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爲監考官的秦究依然是個麻煩的存在。對系統而言, 他可能天生長了一根反骨——做考生的時候把違規當飯吃,做了考官依然如此。
他第四次違規的時候,系統忍無可忍。它在規則允許的前提下, 增添了一種懲罰機制, 把他罰去再考一門試。
既然要參與考試, 那就相當於臨時考生了。做考生就需要准考證, 而負責給他弄備用准考證的, 是當時的主監考官A。
其他人不知道的是,設定準考證的那天,秦究本人也在場, 是考官A通知他去的。
准考證的設定在系統的核心區,主控中心。那是秦究第一次正式地站在那扇金屬門前, 還沒靠近, 系統就發出了紅色警報。
秦究挑眉說:“中毒了麼這位?”
【非主監考官禁止進入主控中心。】
系統刻板地說。
“不讓進?”考官A說:“那怎麼給他做身份覈驗?沒有身份覈驗, 准考證就是廢物一張。”
秦究看過去,表情有一絲意外。
考官A的脾氣他領教過, 但他沒想到對方居然會用這種語氣跟系統說話,這可不像平日那些溫和派監考官的作風。
但系統卻像是習慣了,只是固執地強調:
【監考官Gin權限不夠。】
“你究竟罰不罰?”考官A有點不耐煩。
【罰。】
“那就給他開權限。”
他的語氣冷淡又強硬,系統安靜了幾秒。
秦究居然從那幾秒的沉默裡讀出了一絲委屈。
片刻後,系統又出聲了:
【開權限可以, 禁止在主控中心停留太久。】
“多久?”
【不能超過二十分鐘。】
考官A點了一下頭。
緊接着, 紅光從秦究身上掃過, 系統說:【考官Gin已添加至權限名單。】
金屬門滴地一下打開, 系統又說:【現在開始倒計時, 剩餘時間19分59秒59。】
這麼小氣的玩意兒也是難得一見,秦究簡直聽笑了。
他掛着那副不鹹不淡的笑意, 跟在考官A身後進了門,本以爲會看見一個像實驗室一樣的封閉房間,沒想到金屬門後面是一片樹林。
那些樹枝幹泛白,筆直地指向天空,細密的枝丫交織着,乍一看像灰藍色的煙霧連成了片。
考官A帶着秦究穿過樹林,遠一些的地方有一片平頂建築,像金屬堡壘或是戒備森嚴的實驗倉庫。
建築外堆積着一些報廢的儀器、材料,高高低低地碼着,還停了幾輛車。那些車塗着迷彩色的漆,灰綠色的罩子上積了厚厚一層灰。
金屬網繞着它們箍了一圈,走到近處的時候,秦究看見網上掛着幾隻焦黑的鳥屍。
在視野的邊界,更遙遠的地方,隱約可以看到高樓。霧濛濛的,像城市的虛影。
“這是主控中心?”秦究站住腳步。
“嗯。”考官A說。
秦究掃視一圈,最終擡起頭,目光落在眼前的建築上。倉庫……不,主控中心鏽跡斑斑的大門頂上,白色的油漆噴塗着偌大的字:NA 7232。
“這什麼意思?”他指着那串看不出意義的字符問。
以考官A在會議桌上的一貫脾氣,他是懶得搭理這種問題的。秦究做好了被敷衍的準備,卻聽見考官A說:“NA是簡寫,全名是Noah’s Ark 7232。前面是代稱,後面是區域編號。”
秦究莫名覺得這個名字看着有點眼熟,就好像他曾經在某本書或者某份文件資料裡看見過。
“7232……”他念了一遍,問道:“軍事區域?”
“不是。”
考官A頓了一下,說:“住宿區域。”
秦究面露疑惑。
考官A說:“我和楚月……”
他說着,像是想起什麼般改了口道:“就是考官Z很久以前的住處,一個研究中心的住宿區域。系統順手拿來給主控中心做了名字。”
秦究看着他,忽然想起一些傳聞,說考官A和考官Z跟系統有些淵源。但他沒有想過會從考官A口中聽到這些。
今天的考官A有點反常。少了其他人的注目,少了系統的聒噪,他好像沒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準確地說,他的棱角依然鋒利扎手,但不對着秦究紮了。
主控中心的外表老舊斑駁,可能也是借用了什麼研究中心的建築,但裡面卻是一片冷冰冰的金屬白和巨大的屏幕。
考官A沒有去動那些東西,徑直走向角落的一處控制檯,開了個小屏按照規定走流程。
秦究轉了一圈,將主控中心的東西看在眼裡,然後回到考官A身邊。
他兩手撐着檯面,難得安分地看着考官A忙忙碌碌。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出聲問道:“你有想過換個陣營麼?”
考官A手指頓了一下,他第一反應不是看向秦究,而是看向四個牆角。
“別這麼警惕。”秦究的聲音懶懶的,“我聽說核心區域系統是不監控的。”
考官A“嗯”了一聲,卻並沒有變得熱情起來,依然是公事公辦的模樣。
“雖然你是對面那羣人的領頭,但有時候我會覺得,你來我們這邊更合適。”秦究說着從對方忙碌的手指上移開眼,看着考官A的側臉說:“考不考慮換個立場?”
