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林安然知道被雙規的人臉色肯定不會好看,但在房間裡見到毛忠東的時候,還是被嚇了一跳。
之前在火災現場見過毛忠東,典型的基層領導模樣,雖然有點啤酒肚,身材微胖,但腰板還算挺直,頭上白髮也不多,紅光滿面的樣子。
可現在的毛忠東整個瘟雞樣,人仰着脖子靠在牀上,穿着一條晴綸睡褲,雙手交叉在腦勺後,眼鏡直勾勾看着天花板,身上一條秋衣上罩着一件手織舊毛衣,有的地方跑線了,露出線頭,像他的人一樣落拓。
房間裡已經有兩個年輕小夥子,見冼科長帶人進來,趕緊站起來和他打招呼。
冼科長向兩人點點頭,轉而向在牀上發愣的毛忠東說:“忠東同志,從今天開始,小林和小彭倆人負責輪班,今天他們陪着你。”
見毛忠東不吭聲,他又走過去,在牀前坐下,兩手撐在雙膝上,說:“不要有什麼思想負擔,向組織坦白就可以了。”
見毛忠東還是不搭理他,起身走到門口,對林安然和彭海洋說:“你們從現在開始值班,明天這個時候有人來換你們,期間的一日三餐都會有人送東西來,記住晚上最好是輪流睡覺,留點心。”
說完自己轉身走了,兩個市紀委的年輕人也衝林安然二人笑笑,跟在冼科長身後出了門。
人都走了,林安然轉身把門關上。這市委招待所的門有點奇特,居然有三把鎖!這讓林安然覺得這棟四層小樓是不是用來專門關押這些雙規幹部的,他藉口上廁所,又把廁所裡面也查看了一番。
將房裡都巡視了一遍,林安然可以很肯定,這種房子,絕對在裝修時候就考慮了雙規幹部的需要。廁所上有個小窗,上面有小拇指大小的鐵條,每隔三十釐米就橫一根。而且,整個房間沒有陽臺,只有一個大窗戶,大窗戶就在門口旁邊,窗戶外就是走廊,也有防盜網隔着。
可就這麼一個沒陽臺只有一扇大窗的房間,卻有三張席夢思單人牀,而且這三張牀放進去一點不顯得擁擠。這種設計,在普通的旅館真的很難看到。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房裡日常用品一應俱全,電視、熱水、茶几都有,洗浴間裡有條大窗簾,拉起就可以在裡頭洗澡,對面是馬桶,配齊了一次性的浴帽、洗頭液、牙刷牙膏之類。
轉了一圈回到牀邊,氣氛有些沉悶,毛忠東還是仰頭看天花板,保持這個動作已經很久了,沒一點要挪動的意思,整個人像個雕塑。
見桌上有兩副撲克,林安然拿過來放在手裡來回洗着,笑着問彭海洋:“海洋,咱們打牌?”
彭海洋是外勤室人員,經常在外頭跑動,找線索抓賭掃黃之類,很少在辦公室裡待着,和林安然不熟,但想到要在這裡待上24小時,不打牌似乎沒什麼可做的,於是點點頭,說:“行呀!反正無聊,打什麼?”
其實在來之前,林安然就預計到會很無聊,他悄悄問過江建文,毛忠東有什麼嗜好沒有。
江建文在政法委工作將近兩年,有時候跟着安秋嵐下去街道辦指導工作,和那些基層領導接觸較多。他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某次到解放街道辦檢查安全文明小區建設,毛忠東招待吃飯,沒上菜前很主動邀請大家打牌,顯然是個平常愛摸牌的老賭徒,於是將這事告訴林安然。
一個人最怕就是胡思亂想,尤其還情緒極端低落的人。林安然第一次參加雙規看守,很擔心毛忠東會不會因爲心理壓力過大,而做出什麼傻事來,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分散他的注意力。
反正他和彭海洋負責的是看守,調查審問一類他們不會插手,只要讓毛忠東回到房間裡就能將心情放鬆下來,其他纔不管了。
林安然故意提高聲調說:“玩十三張吧!”
十三張,是濱海地區的一種撲克打法。十三張牌,分三道,頭三張,二道三道分別是五張,同花順最大,雜牌最小,很講技巧,也很講膽量的一種玩法。
泥塑一樣的毛忠東聽到林安然說玩十三張,脖子果然微微轉動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原來樣子。
彭海洋顯然對玩十三張也是興趣濃厚,說:“好啊,不過玩十三張不賭錢不好玩,玩多大的?”
林安然看看錶,是早上十點,估計送飯的要兩小時纔到,就說:“咱們也沒多少工資啊,我內勤這邊補貼少,沒提成,就打五毛一板子吧。”
十三張有自己的一套計算方法,每輪下來少的輸一兩板,多的會輸上十幾板,由於時間短,五毛錢一張玩幾個小時也能輸個百來塊。
兩人湊在一起,發牌打牌,林安然故意大呼小叫,顯得十分興奮。
過了半個小時,毛忠東總算忍不住了,終於活了過來,瞪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紅眼湊過林安然這邊,說:“你們……我一起玩行不行?”
