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當上淮西軍都統制已經有數月了,但是他有領一軍之能,卻無統帥三軍之才。此外淮西軍上下的兵卒一個個都是見錢眼開的大爺,王德根本沒有劉光世那般的斂財本事,使得軍中上下對他都頗有微詞,加上酈瓊素來不服他,再算上監軍呂祉的妄自尊大,整個淮西軍已是烏煙瘴氣,離心離德。
除了調動他麾下的曲部外,身爲全軍都統制,王德甚至拿不得一點主,大事監軍呂祉全權處理,小事也有酈瓊掌控。他這個淮西軍都統制當得真是窩囊之極,一天到晚只能喝酒解悶。
“相公,不好了,不好了!”一個小兵闖進了大帳。
“什麼不好了,吵死人了,你這王八羔子也開始沒大沒小起來了,是不是連你也小覷於我!”王德喝多了酒,頭昏沉沉的,爲了這一點小事居然大發雷霆。他拉起小兵,一個巴掌扇了過去,將他打倒在地。
小兵臉頰腫起,嚇得打了一個哆嗦,忙道:“相公,真的不好了酈瓊殺了監軍呂祉,正領着兵馬殺過來了。”
王德當時聽了,嚇得幾乎尿了褲子,酒意全消,心道:“我跟酈瓊素來不合,他這一反,自己只怕命懸一線。”
逃,快逃!
王德當時心中只有這麼一個想法,慌慌張張的武器都不顧的拿,盔甲也不急得穿,什麼也不顧了,連滾帶爬的往營外跑去。
當王德抵達營門的時候,酈瓊已經帶兵殺到,人數大約三萬人。
看着王德酈瓊露出了趾高氣昂的神態,道:“王都統制,呂祉那小人妄自尊大,小覷我等,已經被我誅殺,反正一死,我們何不反了,投奔金國,享受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見酈瓊咄咄相逼,王德雖是害怕至極,但心中卻有一個聲音響起:“自己雖然無能窩囊,但絕對不當金國走狗!”
王德斷然拒絕道:“不行,我王德雖然不是什麼了得的大人物,但也知金國暴虐,意圖毀我大宋,滅我文化。縱然一死,也絕不當金國走狗!”
酈瓊本就跟王德有隙,此刻更無顧及譏諷大笑道:“好一個‘忠肝義膽’的王夜叉,既然你敬酒不吃,也別怪我酈瓊手下無情了……放箭……”
千餘箭羽漫天飛來,王德身無片甲,手無寸鐵,根本無從抵擋,只能掉頭狂奔。
眼看即將命喪箭下之際,就在這時,一個人將他撲倒在地,以自己的身體保護着他。待王德反應過來時,已有三百名士卒見事不對,用大盾將他們包圍了起來。
而那以身相救的士卒後背上已經插了十餘支利箭,奄奄一息了。若非他的相救,王德的下場可想而知。
王德打算記下這位以命保護自己的兵卒,當看見他那蒼白的面孔後忍不住失聲,叫了出來:“是你……”
那兵卒不是別人,正是先前給他通風報信,反而受他一巴掌的小卒,看着他臉上那發紫的印記,王德心底五味雜陳後悔道:“爲什麼要救我!”
兵卒慘然笑道:“因爲在十年前,相公也在戰場上救過我!”
