。直到伊蓮娜小姐擊碎了他。那場歐洲美術年會,造就了史上最短命猝死的藝術王朝。嗯——”
女人沉吟了片刻,“說猝死也不準確,整個框架其實已經搭了起來,可憐的布朗理事長只是在成爲姐妹會女王的慶祝典禮上被人扇了好幾個耳光,丟了大臉而已。好在,他處理的足夠圓滑,也許能夠穩住基本盤也說不定。但無論如何,就算能夠捲土重來,也需要很長的一段準備時間。”
“另外一個方法,就是我們跳出這個框架,不再在這個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小池塘裡做遊戲,我們去跳出這個框架之外,就像鯊魚回到真正的大海。”
“簡阿諾、酒井教授。”
“少數幾個富人和藝術評論家就能決定一個畫家的生死。你們也不喜歡這種感覺對吧。”
薩爾瑪脫下鞋。
她光着腳,就這麼趴了上巨大的公仔雕塑的公仔盤膝的小腿間。
女人轉過身,坐在粉色的外星人式的玩偶的膝蓋間,居高臨下的看着兩人。
“2022年,全球傳統繪畫市場的交易總規模是百億美元的量級。全球玩具市場的規模是4000億美元,僅玩具市場上的現金流就是拍賣場上的幾十倍,而服裝行業的交易規模是1.36萬億美元。相當於西班牙全年的GDP——賣畫的賺的錢,相比賣服裝賺的錢,就是大海里的一小滴水。”
中年女人邊說話,邊將手裡那張酒井大叔沒有接過的拍賣宣傳頁,折成了一個紙飛機,隨風扔掉。
“忘掉達米安·赫斯特和傳統藝術的小水滴吧。把眼光放的大一點,其實一張作品賣出超過一億美元的藝術家早就出現了。KAWS創造出XX眼玩偶造型之後,全世界的時尚品牌都搶着和他聯名。它不再停留在藝術展和拍賣會中,也不再是一個單一的藝術作品,而是能完美的嵌入到任何一個生活中的場景。擺件,書包,掛飾,玩具,鞋子,甚至是《辛普森一家》的卡通片。”
“在學校裡,如果一個同學和別人說,自己最愛的是佛羅倫薩百花大教堂上的穹頂聖母壁畫,大家會覺得你這個人很裝腔作勢。而如果,他的書包上掛着一個Kaws的公仔,那麼,同學們就會覺得你這個人很潮很酷。”
“最高等級的藝術品,所售賣的是文化。它能將從自上而下收藏家說的算的藝術市場,變成了從下而上的潮流大衆文化。”
薩爾瑪淡淡的說道。
史無前例的,年輕人取代了富豪,成爲了藝術家們的主力消費羣體。
“於是,整個行業的邏輯鏈條一下子就改變了。你不需要再去理會收藏家的顧慮或者評論家們的囉嗦。這些年,罵KAWS的作品毫無價值的學者實在是太多了,可這並不妨礙,他在商業領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
女人的脣邊浮上了一絲歎服的笑意。
“實際上,如果誰能將自己的作品,嵌入到社會的潮流文化之中的話,那麼,收藏家反而會揮舞着鈔票,排着隊在身後追逐着他。這隻公仔不僅賣出成千上萬的聯名商品,在高端藝術領域一樣所向披靡,拉斯維加斯、澳門、馬德里、紐約、倫敦無數城市裡你都能看見有關它的公仔雕塑和大型壁畫。你們眼前的這隻,便是其中最大的一隻。”
“KAWS公仔和卡通片《辛普森一家》聯名的作品,幾年前在香江售賣出了1.6億港幣的價格。我在拍賣公司裡有些朋友,聽說在通過電話拍賣,購入那幅畫的拍賣買手所長期服務的僱主是賈斯汀·比伯。”
“你能想象賈斯汀·比伯這樣的人會對一幅透納的水彩感興趣麼?他是完全不同於傳統收藏家的人羣,一般的搖滾歌手和好萊塢明星只喜歡買買霸王龍頭骨或者法拉利老爺車。他卻能帶來全新的投資羣體,類似比伯這樣的大客戶。”
女人拍了拍身下的大雕塑。
“達芬奇最貴的作品,也只賣了不到五億美元,而我現在身下所坐着的,便是十億美元。這是Kaws公仔的魔力,今天是Kaws公仔,明天就可以是簡·阿諾公仔,是酒井一成公仔,難道不是麼?”