彭海洋故意調侃他:“毛主任,你有現金嗎?”
林安然伸手拍拍彭海洋說:“咳,不怕嘛,你還怕毛主任欠錢?就算現在沒有,將來出去了再還也行。”他語氣輕鬆,似乎現在毛忠東是來這裡住幾天酒店,過幾天就能出去一樣,故意讓毛忠東卸下一些思想負擔。
果然,聽到林安然說“出去再還”,毛忠東的眼裡微微亮了一下,一張繃得像殭屍一樣的臉上有了些許放鬆,說:“我有錢,他們帶我來的時候,雖然拿走了別的東西,但是錢沒拿走。”
說完走到自己牀頭,在外衣裡掏了一下,拿出三張百元大鈔,走到林安然面前,往牀上一甩,說:“喏!我有錢!”
林安然一愣,原來紀委雙規和從前自己在派出所抓嫌疑犯略有不同。派出所抓人,別說現金了,身上紙片都不會給你留一張,褲腰帶也要脫了,只給條繩子綁褲帶,而且繩子最多給二十釐米長,讓你剛好能綁上兩個褲腰耳上就行,不能太長。
據說從前派出所給的繩子長,結果晚上有犯人將自己生生吊死在羈留室的鐵門上,從此以後繩子就絕對不會讓你能繞過自己的脖子一圈。
三個人一直玩十三張到下午,中午有服務員送飯來,幾人玩得開心,也不吃飯了,一直打到下午兩點,紀委忽然過來找毛忠東談話,這才結束。
毛忠東和兩人很快熟識起來,不可否認,投其所好,是令關係飛速發展的最好手段。打牌的時候,毛忠東也會和倆人談起自己的案子,他將這一切都歸咎到運氣不好上。
他嘆氣着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吶。要不是出這個案子,按照我的資歷,再幹一屆,就可以要個副處退休了。”
臨海區有個土政策,凡在街道辦事處任正職三屆以上,退休可提一級。毛忠東在解放街道幹了兩屆的正職了,就差一屆了,結果一場火將他燒得一無所有。
林安然知道其中玄妙,不過他猜不到事情將會怎麼發展。在他看來,當時參與抓捕卡賓,證明李亞文和錢凡有所行動,他以爲這事會不了了之,沒想到紀委卻將毛忠東給雙規了,那麼宗何利呢?他們怎麼處置?既然劉大同和趙奎下手了,爲什麼錢凡不依樣畫葫蘆雙規了宗何利報上一箭之仇?
毛忠東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是一個犧牲品,林安然當然也不會告訴他。
不過,毛忠東現在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他這種老資格的基層領導,在臨海區若是沒出這事還在任上,就算是部委辦局的頭頭腦腦見了他也要禮讓三分,現在卻不然,和林安然他們說話已經完全沒了官架子,就是一副鄰家大叔的味道,小林小彭叫得歡實。
林安然在心裡暗暗感慨,這烏紗帽,真是個魔術帽,戴在頭上,人的性子神情都會馬上變樣,腰板兒挺直,頭微仰,一臉嚴肅,說話拿捏着一股子官腔;等帽子一摘,腰桿兒馬上就彎下來一點,見誰都笑,說話春風拂面,神態可掬。
接連下來的幾天,每到換班,除了毛忠東被帶走談話,其他時間只要有空,林安然都會組織打牌,毛忠東的情緒也得到穩定,但林安然不敢大意,洗澡不能讓他關門,只能讓他關上大窗簾,睡覺乾脆將一張牀拖到門前擋住,生怕半途瞌睡被毛忠東鑽了空子。
平安過了將近一個禮拜,這天來接班不久,就出事了。
這天下午毛忠東談完話回來,忽然變得很暴躁,進門後情緒就很不對勁,再也沒心思玩牌,在房間裡繞圈子。然後開始指着門外狂罵,從市領導罵到李亞文,從李亞文又罵到市領導,最後開始摔杯子,林安然趕緊讓彭海洋打電話給紀委值班室,自己上前將他摁住,說:“毛主任,冷靜點!”
他無法安慰毛忠東,自己不是領導,也不是辦案人員,不能給他任何實質性的安撫。
毛忠東一個五十多歲的大男人,眼睛紅得要滴出血來,嗷嗷哭喊着,老淚縱橫,鼻涕都滴在牀單上,嘴裡罵道:“你們他****混蛋!拿我做替死鬼,爲什麼陳平放了我不能放!檔口又不止我一個人拿了,有的檔口還是他們領導要的!現在權他媽歸在我頭上!你們不得好死,我要控告你們!”
林安然吃了一驚,不知道他口中的“領導”指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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