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滿心的擔憂忐忑之中,燕東和隴西同時迎來了這個不一樣的年節。
爲什麼說不一樣,大抵是因爲大燕開國一百多年以來,第一次迎來整個國內動盪不安的內戰。隴西與燕東兩地不再是同一國家的兩塊土地,而是在各種猜忌、懷疑、試探之下變成了種子需要逐漸發芽成長的根系,成爲掌權者心中會逐漸變成爛蛆的根源。
然即使大戰在即,這個年還是要繼續過的。
尤其是在朝廷軍幫助下拾輟好了四處張燈結綵迎接年節的上饒附近的百姓們,尤其能感受到今年這個不一樣的氣氛。
上饒郊外的軍營裡,也一如段弘楊興奮準備的一樣,“福到”之處隨處可見,甚至還有從營中隱隱約約飄散出來的煮着水餃滴着麻油的肉香味道。
“將軍,”一名守衛在帳外喊道,“有幾名百姓聚在軍營之前,說大過年的感謝一下兄弟們保衛隴西的辛苦,送來了一些肉類和雞蛋,還有自家包的餃子。”
甄將軍悠然地斜靠在牀頭飲着茶,營帳中空無一人。他的臉色比之先前已經好看了不少,許是因爲有兒子在身邊彌補了些許先前的悲慟和遺憾,整個人都變得精神起來。他說:“不要收,以免落人口實……”他剛說完,在門口守衛應是之前想了想又轉而說道:“等等,百姓們的心意,還是收下來吧。橫豎也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回頭戰後讓人回送一些禮物回去就是。”甄將軍想到了葉挽臨走之前跟他交代的事情,嘴角勾起了一絲笑容。
營地門口,幾個圍攏在守衛身邊的百姓臉上還掛着和諧友善的笑容,手中或多或少都拎着用籃子裝好的雞鴨魚肉,還有各種點心雞蛋,熱情洋溢的包圍着守衛的士兵們。
在得知甄將軍同意他們將東西收下來之後,那幾個百姓紛紛舉起了手中的籃子,向着守衛的士兵們推送着。
“哎大娘,東西太多了我拿不下……謝、謝謝大娘啊!”
“這位阿公,你這個紅帖子是啥玩意兒,我不認識字啊?啥?問甄將軍有沒有婚娶?甄將軍都五十多了您說呢……甄將軍的兒子……甄將軍兒子雖然還沒有媳婦啦,但是……”
“大娘您別擠啊,當心傷着了!”
場面一度顯得有些混亂,因由皆是上饒附近的百姓,不可能對着他們動手。這些百姓又太過熱情,致使守衛的士兵們一時間抵擋不住,被他們硬生生的擠進了營內。
一名穿綠襖的大嬸手裡提着一隻蘆花大母雞,擠進營內探頭探腦的問道:“哎,小兄弟,這不是過年嘛?咋個營地裡都沒有多少人在呀?”她一雙滴溜滾圓的眼珠子朝着空蕩蕩的營地中四下張望了,除了守崗和巡邏的士兵並沒有看到多少人。
守衛鬱悶不已,又不好打擊這位熱情的老大嬸的心意,只得無奈回答道:“這個點都在後頭的校場上操練呢,只有我們這幫守營的需要換崗。”
“哎喲,那你們就可憐啦!大過年的操啥練,守啥崗呀!”那大嬸瞭然的點了點頭,看向士兵的眼神中帶着一絲同情和心疼。她將手中的蘆花雞塞到士兵手裡,拍了拍他的手說:“答應大娘,過年就好好過,放鬆放鬆,啊!聽說鄔江上的橋已經斷了,那敵軍啊,一時半會兒定是攻不過來的,你們吶就放寬心,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好嗎!”
士兵撓了撓頭,點頭應是:“哎大娘,我們都知道了。您就別再往裡面走了,再往裡面走我就得不好意思的要趕您走了。”
“瞧你這孩子,大娘不就是想看看你們平日的生活環境,吃沒吃飽,穿沒穿暖嗎?”他這麼說完之後那大嬸終於收回了自己的眼神,嘿嘿笑着退後幾步,混在離開的百姓當中一起離開了軍營範圍。
地上攤了一檔子東西,皆是剛剛離開的百姓們留下來的。
“啥大媽呀,人是好人,怎麼就這麼奇怪呢。”手裡拎着蘆花雞的那名士兵看着一地狼藉,低頭嘟囔了兩句,不知道應該從哪裡開始收拾起。他吆喝了兩聲,呼喚同伴們一起來幫忙,將所有的東西都拎到後廚去。
此時,遠在鄔江對岸的朝廷軍軍營裡,卻並沒有半點過年的氣氛,處處冷硬又死寂。
馮憑將一封密信從信鴿的腿上取下,看了兩眼遞給了旁邊的謝遠,冷笑道:“看來謝小將軍在隴西混的是有聲有色風生水起啊,知道的知道他們這是不小心被抓去做了俘兵,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們是去隴西作客,或是直接投靠了隴西陣營呢!”
