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孔晟與魚朝恩翻臉成仇的消息在第一時間經程元振的口傳遞到了東宮,李豫聞報,拍案大笑,笑聲震動大殿,久久不絕。
李適有些摸不着頭腦。
即便孔晟跟魚朝恩對上,即便魚朝恩是當朝第一權監,但孔晟也不是好惹的,孔晟掌握禁軍兵權,又執掌神龍衛,品階雖只是正三品,但權勢深重,兩人相爭,孔晟未必就能吃了虧的。
當然,兩人鷸蚌相爭,對東宮這邊還是有利的。但還不至於效果立竿見影,自己父王如此興奮,究竟所爲何來?
李豫大笑良久,方纔笑吟吟地扭頭望着李適,道:“適兒,真是天助我也,這閹賊魚朝恩把持內侍,仗着父皇撐腰在內宮一手遮天,遲早會變成大唐社稷江山的重大禍患。可本宮有心除他,卻無從下手,不成想,今日有孔晟替本宮充當馬前卒,本宮焉能不高興?”
李適凜然。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魚朝恩在父王心目中竟然是禍國殃民的存在,恨不得早日剷除!
但李適卻不認爲,孔晟能輕易拿下魚朝恩。魚朝恩其實與李輔國有所不同,魚朝恩不僅是內宦,還曾經出任朝廷監軍,在郭子儀軍中任職,這數年來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非常穩固,在皇帝爲數不多的信任之人中,魚朝恩絕對排的上前幾位。
孔晟要動魚朝恩,皇帝未必答應。
而魚朝恩不僅在內宮把持大權,還在朝中頗有根基,交遊廣闊,孔晟與他對上,誰勝誰負還未可知呢。
“適兒,你且記住,孔晟這樣的人,至多會成爲權臣,但其文武兼備,他在朝中,對大唐社稷江山利大於弊。對於我等來說,現在的孔晟是對手,但若是將來,本宮登上帝位,只要他肯臣服於本宮,本宮一定還是會重用他。”
“但魚朝恩卻是禍患。對於內侍,我們不可不用,但必須有度。內侍干政,這是江山動盪的重大隱患,不可小覷。”
李豫聲音沉凝,一字一頓道。
對於太監專權,現在的李豫懷有深深的忌憚和防範。但這也與他時下的身份有關,一旦他真正走上皇帝寶座,心態其實會發生悄然無形的變化。在皇帝眼裡,或許只有被閹割了的太監更值得信任,當然是相對的信任。
李適躬身下去:“父王深謀遠慮,心胸開闊,着眼社稷江山,非兒臣所能及。”
“魚朝恩萬萬不是孔晟的敵手。本宮有一種預感,或許用不了多久,程元振就可以在宮內翻身了。”李豫心情舒暢,笑了笑剛要再說幾句,卻聽小太監匆忙進殿報道:“太子殿下,太上皇還朝,鑾駕已經到明德門外。”
李豫大驚:“太上皇竟然提前抵達京城了?來人,備車,本宮出迎!”
李豫急匆匆出了大殿,向宮門外奔去,東宮皇太子的半副鑾駕已經等候完畢。但李豫走了一段路,卻是慢慢平靜下來,他突然停下腳步沉聲道:“宮中情況如何?陛下可曾出迎?”
小太監躬身恭謹回答:“殿下,陛下率滿朝文武大臣在皇城朱雀門外迎候,已經着神策大將軍孔晟率鑾駕儀仗護衛太上皇進城了!”
李豫沉吟片刻,揮了揮手道:“本宮爲太上皇嫡長孫,自當代替父皇行孝,來人,速速前往朱雀大街,迎接太上皇鑾駕還宮!”
……
太上皇還朝長安!與預定的時間和朝廷安排的節奏相比,至少提前了兩三天的時間!