倫敦會的陽光是一片璀璨的金色。
天空飄着隱隱的霧氣下,巴洛克風格的鐘塔建築旁,劇院與店鋪向兩邊連綿延伸。
與女商人身下這隻巨大的玩偶公仔遙相對應的,是優衣庫倫敦花園的服裝店。
它的櫥窗上面正掛着「UNIQLO xKAWS」的大型海報。
優衣庫集團正在和KAWS聯名,推出它們全新的一季的夏秋時裝,身邊這隻巨大的玩偶公仔,便是這個時裝宣傳活動的手筆。
酒井一成咬着漢堡,瞥向了對面的店面。
酒井太太就是一個服裝設計師,和優衣褲這樣的日本服裝巨頭企業有過接洽和合作。
酒井一成清楚,類似倫敦西區或者牛津街上的這些大集團的品牌店,隨便一家每年僅店面租金就得上千萬英鎊。
光是租金就足夠馬仕畫廊整個倫敦部門一年的全部開銷了。
薩爾瑪有一點沒有說錯。
傳統藝術有沒有過時不好說。
但這些大衆消費品的行業,確實要比傳統藝術行業,有錢的太多了。
不知道是被女人說動了,幻想着有一天,在那些服裝店外面環肥燕瘦的俊男美女模特海報的包圍中,出現了自己那圓圓滾滾一個頂仨的身形。
還是在爲手中這個醬汁充足的大漢堡點贊。
“呦~西。”
酒井一成晃晃大肚皮,彷彿是抗日劇裡的胖翻譯官一樣點了個贊。
“您呢?準備好,向布朗爵士,向伊蓮娜家族,向所有想要控制您的人說Fuck you了麼?簡·阿諾先生。”
女人把目光落在插畫大師的身上。
她今天費了這麼大的勁兒,主要就是爲了說服他的。
“強強聯合,我想不到任何一種,我們無法成功的理由。”她誘惑道。
“既然願意來,原則上,我也看好你所說的願景——”
簡阿諾緩緩開口。
薩爾瑪的臉上剛剛綻放出笑容,就聽他接着說道:“但是,我對公司的分成比例,有一定的意見。”
分成?
薩爾瑪皺起了眉頭。
儘管這是他們三方第一次拋開助理和經紀人,面對面的交換意見。
儘管她口中的計劃從商業構想到最終成形落在實處,免不了各個團隊之間的相互磋商彼此磨合。
但合作最開始的大方向是一開始在提出要約邀請的時候,就設定好的。
他們將新建一家潮牌公司。
她會佔股40%,負責服裝銷售,玩具製造,商業營銷等一系列的工作。
簡·阿諾工作室和酒井一成的畫室相當於用個人IP入股,各自佔有公司股份的30%,並且在推出藝術個人限定專屬系列產品的時候,享有更高的分紅權。
30%、30%、40%。
這是整個談判的基調。
這是她的構想,她牽線搭橋組的這個局,她當然要在其中佔據主導地位。
離開了這個分成比例,就沒必要談了。
再說。
這些年觀察下來,薩爾瑪簡直太懂這些大藝術家們的心思了,他們辦展覽的時候,宣傳語上寫的一個比一個出塵。
實際上這些人暗地裡都在那裡較着勁兒呢。
誰比誰“咖位”更大,誰比誰的職業地位更高,每個大畫家心中的小算盤都敲打着響着呢。
很少人能做到真正的視金錢如糞土,大多數人只是裝着不在乎。
到了他們的層次,對一些小錢也許能做的不上心。
一張作品多賣五十萬,少賣五十萬的。
也就那樣。
但要是同一場拍賣會上的兩個類似題材的畫家碰上了,一個賣了100萬美元,另外一個賣了101萬美元,搞不好表面笑嘻嘻,內心就要在那裡開始狂扎小人了。
簡·阿諾是插畫界的頂流。
酒井一成是日本這些年風頭正勁的新古典主義的油畫家。
兩個人領域不一樣,很難比較誰更厲害一點。
非要分出一個咖位高低的話,那畢竟簡·阿諾的粉絲羣體在這裡呢。
他做到了某一個領域內的第一人,他是插畫界的KAWS或者達米安·赫斯特。
酒井一成卻不是嚴肅藝術領域最有份量的那個。
論體重……也許是。
論身價肯定不是。
別說嚴肅藝術門類,單純的古典油畫領域,酒井一成也肯定排不到老大,勉勉強強能排到前十左右的樣子。
對整個項目來說,也是簡·阿諾更重要一些。
然而賬不能這麼算。
到了酒井一成的這個層面,已經沒有誰願意去給別人當小弟了,作品累計價格超過了一億美元以後,哪個大藝術家不是在心底裡鉚足了一口心氣勁兒,奔着天下第一的寶座去的?
