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挽站在山谷的高坡之上,腦海中想的還是剛剛那些魔怔了一般的百姓說的話。
她目光悠遠地眺望着下方遠處的鄉鄉鎮鎮,方纔還在鬧事的百姓們似是垂頭喪氣,似是生無可戀的相攜朝着自己小鎮走去,嘴角牽起了一絲無奈的苦笑。
方纔段弘楊問,他們都躲到了高處,那底下這些百姓怎麼辦?葉挽說,願意跟他們一起上山躲避幾天的就跟着一起,不願意的就回自己家中。結果到最後只有少數幾個人硬着頭皮,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跟着他們上了山。
其餘的皆懷揣着對鎮西軍的猜忌和怨念,寧願相信馮公公對他們沒有半點惡意,也不願意相信鎮西軍所言。
或許只有親眼見到了他們纔會知道,真正想要保護他們的反而是這些敵人,而不是那些私相授受的朝廷官員吧。
“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就要自己承擔後果。”褚洄站在她身邊,動作溫柔的摸了摸葉挽的頭頂。她身上還沾着些許因爲趕路沾染上的塵土,看上去有點狼狽。“累了就歇一會兒,要不要我抱着你睡?”他高揚起眉,冷峻的臉上難得透着一絲壞笑,比先前生動了不少。
葉挽臉一繃,默默的看了一眼身後站立的重將士們,或站或依或坐,臉上都帶着一些疲憊。不過相同的是他們目光灼灼地盯着這裡,好像一定要拼死放着褚將軍和葉哥往他們嘴裡塞狗糧一樣。“沒、沒,我不累。”葉挽渾身上下散發着生人勿進的氣息。她臉皮沒這麼厚,要她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靠在褚洄懷裡……想想都覺得很可怕。
段弘楊眨巴着自以爲很大的小眼睛支着下巴湊到了葉哥附近,心中琢磨這一會兒要是葉哥禁不住褚大哥的淫威當真要靠到他懷裡去……他段弘楊一定要第一個尖叫一聲來表達自己身爲牡丹狗的憋屈。
葉挽:“……”她淡淡的斜了段弘楊一眼,悄無聲息的往旁邊挪了一步離褚洄更遠一些,以防這個禽獸受了刺激硬是要在小弟們面前表現自己。
“哼。”褚洄意味不明的輕哼了一聲以表達不滿,沒等他嘴角咧開拉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倏地耳尖微微一動,劍眉輕蹙擰成了一個“川”字。
他陡然驟變的神情頓時讓葉挽覺得大事不好,只覺得一陣寒意一直從腳底蔓延到了頭頂心,整個胸腔裡像是被什麼掏了一下頓時難受了起來。她眉眼輕擡,看向褚洄神色晦暗不明的樣子,喃喃道:“來了?”她還沒有感覺到,褚洄的聽力和覺察力遠勝於她,看他的模樣就知道事情好像正如他們意料之中那般發展去了。
褚洄沒有開口說話,表情凝肅,不動聲色的捏了捏葉挽的手心。他另一手以食指和拇指放到脣邊,一聲尖利清脆的噓聲在他脣邊吹響,頓時響徹了整個山谷。
哨聲響起的一瞬間,從懸崖後頭的密林中還有山谷底下撲棱棱的飛起了一片冬眠的驚鳥。大燕並不算極寒之地,冬天多有鳥類遷徙至此,此時像是約好了一般,翅膀拍打的聲響在這寬闊的山谷當中形成了一片令人心驚肉跳的拍聲。
心驚的不止是這些可憐的飛鳥,同樣的還有身後這片懸崖上無數的兵衆,和十幾個恨不得將自己埋頭藏起來的百姓。他們鼓起了勇氣與自己的朋友家人所背道而馳,心中卻並不是很希望真的發生水淹和平鎮這樣的事情……可是眼下看來,好像鎮西軍的人並不是信口雌黃。
葉挽沉默着擡起頭,感受着腳下幾不可查的震感,還有那不遠處隱隱約約幾乎聽不見的細微的隆隆聲。馮憑從來都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良善之輩,他也根本就不在乎陌州百姓的死活,說炸壩放水……他就真的放了水,水淹陌州西。
“葉、葉哥……”段弘楊吞了一口口水,看了眼身邊的周建。要不是怕被人說閒話傳自己是斷袖什麼的,他真的想要上前牽一牽周建的手。活了這麼久,還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人爲出來的“天災”。
現在已經不止是耳力驚人的褚洄能聽得到了,整個山崖邊上的將士和百姓們都能感覺得到腳下地動山搖的可怕感覺,像是大自然正在不斷的發出咆哮,宣泄自己暴怒的情緒和不滿。
一條黑影從不遠處的樹上躍起到他們所在的山崖邊,單膝跪地,聲音帶着些鴨子的粗嘎:“主子,出去幫忙的暗衛們都已回信,找到了安全的棲身之所。”丹青彙報完之後擡起頭,朝着葉挽眨了眨眼睛。
“恩。”褚洄淡淡的應了一聲,無視了他的小動作。鎮西軍的將士們出去幫忙通知附近百姓,褚洄和葉挽不可能不擔心。但他們大多數都只是身手普通的將士,並不是如暗衛們一般身手出衆隨時隨地都能想辦法自保的殺手。所以必須要派着人去盯着幫忙,在將士們來不及撤退之際提醒他們一把,讓他們能夠在危險到來的前夕撤身而退,保留實力。
千百個百姓加起來在褚洄的眼裡都沒有他手下的一個兵重要,相信在葉挽的眼裡同如是。