這樣的消息不脛而走,滿城百姓商賈奔走相告。這個在皇位上呆了幾十年的老皇帝,在民間擁有極高的知名度和廣泛的影響力。待太上皇李隆基在明德門外換乘鑾駕等候進城的時候,朱雀大街兩側戒備森嚴的禁軍宿衛之後,已經擁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羣。
現場人山人海,聲音鼎沸,幾乎傾城出動。
孔晟率五百神策軍騎兵鎧甲鮮明列隊在明德門外等候李隆基還朝多時了。孔晟剛出宮就接到了軍報,立即派人急報皇帝。
孔晟覺得很奇怪,也有些突然。
太上皇還朝,竟然事先沒有派人通傳長安。而前幾日的消息稱,李隆基還緩緩行進在路上。爲何今日出現在長安這麼突然?但孔晟稍加思量,就明白了大概的來龍去脈。
李隆基現在的地位尷尬至極。雖然號稱太上皇尊貴無比,但實際上朝不保夕,幾乎相當於喪家之犬。他帶進蜀中的只有千把人,如今離開劍南返回長安就只剩下數百人跟隨。
本來老皇帝想幹脆在蜀中養老算了,反正皇位已經被李亨奪去。但皇帝怎麼能放心他留在蜀中呢?萬一老皇帝在蜀中另起爐竈或者扯起大旗來,對皇帝的正統地位是一個致命的威脅。
所以,老皇帝幾乎是被皇帝逼回來的。以老皇帝的本意,他是不想千里迢迢路上顛簸折騰的。只是他也清楚,他不還朝,皇帝不安心也無法向天下臣民做出交代。
李隆基不僅擔心路上遭遇叛軍圍攻,還擔心自己的兒子當今的皇帝李亨會暗中向他下手,所以就命令大將軍陳玄禮和內侍總管高力士一路偃旗息鼓、緊鎖消息、晝夜兼程,直至入長安外圍才放下心來。
傳出來的消息包括給長安的奏報,未必是準確的,也可能是陳玄禮按照老皇帝的命令故佈疑陣。
眼看長安城在望,李隆基才覺得自己安全了。
皇帝命孔晟率禁軍帶鑾駕出迎,而自己則率滿朝文武大臣迎候在朱雀門外,看上去非常守禮、對太上皇保持着基本的恭敬,但實際上卻是一種很值得玩味的態度。
父親到了,兒子到城外迎候不爲過吧?但李亨卻只在皇城之外迎候,保持着皇帝的體面。而派誰迎接不行,非要派一個與太上皇毫無瓜葛並未相識的孔晟去迎接,沒有安排顏真卿這些昔年老臣去迎接,這本身也說明了很多問題。
孔晟眼前的李隆基身着錦袍,兩鬢蒼蒼,衰老之色溢於言表。他半臥在鑾駕軟塌上,用渾濁蒼白的目光打量着孔晟。這與孔晟“印象”中英明神武或者風流倜儻的大唐玄宗天子形象,相去甚遠。
而在太上皇鑾駕的兩側,左邊是一個滿身甲冑頭髮斑白的中老年武將,此人身材魁梧神色肅然,手持長槍,端坐在馬上凜然不語。
孔晟猜測此人便是李隆基的心腹大將軍陳玄禮了。
景龍四年,陳玄禮以除韋后、安樂公主有功,任禁軍龍武大將軍。馬嵬之變後,護送玄宗入蜀,至今護衛在側,可謂忠心耿耿。
而皇帝鑾駕右邊則是一個身材佝僂、頭髮花白、身着紫袍的年邁太監,其人圓臉寬額,雙目有神,面帶複雜的微笑。
這一定是李隆基忠誠不二的太監總管高力士了。
高力士在李隆基身邊幾十年,深得寵信,累官至驃騎大將軍、進開府儀同三司。這人一生忠心耿耿,對李隆基不離不棄,被譽爲“千古賢宦第一人”,也是孔晟心目中一個值得尊重的大太監。
孔晟深吸了一口氣,將目光從高力士身上收回來,他大步上前,在李隆基鑾駕前拜了下去,朗聲道:“臣奉陛下詔命,攜皇帝鑾駕,迎接太上皇進城還朝!”
孔晟身後,數百彪悍禁軍騎兵轟然拜了下去,動作整齊劃一。別看這多人行動,刀槍林立,卻無一絲亂象,靜寂無聲,足見軍紀之森嚴、軍容之嚴整。而這,都是戰鬥力的某種體現。
陳玄禮深吸了一口氣,暗暗心驚。
李隆基擺了擺手,聲音不僅有些疲倦還隱隱抖顫:“平身免禮吧,你是什麼人?朕從未見過你。”
“臣孔晟,官拜長安候、禁軍神策大將軍、神龍衛大都督兼太子少傅。”
李隆基原本渾濁的目光陡然間清亮了起來,他身形一震,緩緩坐直了身子,聲音變得有些尖銳:“汝便是那江南少年郎孔晟,孔穎達的後嗣?”
“臣正是孔晟。”孔晟拜伏下去,他知道皇帝爲什麼情緒突然變得激動,甚至還有些憤怒了。
孔晟的長恨歌讓孔晟名動天下,但對於老皇帝李隆基來說,這卻是揭瘡疤的事兒。而且,這首歌讓老皇帝時時思念愛妃楊玉環,有些情難自已。
李隆基即便是在蜀中,也曾聽聞過孔晟的名頭。只是與孔晟的戰功顯赫相比,引起他關注的還是那首長恨歌。
大將軍陳玄禮也是目光一凝,變得鋒利如刀起來。
他緊盯着孔晟,正要發作,卻突然意識到,此時非彼時,皇帝都換了人做,而眼前這少年官員明擺着是皇帝的寵信重臣,新晉的大人物,自己一個落魄的跟隨太上皇的大將軍,豈敢妄言什麼?
“朕聽說過你的名字……”李隆基壓住憤怒,聲音嘶啞着:“朕……”
孔晟輕笑一聲,打斷了老皇帝的話:“請太上皇還朝!”
“請太上皇還朝!”
禁軍士卒山呼海嘯的應諾聲,根本讓太上皇李隆基來不及繼續說什麼和想什麼,他只有被動地被簇擁着鑾駕,帶着自己的數百忠誠衛士和屬員官吏,緩緩進城而去。
高力士在馬上緊隨鑾駕,他在馬上探過手去,緊握住老皇帝發抖冰涼的一隻手,壓低聲音道:“現在的長安城天寒地凍,大家要保重龍體啊!”
老皇帝嘴角顫抖了一下,終於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聲,緩緩又躺了下去,閉上了疲倦的雙眸。
經過了這麼久、經歷過這麼多人和事,老皇帝和高力士之間已經不單純是主僕關係了,還是患難與共如今坐在一條船上的命運共同體。也只有高力士纔有資格跟皇帝提醒一些什麼,在老皇帝即將偏移航向的關鍵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