十年前,宋夏邊境發生了摩擦,一支一千五百餘人的西夏兵圍困了宋朝的巡邏隊,王德聞訊後,領着不到百人的兵卒殺散了西夏兵,救出了這支巡邏隊。
而這小卒正是巡邏隊中的一員,那時的王德是威震西軍的悍將,小卒隨後加入了王德的隊伍,一直追隨了他十年。
雖然驍勇善戰的王夜叉早已不在了,但小卒得心中始終保留着當日王德領隊力克十五倍與己的敵兵英姿,他相信那個王德一定會回來的。
“我相信,王夜叉一定會回來的,只是……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了。”帶着強烈的遺憾,這個連王德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小卒死在了王德的懷中。
王德呆呆的望着已經斷氣的兵卒,淚水再也忍不住的滾了下來。
他將注意放在了戰場,在酈瓊大軍的圍攻下,戰死的兵卒越來越多,但是他們始終不懼生死的蜂擁而上,沒有任何命令,只是單純的用身體抵擋酈瓊軍前進的腳步。
王德這時才發現這一個個不懼生死的兵卒都是他的親衛,都是原來他從西軍帶出來的兵馬。
王德的大營有兵一萬五千,可真正抵擋的兵馬僅僅只有六千親衛。
由於事發突然,這六千親衛也懈怠已久,慌亂之間,有的甚至連兵器也找不到,徒手上前與敵人搏鬥。
在對方的強勢下,一個個的士卒倒在了血泊中。
看着被屠殺的兵卒,王德終於忍耐不住,心中已被怒火充滿,跑回了營帳拿起了了王夜叉的兵器三尖鐵叉。怒火讓王德忘記了生死,忘記了恐懼,沉睡已久的王夜叉在這一刻復甦了,那個讓西夏人聞風喪膽的王夜叉復甦了,那個讓金人留下“寧遇閻王爺,莫見夜叉顏”的王夜叉復甦了……
三尖鐵叉在人羣中揮舞,帶起了片片殘肢斷臂,濺起了漫天血霧,頃刻之間,竟連殺百餘人。
淮西軍呆了,他們那裡想象的到,向來膽小的王德竟然如此神勇。
見當年的王夜叉重新回來,跟隨他已久的親衛爆發出了熱烈的呼喝,士氣徒然上升,隨着王德一口氣突出了重圍。
接下來,王德分兵兩路,一路南下通知建康府的張俊,一路他親自帶領北上通知羅騰飛的羅家軍。
通知羅騰飛的部隊受到了酈瓊發瘋似的堵截。
王德雖然暫時克服了恐懼,但身體素質已經跟不上了,面對二十倍於己的敵軍,王德雖然屢次化險爲夷,但身旁的將士卻一個個的死去,分出來的三千親衛最後活下來的僅僅只有數十人而已。
畫面突然轉變:
黑,一片漆黑,整個世界就象一塊打翻的硯臺,濃重醇厚的夜色掩蓋了一切發光的東西,一片了無生氣的死黑。
靜,一片寂靜,除了可以聽到他的心跳聲意外,沒有任何的聲音,包括蚊蟲的鳴叫。
王德看着四周,茫茫然的一片,“這是在哪?可有人在!”
他撕聲吶喊,可得到的除了迴音,沒有任何迴應。
他發瘋般的奔跑,大叫,突然整個人筆直摔了下去,有東西絆住了他的腳,扭頭一看,竟然是一雙手,那不是人的手,泛着熒光,由土裡伸出出來。
接着一陣蠕動,腦袋破土而出,接着是身子,直到大腿,到腳,一寸寸的破土而出。
王德嚇得瘋狂大叫,可是卻叫不出聲來,想要跑腳又給纏了住,只能爬。可他這念頭一起,又有兩隻手從土裡鑽了出來,將他的手給纏住了。
緊接着四周傳來一陣小雞破殼的聲音,一個個的類似鬼怪的東西破土而出。
王德這才發現四周的鬼怪一個個都穿着淮西軍的軍服,而且都是他的親衛,有的胸口插着刀,有的斷了一條手臂,有的甚至沒有腦袋,纏着他腳的那人,正是當初爲他擋箭的那位,身上插滿了箭羽。
他們一個個的向王德爬來,口中嘶啞的叫着:“我死得好慘,死得好慘!”
看着一個個的亡魂,在他身旁遊蕩,似乎在向他索命。
“啊!”
王德猛地驚醒,坐立了起來,發現自己的心跳好快,身上已是冷汗淋漓,內裳已經完全溼透,又夢到了當時的情形。他像是一隻負傷的野獸,撕扯着自己的頭髮,大聲痛哭了出來,但眼中卻無一滴淚水。
他已再沒有眼淚可流,他的心亂得就像是他的頭髮。他一生中從沒有這樣痛苦,這麼難受過。
他又一次的暗問自己:“我能算是個人麼?”