別說願不願不願意給簡·阿諾當小弟。
就算是把赫斯特請過來了,問願不願意矮他一頭,人家心底沒準都是不願意的。
大不了大爺我不賺這個錢就是了麼。
馬仕畫廊追逐酒井一成,追逐了這麼久,最大的籌碼從來都不是馬仕畫廊的宣傳資源,也不是那幾千萬美刀的簽約費。
財力和宣傳資源,都不是如今馬仕的優勢。
它能拿出幾千萬美元來,酒井一成只要認真去談,無論是繼續和老東家大田藝廊續約,還是轉投高古軒這樣的行業老大。
其實都能談出個差不多的數額來,也許簽字費什麼的會少一些,但人家的營銷能力更強。
馬仕畫廊能把酒井一成送去阿布扎比盧浮宮開個展。
高古軒就能把酒井一成送去大都會博物館開個展,送去英國國家美術館開個展,甚至是送去真正的盧浮宮本館開個人美術展。
錢人家有。
資源人家更多。
談判的雙方都清楚,如今的馬仕,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超一線大藝術家坐陣,這既是馬仕畫廊的落魄與無奈,從另一個角度,它也是畫廊現今吸引重磅藝術家加盟,最大的優勢。
草間彌生只要還在世一天,大田藝廊就給不了酒井一成最頂級的待遇和全部的資源。
高古軒更是如此。
高古軒不缺錢,但除了錢以外,酒井一成去了免不了要陷入各種宣傳資源的分配與爭奪之中。
爛船還有三斤釘。
人家馬仕畫廊如今風雨飄搖,四處漏水,但真真也算不上是爛船。
擁有全球藝術資源推廣投放能力的畫廊,掰着手指頭算,也湊不到雙手之數。
馬仕畫廊再爛,也是這十分之一。
它也是世界前十。
風光無限的超級畫廊的老底子還是在那裡的,酒井一成只要願意提包入住,他就能在裡面舒舒服服的當老大,就算資源差一籌,卻能讓全畫廊都像衛星之於恆星一樣,圍着他自己轉。
他這兩百來斤,在裡面想怎麼彈,就怎麼彈,想怎麼滾,就怎麼滾。沒準馬仕三世還會陪他一起滾。
能不能做老大,藝術家們都很看重這個。
這也是爲什麼唐寧在經歷了香江的春季大拍,賺了那麼多錢之後,她沒有在哪裡買艘遊艇,買架飛機,找個度假盛地,花天酒地的瀟灑着。
而是寧願砸鍋賣鐵,四處舉債,也想拉出來單開一家屬於自己的的畫廊的緣故。
薩爾瑪可不準備把自己老大的位置讓給任何人。
因此那這碗水就必須要從一開始就端平了,讓兩個人彼此競爭,也彼此遷制。
簡·阿諾多要了1%,人家酒井一成會怎麼想?會不會覺得自己受到了冷落,不被重視?
公司還沒開,就等着內鬥吧。
奇怪的是。
薩爾瑪注意道,在簡阿諾開口,對分成提出質疑之後,酒井一成竟然平靜的站在原地,沒有什麼額外的表示。
是在靜觀其變,還是早知道這件事會發生?
“不會他們兩個想要把我踢出去吧。”
薩爾瑪心裡轉過這個念頭。
她瞬間幾度動念,最終還是堅決的說道:“不行,分成是剛開始就商量好的。簡·阿諾先生,我們都清楚,三成的份額在行業內是個無比公道的價格了。這幾乎是Kanye West和阿迪達斯聯名分成的兩倍。Kanye只能從聯名的椰子中拿到15%的分成,而邁克爾·喬丹只能從耐克旗下的AJ品牌裡拿到5%。”
“實話實說,如果今天找上門的是阿迪達斯,那麼15%的分成我能接受,但我們都清楚,您的商業公司並非是阿迪達斯這樣的千億巨頭。”簡阿諾盯着薩爾瑪的眼睛:“創始人和聯名是不同的,對一個草創品牌的創始人來說,理應拿到更公道的價碼。”
“再說了……”他慢條斯禮的說道:“我的插畫工作室,又不只有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