“天、天哪……”腳下震感愈來愈嚴重,就好像是有一隻大手正抓着他們腳下的山崖不斷的左搖右晃一樣,這山崖上規避的人羣就像是在一個炒鍋裡被掂着勺的菜,迎接他們的彷彿就是鋪天蓋地襲來的滅頂之災。
葉挽眼睛微眯,耳尖不住的抖動,聽見了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細微的驚叫之聲。帶着驚慌,帶着無措,帶着長久以來絕對不會出現的無助和彷徨。
聲音不大,葉挽卻能夠一一聽得仔細。
遠處的有一團灰不溜秋的東西正在以一個極快的速度襲來,肉眼可見之處樹木房屋都像是被吸進一團團迷霧中一般頃刻間就消失了蹤影。那帶着不可阻擋之勢衝下來的大水比鄉鎮之外栽種的松木還要高上兩分,無情又迅速。
“那是什麼!”山崖下,有百姓指着瞬間就欺近到眼前的大水瘋狂的大叫了起來。他們有的離開鎮西軍所在的臨時駐紮地之後仍舊在鄉鎮上徘徊,還沒有來得及回自己家,就被這突如其來的大水給衝昏了頭腦,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應當如何行事的好。
“山洪來啦,山洪真的來啦!”他們不住的驚聲尖叫。
有腦子靈活一些的年輕人蹭蹭蹭的就揪着身邊的大樹枝幹爬了上去,沒有來得及尋找到樹木的也就近抓緊了什麼,以防自己一不留神就被大水給沖走。山洪暴發之際,最忌諱的不是不會鳧水,在這樣的大水中即便會游水也不堪大用。最忌諱是隨波逐流,找不到一星半點的高物,還被大水沖走,隨時都有可能刮擦上石塊、房屋、樹杈等物致死。
但是他們畢竟還是遲了一步,沒有在第一時間就聽葉挽所言找高處將自己保護起來。
甄玉立在懸崖邊上,眼尖的看着剛剛還在揪着他說話的那老人家,反應本就比尋常人更要慢一些,行動力也比一般人更加的遲緩,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就在一瞬間被緊衝到面前的大水給淹沒了。
他正是信奉朝廷絕對不會隨意取他們的糧食,絕對不會隨意的糟蹋陌州的百姓的人羣其中一人。可是現在連一星半點的遺言都沒有留下,就在這場大水中消失了。
甄玉攀着崖壁的手微微收緊,即便在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半點希望下面這些不聽勸告的百姓身死的念頭。皆是大燕子民,誰又會比誰高貴幾分呢?他的心中不無遺憾,所思所想僅僅只是:爲什麼剛剛自己沒有再多勸那老人家幾句,爲什麼自己沒有索性強硬的直接動手將他帶走呢?
面對這場大水都沒有半點反抗之力的百姓,又怎麼可能能夠抵擋得住鎮西軍下手?只要他們態度強硬一些……或許這些人的命就能保下來了呢。
“嗚嗚,早知道真的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就應該果決的將他們一起帶上來的……”有一名青年哽咽着,趴在崖邊看着自己的家鄉所在之地頓時變成了一片汪洋,哭的不能自已。
年輕人的接受能力遠比老年人要高一些,他們對是非觀念的理解力也比年紀大的人要更強一些。所以在面對鎮西軍一同上山躲避山洪的邀請之時,稍作猶豫就能想透徹其中的問題所在,應當如何選擇。
“還好還好,還好我們沒有盲目迷從朝廷,而是堅信了自己心中對的選擇,沒有釀成什麼會遺憾一輩子的事情來……”一名婦孺手中還抱着一個身在襁褓中的嬰兒。她也是爲了自己懷中的孩子考慮,纔會不顧其他人的非議和白眼毅然決然的跟着朋友一起上山來。她的表情慶幸中又帶着一絲悔恨,好像在難過爲什麼自己沒有更堅強一些,將其他人也一起勸阻上來。
鎮西軍將士們個個默然,看着下方不住洶涌源源不斷地繼續朝着下游地區衝去的“山洪”說不出話來。
陌州水壩極大,需水量極多,是建在鄔江上游以蓄水在旱期向北方各地送水的工程。是當初姚尚書剛剛擔任工部尚書之職時向昭陽帝申請督造的水壩。這些年來幫助整個北方乾旱之地的百姓良多,也是姚尚書這個情商不怎麼高只會埋頭研究機理機巧的木訥尚書這麼多年來都坐穩了尚書之位的因由。
現在這水壩卻成了整個陌州下游百姓的噩夢,它有多能蓄水,現在被沖毀的城鎮鄉村就有多少。在頃刻間即將所有承載着多少百姓十幾年幾十年來回憶的房屋給衝的一乾二淨。那些大一些的城池還好,房屋建造的高又堅固,可這裡部分的鄉鎮房屋多是木質土質,甚至屋頂上還鋪着稻草……在無情的大水下連房屋的半點蹤跡都瞧不見,彷彿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在這土地上一般。
大水來的快去的也快,或者應當說,是在沒有任何防備之際淹過底下山谷中的和平鎮,緊接着就衝向下一個地塊去了。他們在這兒還沒有那個機會能夠看見,只能等水勢退了之後再行聯繫身在下游各地的兄弟們。
看着底下淹過房屋深至腰際的大水,還有在外不見蹤跡的百姓們,甄玉深感無力。他垂着頭,拳頭緊握憤恨地捶了一下地:“馮憑!”多麼喪心病狂的人才會爲了消滅他們鎮西軍拿整個陌州的百姓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