謝遠沒有接過馮憑遞過來的紙條,只略有些頭疼的揉了揉眉心:“青聞清者自清,事實如何自有公論。葉都尉這麼做難道馮公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還要老夫給你解釋解釋不成?”他當然知道葉挽的意思,謝青聞既然被俘已成定局,那待在隴西能夠被善待,就已經是葉挽向他示好的證明。但是同樣的,她也是在挑撥和提醒他與朝廷之間的關係。朝廷根本就不信任他們謝家軍,隨便有個什麼他們都會懷疑謝家軍的忠誠,這樣的皇室根本就不值得他們爲之賣命。
但是不賣命又能如何?謝家祖訓即是不得做叛軍背國之事,即便他對鎮西軍再有好感,即便鎮西軍對他們再怎麼示好,他的立場就是在這裡永遠也不會改變的。
“哼,咱家自然是知道那葉挽想要挑撥離間的心思,但是那又如何?明眼人和普天之下的百姓都只知道你謝小將軍與敵軍關係甚篤,甚至被俘了還能自由出入鎮西軍軍營,旁人會怎麼想?”馮憑不滿謝遠在這個時候還要擺出一副高姿態。謝家軍的存亡是隻要他馮憑說一句話就能改變的,他謝遠憑什麼在這個時候還擺出一副要死不活無所謂的模樣給他看?
“那按照馮公公的意思,就是要青聞現在立刻死在敵軍陣營裡,纔不算是叛軍背國了?”謝遠說。
馮憑見他急了,緩緩道:“非也,侯爺是誤解了我的意思。既然謝小將軍與葉挽和褚洄都有交情,難道就沒有想過反過來利用葉挽和褚洄做些什麼事情?有些話非要咱家點名了意思,侯爺未免也太過無趣了。”
“馮公公是想要青聞做內應?”他剛說完,就看到謝遠的眼睛猛地一眯,從上到下都透着危險的氣息。
“有何不可?”馮憑說,“自古以來兵不厭詐,從來都沒有反對過奸細內應之事。或能流芳千古,或會遺臭萬年,端看如何成事了。對面現在對謝小將軍手下留情,自是顧念情分,如果謝小將軍能夠利用這情分……”
“閉嘴!”謝遠直接罵了一句,“他褚將軍和葉都尉對青聞有恩在先,有情在後,你要他恩將仇報?莫說青聞不諳世事,即便他當真有一日變得這般狼心狗肺,老夫也會第一個打斷他的腿!”
不是不可以行試探之事,但那也要看對面是什麼人。如果是面對曾經在鷹澗峽救過他一命,於整個謝家軍有恩的葉挽的話,謝遠是絕對不可能這麼做的。他雖是一國之將,但前提是他是一個人,讓他與自己的救命恩人站在對立的立場上相戰已是消磨了他所有的勇氣和耐心,再要讓他行這般卑鄙之事……他做不到。
謝青聞不會做,他也不會同意謝青聞這麼做的。
“謝侯爺,做人不能這麼古板。”馮憑被他不留情面的呵斥,心情已然是差到了極點。“要知道你面對的可是一幫謀逆的罪人,他們強佔了本屬於大燕的土地,甚至還想要狼子野心的密謀造反,逼宮奪位。如若他們不死,那纔是對整個天下的禍患!咱家現已收到消息,對面軍營以爲鄔江橋斷了在開春之前就能夠高枕無憂,甚至最近幾日都在籌措過年的事情,將整個軍營打點的喜氣洋洋……實在可笑!咱家會用血與淚的事實教訓告訴他們,戰事是不分節氣的,即便今夜就是除夕也一樣!”他看着謝遠陡然變色的臉,頓時覺得一股興奮之情涌上了心頭。“他們不是喜歡紅色,想要過年嗎?那咱家就替他們裝點一把,用他們的鮮血浸滿整條鄔江,讓他們嚐嚐紅的味道,哈哈哈!”
“你想要幹什麼!”謝遠心頭一驚,他本以爲鄔江橋斷,在開春之前都不會有任何戰事的爆發。但看馮憑的意思好像並不準備安安分分的過完這個年節再說。“馮憑,老夫纔是此戰的主將,你不要……”
馮憑冷笑一聲,猛地揮出一指點在謝將軍的穴位之上。“老匹夫,誰知道你會不會擔心兒子的安危不敢行動?來人啊,將謝將軍帶去後方營地,就說他因由謝小將軍落入敵手的消息身體不適,需要好好修養!再送信給娘娘,讓她再派大將到前線來。咱家就不信了,離了這個謝家咱們還就不行了!”
看着謝遠暈厥過去摔倒在座椅上的模樣,馮憑心中冷然。他優雅的摸了摸自己的尾指,將帥印從謝遠的袖袋中取了出來。“在新的將領到來之前,這兒的事兒暫時就歸咱家管了。”他自言自語,也不知是在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暈過去的謝將軍聽。
馮憑幽幽地走出營帳,高舉着帥印道:“衆將士聽令!鎮西軍不仁,屠我兄弟萬人,俘兵萬人,今日除夕,就讓我等共同進宮,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看着他手中帥印,餘下的謝家軍部衆們心中一凜。
“可是,馮公公……”有一小將怯生問道,“現在鄔江橋斷,我們要如何才能渡江,抵達對岸呢?”
“對面有張良計,我自有過牆梯,你們問這麼多幹什麼?”馮憑的表情陡然變得有些陰冷,“還是說,你們不滿咱家暫時領軍,想要抗命不遵?”
謝家軍衆部將面面相覷,猶疑着低下了頭:“不敢。”
“如此變好,現在立刻去整兵,調齊十萬兵馬,今夜子時立刻進攻!”一定要趁着對面那幫傻子還在過年的時候,毫無防備……馮憑心想。現在距離子時還有不到一個時辰,不就是區區一條鄔江麼,難道還想要攔着他馮憑的腳步不成?
想到葉挽那張臉馮憑就氣不打一處來,葉挽礙手礙腳,兩年來壞了他多少好事?如今就要讓她嘗一嘗,死在自己爪下是個什麼樣美妙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