考官A沒有看他,目光依然落在屏幕上,好像忙得根本挪不開視線。
他說:“不考慮。”
秦究輕輕“哦”了一聲,拖着長長的尾音。
他有一會兒沒說話,老老實實看着考官A輸入着他的各種信息。
“還有兩個問題我想問很久了。”
“說。”
“我們明明是對頭,你爲什麼對我的信息記得這麼清?”秦究衝屏幕擡了擡下巴。
考官A手指沒停,但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他沒有答話。
敲完一組信息,他才涼絲絲地說:“因爲我是主監考官。”
“啊對,吵久了差點忘了,某種程度而言,你還是我的上司。”秦究翹了一下嘴角,又開口說:“那就最後一個問題。”
考官A正在給他調準考證號。
他看着那串數字生成出來,不急不忙地問說:“你介意跟我這個死對頭兼半個下屬談個戀愛麼?”
考官A手一抖,直接敲了確定鍵。
旁邊的寫卡器“滴”了一聲,秦究拿起做好的卡,目光落在了准考證號上。就見那串數字的尾端跟着兩個字母——Gi。
秦究端詳兩秒,啞然失笑:“這是什麼?給對頭新取的暱稱?”
考官A抿脣看着他,那一瞬間表情極其複雜。
過了片刻,他“啪”地合上屏幕,擦着秦究的肩膀走向大門,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湊合用吧,別指望改了。”
那之後,秦究依然在不斷的違規中試探系統失控的程度。
強硬派越是肆無忌憚,就越顯得考官A爲首的溫和派“忠心耿耿”,系統給A和Z的權限也跟着越來越高。
這種對比讓立場不同的兩方人更加勢如水火。
很奇怪,會議桌上越是不留情面,私下場合裡秦究和考官A之間的曖昧感就越濃。有時候,秦究甚至覺得,下一秒他們之間就會發生些什麼,但考官A總會在那之前抽身。
那不是戲耍。相反,每次抽身的瞬間,秦究都能在他身上捕捉到某種深沉的剋制和掙扎。
不知爲什麼,那種感覺總會讓他心臟一陣痠軟,就好像他知道那些剋制和掙扎都是因爲什麼。
因爲什麼呢……
秦究一度以爲自己永遠不會想明白,直到有一次被送到特殊區域受罰。
那是考官Z楚月的地盤,但那天不知怎麼的,楚月碰巧有事不在,送他受罰的人就成了考官A。
身份覈驗通過,正要進處罰通道的時候,秦究瞥見屏幕上最底端有個“上一條”,說明在他之前,還有人來受過處罰。
他鬼使神差地點了一下,屏幕往前翻了一頁,那條處罰記錄便落入秦究和考官A眼中。那時候的處罰還不會掩去誰的名字,一切內容都寫得清清楚楚:
違規人:A
違規事項:與考生秦究關係過密。
處罰決定:白燈區/單次。
其他:應A要求,處罰延後5天。
寥寥幾十個字,連一頁的空間都撐不滿,秦究看到考官A猛然僵住的身形,忽然明白了所有。
他終於知道那些不知來由的情緒、似曾相識的場景、一切想得通的想不通的都是因爲什麼了。
因爲他擁有過身邊這個人,卻又忘記了。
那是秦究最瘋的一回。五天的處罰,他六個小時就出來了,沉默着,帶着一身的血和右手臂皮肉翻綻的傷。
按照規則,他被考官A帶回了住處的禁閉室。一關上門,他就把A抵在了門後,所有情緒都訴諸於那些糾纏和交吻裡。衝動的、壓抑的、激烈的,還有深情的……
***
他、考官A以及楚月終於又站在了同一條路上,開始在系統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
那真的是最好的時機了——在秦究強硬派的拱抵之下,A和楚月的權限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修正程序已經準備好了,系統縝密度甚至降到了73%。
主控中心沒有無處不在的監控,系統在這裡相當於瞎的,沒有眼睛。
既然沒有眼睛,它就沒法判斷一些細微的事實,尤其是基於情緒和情感的事實。比如當某個人在做某件事時,是懷着善意還是懷着惡意?
