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差點挨一巴掌的謝青聞還是沒有帶着姚清書逛完陌州城,因爲瀚城那邊傳來消息,沛城的莫文淵有動作了。
陌州城整個警戒起來只用了短短半個時辰,在段將軍與褚洄手下點齊兵馬到整軍出發也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陌州城的所有將士都蓄勢待發着,即便平日裡看起來有些鬆散,盡是一派吊兒郎當的模樣,在關鍵時刻卻半點都沒有含糊,充分的展現出爲將爲臣的專業和勇猛來。
此次莫文淵不知是中了什麼邪,竟然清點了沛城所有六十萬兵馬,絲毫沒有猶豫的就朝着瀚城那邊衝了過去。
瀚城那邊所據守的將士乃左護軍的其中一支軍隊,先前在葉挽的帶領之下輕而易舉的拿下了瀚城,與莫文淵退守的沛城之間只相隔着短短几十里路。原本就不適合作爲左護軍的據守地點,是以他們大部隊仍然守在陌州城。
既能用最快的速度支援瀚城,囊括瀚城土地,又不會因爲距離問題離得太遠而支援不及。
據消息稱是曾後那邊實在等不及了,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年的時間,從嚴冬到現在的晚春初夏,大燕的天平在一點一點的朝着鎮西軍那邊橫去,無論是在百官心中,還是在天下百姓之間,對朝廷的信任度越來越低,容忍力也越來越小。
尤其是當現在,曾家出事之際。
馮憑一死,曾後所擁有的勢力完完全全就是曾家所擁有的,她現在已經像是一條攀附着樹木枝幹的菟絲花,雖是堅韌頑強,可是半點都沒有自己能夠存在的媒介。她將勢力和希望完完全全的寄託在了曾家的身上,可現在讓整個燕京都混亂頭疼的是,曾國公不見了,還有東珠縣主曾零露,連帶着一起好似是完完全全的從燕京消失了一樣。
曾後和老國公曾丘雲發動了曾家一切明裡暗裡的勢力,可偏偏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了,半點蹤跡也無。曾老國公已經年邁非常,又出了曾國公和東珠縣主一起失蹤的大事,硬生生的病倒在了牀上。
他機關算盡了一輩子,從一屆平民的身份,到後來的雲州知州。可是人的野心就像是一個無底洞,不滿足啊……他怎麼都不能滿足啊。是以他甚至不惜利用自己才年近十四五歲還未及笄的女兒,攀上了獻王這個高枝,將自己從雲州拔了出去,硬生生的躋身於燕京名流權威之間,壞事做盡,遍佈手段,將自己提到了如今這個人人都需要仰望的高度……只是可惜了,不僅是富不過三代,同樣的權也不過三代。
曾家權傾朝野半生,整整二十年,嫡孫慘死北境不說,唯一的希望嫡孫女也消失不見。還有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曾家到底是已經到了頭了嗎?爲什麼呢,爲什麼就不能讓他安安心心的闔眼,撒手歸去呢!
整個大燕的局勢就這樣在曾老國公彌留之際的碎碎念當中迎來了白熱化,曾家的兩名掌事人一個消失的無影無蹤,一個躺在牀上不知還能撐多久,曾後心急之下,終於向莫文淵下了旨意,勒令他必須在一個月之內將陌州收回來,半年之內打進隴西。她須得趕在曾家完全喪失了權能之前將戰事穩定下來,否則一旦曾家垮臺,那迎接她的只會是一波又一波令人毫無頭緒的煩心事情,乃至死亡。
然要莫文淵一個月之內將陌州收回來,又豈是這麼簡單的事情?若是陌州與武州的戰事這般簡單好打,鎮西軍也不會用了足足一個春天的時間才堪堪收了瀚城。雖說其中有鎮西軍並不想這麼快的將沛城也一起收入囊中的意思,但是絕大部分都是因爲仗並不像他們想象中的那麼好打。
麻煩的問題重新拋向了莫文淵,他作爲一個在南疆呆了進二十年的守軍之將,讓他用盡手段在短時間內打回陌州城實在是在難爲他。但曾後明眼下了旨意,若他不得,便摘了他莫文淵的腦袋。
橫豎都是一死,不如拼一把,或還能有生機突現的時機。
莫文淵心裡這麼想着,竟然不管不顧的讓沛城所有六十萬大軍都出動,鐵蹄聲聲,朝着瀚城壓境而過。
瀚城僅餘五萬守城將士,被東邊遠處一片黑壓壓如密佈的陰雲般隆隆趕來的敵軍嚇了一跳,趕忙吹響警戒迎敵的號角。另有斥候數名趕往陌州城請求援軍,同時在城牆上點燃了發散訊號的狼煙。
誰都沒有想到莫文淵在被逼急了的關卡之下會出此下策,半點兵謀也無,絲毫不見策略,就硬生生的想要用六十萬大軍的身首堆疊而至,想要直接用人數取勝。
無論是整兵還是出發,都在短短的幾個時辰之間。索性的是沛城那邊有鎮西軍安排的斥候盯着刺探敵情,才能在第一時間內作出應對,風風火火的齊軍趕向瀚城。
看莫文淵的架勢,是想要孤注一擲了。勝,他在大燕的軍將地位將無可撼動,敗,要麼死在鎮西軍手裡,要麼死在曾後的手上。
許是爲了配合眼下這令人振奮的一幕,初夏的第一場雷雨終於到來了。
黑雲壓城,帶着不可阻擋的轟鳴雷響,在瀚城頂上炸響。即便是白天,天色黑的卻彷彿傍晚,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不住的“啪嗒啪嗒”落下。
瀚城與沛城相連接的空地之上,東西兩軍遙遙相望,帶着披靡的陣勢。戰馬嘶鳴,不住的腳踩着底下因爲雨水變得溼滑泥濘的土地,不安的想要踱步,卻又被主人緊緊的拉着繮繩,不敢有半點擅動。
莫文淵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的人生這麼的悲慘,剛剛從天而降的機遇轉而就消失在了空氣當中,虛無縹緲,抓不到,觸之即無。對面那全軍整肅鴉雀無聲的鎮西軍帶給他的震撼不是一星半點,明明自己的人數是對面的兩倍,爲什麼他們竟然敢毫不猶豫的以一敵二,放肆大膽的開城門應戰?