“是懦夫王德,還是王夜叉!”
想起夢裡想他索命的亡魂,都是因爲自己的懦弱才照成了他們的死亡,若自己沒有懦弱,他們也不會是這個下場。
我要當王夜叉,不要當懦夫,我要對得起他們的犧牲,不能就這樣繼續下去。
羅相公不認同我,只因他不知自己的轉變,只要自己幹出成績,羅相公一定會認可的。
見屋外蒙蒙亮,梳洗完畢,無聲無息地穿好戰袍鎧甲,拿起了三尖鐵叉,一推門,新鮮空氣撲面而來,令人精神一震,王德快步到馬廄牽出自己的坐騎。
那馬呈青蔥色,蹄掌寬大,身形健碩,一看就是是萬衆無一的好馬。
摸着馬頸,王德低聲道:“你陪我籍籍無名了多年,終有一日,我會騎着你重現我們當年的威風。”
他翻上可馬背,在院內苦練的起來,那勁頭似乎要將自己多年拉下的一併補充回來。
辰時,王德策馬出門,在街上買了三個乾巴巴的大餅,邊吃着邊玩軍營趕去。
以往在劉光世麾下,王德一日兩餐,沒有四個合胃口的佳餚,絕不動筷。如今,卻以大餅充飢,顯然他不僅僅決定要改變自己膽小懦弱的性格,連生活方式,奢侈浮華也決定一併改了。
來到了軍營,王德也沒有如以往一樣,在營內喝酒消遣,而是認真的招集兵馬,親自帶隊,領着他們進行兩人嚴格的訓練。
直至深夜,王德才拖着疲乏不堪的身體返回府邸,爲了早日恢復以往的水準,王德個人的練習量是尋常兵卒的四倍以上。
這剛叫開門,身後卻傳來了說話的聲音:“請問您可是王德,王相公?”
王德神色微動,轉過身來,見身後站着一位商人打扮的人物,他手中捧着兩個錦盒,神態可疑,左顧右盼,似乎怕給人發現,顯然是來送禮的。
出於多年的習慣,王德的眼睛注視在了那錦盒上,那錦盒包裝精細,竟以上好的檀木包裝,一看就是裡面裝的不是凡品。
本來王德打算將他轟走,但轉念一想:“對方行跡如此可疑,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違法之事。羅相公最恨這類人,若自己能夠破獲一樁違法大案,也許羅相公就會改變對我的看法,讓我加入羅家軍。”
他俺按捺不住心底的興奮,故作心動神色,也不問對方姓名,將他迎入府邸。
那商人見王德的目光從一開始就盯着他手上的錦盒,會心一笑,暗道:“郎君說的不錯,劉光世麾下都是一些無能的貪財之輩。”
兩人來到大堂,王德在劉光世麾下沒有少幹這種收受賄賂的事情,此刻雖然決定痛改前非,但是對於一些“心得,經驗”還是非常瞭解。
他故作姿態道:“不知你是何人,來找王某有何要事?”