無法準確判斷,就無法給予實時指令。所以主控中心的應急程序都是按照死板規則來的。
正常情況下,當主控中心出現損毀,內部會自動激活攻擊和防禦程序,損毀程度每加重20%,攻擊和防禦程序就會增強一個等級。
增到4級,這個攻擊和防禦程序就跟“巡邏式粉碎機”沒什麼區別,誰在這裡面呆着都是死路一條。
但有個例外。
如果主監考官在場,系統會天然地相信主監考官跟它一條戰線,會幫它阻止損毀,儘快修復。
爲了不誤殺主監考官,攻擊和防禦程序前期都不會開啓。只有損毀度達到50%,而主監考官依然沒能制止頹勢,這個程序纔會啓動。
秦究他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他們早就估算好了——
考官A在場的情況下,主控中心損毀程度達到50%,那個倒黴程序纔會開啓,這時候是1級。損毀度達到70%,它變成2級。達到90%,它變成3級,這就是天花板上限了。因爲就算達到100%,它也升不到殺傷力最強的4級。
另外,主控中心70%都癱瘓的時候,S組就出來了。他們可以借這個倒黴程序的殺傷力,去對付那個S組。
秦究和考官A打算分頭行事,從兩邊往中間摧毀,這樣速度更快、效率更高。
只要熬到100%,主控權限就會落到考官A的手裡。
然後,一切噩夢就都結束了。
這其實是個穩妥的計劃,卻還是在關鍵時刻出了意外。
損毀程度剛到30%,系統就突然開啓了攻擊程序,然後以每10%升一級的速度瘋狂加強。會發生這種情況只有一個可能——
系統突然能看見了,它又一次佔用了考官A的眼睛。
其實很早之前,他們就討論過這個問題。考官A眼睛裡的東西早已確認禁用,跟徹底毀滅幾乎沒有區別,因爲這種禁用系統也無法自動撤銷。除非有權限比主考官更高的人手動啓用,但整個監考區,根本找不到比A和Z權限更高的監考官了,又有誰能做到呢?
他們始終沒有想通這件事。
因爲在找到答案之前,他們就已經沒有時間了。
關於那天,最清晰的記憶起始於炮火停息的那一瞬。
秦究在某根橫倒的金屬管上坐下,手肘搭着膝蓋,低頭悶悶地咳嗽,血幾乎不受控制地從各處傷口流淌出來,在襯衫上暈開大片刺眼的鮮紅。
他垂着眸子,拇指撥着眼睫,把擋住視線的血珠掃開,視線卻並沒有變得清晰。
攻擊其實已經停了,他卻依然能聽見接連不斷的轟鳴聲,覆蓋住了他想聽到的一切。
他想聽聽廢墟的另一端怎麼樣了,想聽聽考官A有沒有來,想聽聽對方的腳步是輕是重,又受了多少傷……
但是太遠了,耳邊也太吵了,他什麼都聽不見。
血腥氣混着硝煙的味道,不斷地撞進鼻腔。他坐了一會兒,伸手夠來圍巾。他把沾血的地方折在裡面,在脖頸上繞了一圈,又把剩下的部分齊整地掖進領口。
鴿灰絨遮擋住了大部分血跡,乍一看就像毫髮無傷。
做完這些,秦究終於撐了一下金屬管,試着要站起來。結果剛一擡頭,模糊的視線裡出現了一道人影
他眨了兩下眼睛,想要看到更清楚一點,卻收效勝微,反倒是暈眩感更重了。
那幾秒的時間裡,記憶一片漆黑。
等他搖了一下頭,再重新擡眼,那人已經到了面前。
那一瞬間他是慶幸的,慶幸自己速度還算快,提前把狼狽和血污都藏起來了,免得惹人難過。
他擡着頭,長久地看着那個人。
其實根本什麼都看不清,但不妨礙他再多看一會兒。
他的大考官眼睛好像很紅,嘴脣開開合合似乎在說話。他往前傾身,努力想聽清,但耳邊依然只有炮火存留的轟鳴。
於是,他只能笑了。
他捻着手指間一枚小小的硬物,衝對方說:“大考官,低一下頭,跟你說個事。”
那人幾乎蹲跪在他面前。
秦究眯了一下眼睛,手指擦過對方的側臉。
觸到體溫的瞬間,他忽然開始覺得捨不得。
在一切計劃執行之前,秦究其實悄悄去過系統的核心區。
他嘗過一次記憶清除的滋味,所以在行動之前,他去“備份中心”弄了一份撤銷權限,費了一番功夫藏在一枚耳釘裡。又把被系統清除的人性部分放了出來,就是後來的154。
也是那一天,他在覈心區發現了一樣被隱藏的東西。
那是一項不常用的系統規則——
『如果因爲監考官的過錯,給系統帶來毀損,主監考官有一次豁免權。』
按照他們的計劃,楚月坐鎮後方,不直接參與,所以不會有太過嚴苛的懲罰。但他和考官A不同,他們一旦失敗,後果難以預料。
而這項規則,就是考官A的保命符。
他之所以隱藏,是因爲他早在很久之前,就把這個保命符轉到了秦究身上。
那次做臨時准考證,他把秦究叫去核心區,就是爲了這個。只有秦究的名字出現在主控中心的權限名單上,他纔有機會做這件事。
秦究看到後,又把豁免權悄悄移了回去。
……
防風林依然枝丫交錯,泛着霧濛濛的灰藍。
天空很遠,風帶着初冬的寒意。
他又聞到了硝煙的味道,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還是A身上的,或許兩者都有。
他們又要分開了,這一次不知又會是多久,還有沒有重逢的一天。
如果再見面,還會記得自己曾經擁有這樣一個愛人嗎?
可能不會吧……
看,還沒離開,他就已經開始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