就因爲對面是鎮西軍,如鋼如鐵,天下聞名。
雨水如黃豆般大小,滴滴落在莫文淵盔甲的帽檐之上,發出了沉悶的悲鳴聲。他的視線被模糊了,坐在馬上遙遙看着爲首那名黑衣輕甲,張揚似魔的大將,只覺得一股從內心油然而生的絕望瞬間就將他的心拉進了谷底。
那年輕的男子,僅僅是面無表情地跨坐在馬上,明明沒有任何動作,偏偏就已然讓人覺得被他渾身的氣勢給壓到了最底下。
“褚將軍,爲何今日你要親自上陣?”莫文淵苦笑了一聲,遙聲大喊。可是他聲音大,雨勢更大,連綿的嘩啦聲瞬間就將他的聲音淹沒在了重重雨幕當中。
褚洄聽見了。
他涼薄的掀起一個淡然的笑容,應道:“莫將軍都親自上場,洄豈有不應之理?”莫文淵將整整六十萬大軍都帶了出來,他再“自視甚高”地蹲在自己的營帳中不出門似乎有些說不過去。既是孤擲一注之戰,自然理應他親自出馬。
莫文淵心存的最後那點僥倖也沒了,若是換做褚洄不在,他的心理壓力或許還沒有那麼大,但是眼下……莫文淵嘴角牽起一抹苦笑,或許有的事情就是天註定吧。比如天註定他這輩子就只能做一個碌碌無爲鎮守邊疆的老將,比如天註定大燕的氣數已經到了頭,沒有那個機會再進寸履了。
他目光遊移着轉向其後一名同樣穿着鎮西軍軍裝的清秀少年,心知那就是曾後的親女,到現在都沒有因爲叛逆之名而除名的蕭晚公主。她着灰衣黑甲,在雨中朦朧的樣貌看不清晰,更分辨不出她是否與曾後有幾分相像。但是無論像還是不像,母女爲仇,天下未聞,這般神奇的令人驚恐的人生只怕也只有這些人自己能夠承受得了了。
莫文淵高舉手中長劍,悲哀喊道:“戰!”他想逃,不能逃,只能睜着眼睛看着自己到底是如何落敗。馮憑也好,謝遠也罷,只有到現在這一刻,莫文淵才驟然發現,他們早亡,或許是幸運的。因爲他們看不見朝廷軍的失敗,看不到大燕的破落,而他莫文淵,在這之際纔會真正成爲那個亡國之將,看着大燕和朝廷軍在自己的手下成爲喪家之犬。
整個瀚城之郊,方圓數裡,人煙全無,只餘吼聲震天。
瀝銀槍所及之處,甚至連慘叫也無,槍至即死。
天色漸沉如水,大雨不停,不斷的向下傾覆着雨水,與吼聲震天的戰事形成了一曲令人激昂的完美樂章。
連綿瓢潑的大雨當中,漆黑如墨的身影彷彿死神蒞臨,身姿姣越,手起槍落,利落乾脆。
望着那彷彿人肉收割器一樣轉眼之間就到達自己面前的頎長身影,莫文淵不知怎麼的就想到了十年前,第一次從邊境傳回消息說這位少年小將從萬軍之中取了北漢敵賊首級的那一刻。整個朝廷無不譁然,纏綿病榻的昭陽帝大喜,親封其爲豫王副將,聞名天下。
莫文淵苦笑,這算不算是朝廷搬起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不過可惜的是,他永遠也沒有那個機會向朝廷證明這一點了。望着那轉眼間出現在自己面前通體烏黑的銀槍,莫文淵怔怔地鬆開了手,長劍落地,落在泥漿血水當中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我降!”他喊道。自己最後還是怕死的,即便是輸,也不想死呢。
褚洄動作優雅的站在莫文淵身前,瀝銀槍的槍身差點就消失在莫文淵的胸口。他饒有興致的挑起眉,嘴角微微斜勾,怎麼看都像是不懷好意的笑容:“降?”聲音低醇如酒,與形象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處。
“降。”莫文淵高舉雙手,面色沉痛,苦笑不絕,他耳邊是連綿不絕的鐵蹄聲。只要他投降了,無論死不死,朝廷軍都沒有剩下需要一戰的理由了。
朝廷軍組建在短短半年之間,那麼就讓他傾覆在這一刻吧。
燕京此時並無大雨,只是天色陰沉的難看,天際偶有轟動雷鳴之聲。
瑤華宮裡,曾後端着茶盞的手猛地抖了一抖,瞬時就鬆開了手讓茶盞碎裂在了腳下的地毯上。
她張了張嘴,想喚一聲“馮憑”,但是這纔想起來馮憑早就已經死在陌州城外了,渾身的鮮血流盡而死。她苦笑了兩聲,端莊精緻的面容一下子彷彿老了十幾歲一般,充滿了絕望和悲哀。
曾後深深的陷進了背後的坐榻當中,良久都沒有動彈一下。她無力喊道:“來人,下旨,將蕭天鳴宣進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