商人一臉媚笑,道:“我是何人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在於我爲何事而來。聽說,王統制在羅宣撫使麾下幹得並不愉快。”
王德心中一稟,他在劉光世軍中也並非什麼也沒有學到,經過那麼多年的經驗,王德已經掌握了察言觀色這門絕技,見商人雖是一臉賠笑,但神色卻是異常嚴肅,並非在開玩笑。
起初,王德還以爲對方是個商人,想要藉助他在潁川的實力達成什麼目的,但如今看來對方的目的遠遠不如他想想中的那麼單純。對方這一句話,顯然是在離間他跟羅騰飛的關係。
心念電轉,王德心道:“與其將他抓起來,不如先聽聽他說些什麼。”他眼中露出一絲憤怒,不滿,但卻心平氣和的道:“你這是聽誰說的,沒有這回事。”
他雖極力拒絕,但他的神色卻在表示他確確實實受到了排擠。
商人會心一笑,萬分陳懇道:“王相公又何必隱瞞?今日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對不入第三人的耳中。想那羅騰飛從軍不過短短五年,憑什麼爬在王相公之上,我這是在爲統制着想,希望王相公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
王德猛拍桌椅扶手,怒道:“不瞞你說,我早就瞧那羅騰飛不順眼了。官家也真是,說什麼也要將我調入神武前軍。在這裡非但一點油水也撈不到,還要守這條約,受那規矩一點兒自由也沒有。就說前月吧,我想問他要一些兵器馬匹來賣,搞些零用錢。他卻像打發叫花子似地給了我一點零頭,若不是他位高權重,又深得官家寵幸,我絕不與他干休。”
“對了!”王德粗聲發泄一通,回到了主題,問道:“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商人已經確認了王德的心思,見時機已到,低聲道:“其實不瞞王相公,在下是金國完顏兀朮麾下的謀士魯平,此次前來是奉來是奉我家郎君之命,有事情希望得到王相公的幫助。”
“什麼!”王德豁然站起,驚呼道:“你是金人?”
“非也,非也!”魯平笑道:“在下是宋人,不過跟一般迂腐的宋人不同,是一個識時務的宋人。”他絲毫不以自己投奔金國而感到恥辱,反而沾沾自喜。
王德雖然算不上是一個好人,但對於賣國賊卻是切齒痛恨,忍着心中的怒火,不動聲色的露出了遲疑之態,猶豫道:“可是這通敵賣國,可是要遺臭萬年的啊?”
魯平肅然道:“這如何叫做通敵賣國?這叫良禽擇木而息,自古以來也多有此例。且不聞北漢楊業,棄漢歸宋,成就一世英名。只要大金滅了宋朝,大金就是正統,宋朝纔是叛逆,羅騰飛等人一個個都是反對統一的頑固賊子,而王相公將如楊老令公一樣,令後人敬仰。”
魯平說的情真意切,滿口噁心的賣國言語講的是滔滔不絕。
突然,他離位而起,拿出兩個錦盒最上面的一個,笑道:“爲表誠意,完顏郎君讓我來到了兩份禮物。”他打開錦盒,盒內出現了一方美玉,那玉白璧無瑕,雕工精細,乃是人間幾瓶,萬金難得。
王德跟隨劉光世許久也頗具鑑賞能力,但看此玉,眼睛都直了。
魯平將王德的表情看來眼底,笑道:“這是唐朝楊貴妃最喜愛的美玉,乃是當年金兵南下時從大宋皇宮取得的寶貝之一,價值不下萬金。”
魯平將美玉放在一旁,接着拿過那較大的錦盒,打開了來。
王德望去卻是一支長得極爲粗壯的人形人蔘,魯平笑道:“俗話說得好,千金難買老來壽。這是金國的特產長白山上的千年老參,有延年益壽,治療百病的功效。將軍久戰沙場,身上若有頑疾,只要將它服下,立刻藥到病除。”
魯平也將千年老參放在一旁,道:“其實這點禮品實在難以表示完顏郎君的誠意,他知王相公喜歡黃白之物,特地準備了一大箱黃金,只可惜黃金過於笨重,不好攜帶,只能放棄。不過,只要王相公能夠助完顏郎君一臂之力,那箱黃金絕對是王相公的囊中之物。”
王德故作心動,心道:“不論這玉,還是這人蔘都是難得的寶貝。完顏兀朮如此大方,定有陰謀,不如繼續裝下去,看情況再說。”
“也罷!”王德狠聲道:“既然郎君如此賞識,我便幹了吧!要我幫什麼忙,儘管說來。”
魯平笑道:“王相公果真識時務,那我就直說了。王相公可知關羽?關羽,萬人敵也。水淹七軍,威震華夏。雄才偉略之曹操也被他嚇得打算遷都避難。可他最終死於麥城,這關鍵緣由在於糜方獻出了南郡斷了關羽的後路,只要王相公能夠助郎君奪取潁川、陳州,郎君必有重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