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常侍程元振匆匆進殿,稟報道:“陛下,長安候、神策大將軍孔晟在殿外侯召!”
孔晟來了……滿朝文武大臣面色凜然,心頭都揪了起來。
皇帝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擺了擺手沉聲道:“宣!”
程元振意味深長地眸光從侍立在皇帝身後的魚朝恩身上掠過,然後轉身朗聲高呼:“陛下有旨,宣長安候、神策大將軍、神龍衛大都督兼太子少傅孔晟見駕!”
程元振略有些尖銳和嘶啞的嗓音在殿中迴盪起來,旋即被值司小太監一路傳了出去。魚朝恩的臉色微微一變,他緊握雙拳,慢慢直起腰身,屏住了呼吸。
旁人沒有在意程元振的出現,但對於魚朝恩來說,程元振的此番種種等同於向他挑釁了。
皇太子李豫藉着扭頭的當口向程元振投過問詢的一瞥。程元振不着痕跡地搖搖頭,李豫這才吐出一口濁氣,一顆緊張揪起來的心慢慢沉了回去。朝野上下目前只有爲數不多的人知道程元振已經是太子的人,因爲魚朝恩咄咄逼人、一手遮天,爲了自保,程元振不得不投靠太子。
李豫與皇帝一樣,也覺得孔晟謀反的說法太扯淡。皇帝恩寵正隆,哪怕是目前有興慶宮的事兒發生,但朝野上下都知道這事其實與孔晟沒有太大的關聯,孔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謀逆叛亂啊。
但孔晟突兀封鎖宮城,又派兵包圍十王宅和安國寺,究竟意欲何爲?這可是形同逼宮叛亂的死罪,孔晟若是沒有一個圓滿的說辭,不要說皇帝和皇太子李豫這裡,就是滿朝文武這邊,也很難交代過去。
孔晟大踏步走進殿中,神色凝重。
他快步疾行,來到丹墀下,沉凝的目光與皇帝威嚴的目光相接,他緩緩拜伏下去,大聲道:“陛下,臣得到確鑿消息,假傳聖旨、衝撞興慶宮的38名賊人及一百多匹大宛駿馬,藏匿在十王宅中,臣不敢擅自進十王宅搜捕,所以特進宮請旨!”
孔晟這話一出,滿朝文武聽得目瞪口呆,大殿中頓時滿是此起彼伏的驚呼之聲。
十王宅啊!那是什麼所在?
皇帝當藩王時的舊宅,曾經住過很多藩王宗室,如今相當於皇帝的行宮別院,裡面更是居住着李亨當太子時的一干東宮舊屬,這是皇帝恩賜和恩養的一批老人。
假傳聖旨擄走太上皇駿馬的賊人竟然藏匿在十王宅中!很多人包括皇太子李豫在內,都下意識地用狐疑的目光望向了丹墀之上同樣神色震撼的皇帝!
難道是陛下所爲?!
這是很多朝臣這一瞬間的念頭。
李豫也深深凝望着皇帝,心道父皇啊父皇,幕後的主使者難道是你?可是你用這種下作手段,是不是也忒丟皇帝的顏面了?
皇帝的臉色驟然變得很難看。
皇帝嘴角抽搐了一下,凌厲的目光轉向孔晟,緩緩起身一字一頓道:“孔晟,你可有確鑿的證據?十王宅非同尋常,若是查無實據,你可知你這便是欺君之罪?!嗯?”
孔晟神色不變拱手拜了下去:“陛下,若是臣有半句虛言,自當任由大唐律法處置,承受陛下懲罰,絕無半句怨言!”
孔晟本已下令所屬禁軍和神龍衛衝進十王宅中,但半路上他又突然改變了主意。因爲他突然意識到,帶兵衝進十王宅,哪怕是證據確鑿,也會給人落下把柄。而且,十王宅事關皇帝、宗室,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旦皇帝惱羞成怒,他就會成爲替罪羊。
因此,孔晟臨時起意進宮請旨。無論如何,將皮球踢給皇帝,一切讓皇帝來處置就是。反正當衆之下,皇帝不可能置之不顧。
皇帝的臉色變得更加鐵青。他知道孔晟不敢也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撒謊危言聳聽,而一旦真的發現擄走太上皇駿馬的賊人藏匿在十王宅中,哪怕他是皇帝,都是跳進黃河也說不清了。
皇帝冷視着孔晟。
皇帝心裡自然不認爲孔晟是撒謊的,但這種事情,你爲什麼不單獨向朕稟報,而非要當着滿朝文武大臣的面說出來,讓朕措手不及,更無法處理。皇帝心裡有些怨氣,他也知道孔晟是故意爲之,將事情擺在桌面上,避免再把自己陷進去。
孔晟無所畏懼地回望着皇帝陰沉幾欲要發狂的目光,昂然而立。
他是不能也不想背上這種黑鍋的。冒犯太上皇,踐踏皇室尊嚴,這可是要株連九族的死罪,不管這背後蘊藏着多大的陰謀、無論涉及到誰,孔晟都將倒逼皇帝一查到底,徹底摘清自己。
進宮的路上,孔晟也在判斷究竟是誰幕後主使。
從表面上看,皇帝是最大的嫌疑人。皇帝能調動神龍衛,而將這批人和一百多匹馬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匿在十王宅中,恐怕也只有皇帝才能做到。
但孔晟非常瞭解李亨的本性。李亨對李隆基還懷有幾分父子情誼的,只要李隆基不去復辟,李亨就不會逾越雷池半步。況且,皇帝也沒有必要做這種事,打壓太上皇的權威,作爲皇帝他有太多的機會和手段。
最關鍵的是,這起事件中,朱雀門血案只是誘因,最終目標還是孔晟,對於皇帝來說,孔晟是他當前最倚仗的臣子之一,還要指望孔晟幫着他鞏固皇權,他不可能這麼做。至少現在還不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時候。
如果不是皇帝,皇太子李豫的嫌疑就大增了。
不過,孔晟也有些拿不準,因爲這有些不太像李豫的風格。李豫這人強勢固然強勢,心狠手辣固然心狠手辣,但他崇尚陽謀,這種背後捅刀子的事不是說他幹不出,只是似乎承受着太大的政治風險,李豫會冒這麼大的風險就爲了拖孔晟下水?得不償失。
另外,到底是誰給自己暗中送信、挑破十王宅這一層窗戶紙的?孔晟也一直沒有想明白。此人隱在幕後,一切洞若觀火,或者也與此事脫不了干係?
孔晟眼角的餘光從李豫身前身後的一些長安權貴和李唐宗室諸王身上掠過,心念電閃。
皇帝突然怒吼道:“傳昭出宮,爾等隨朕一起前往十王宅,朕要親自查驗,孔晟,若你有半句不實,朕定斬不饒!”
孔晟神色不變:“若臣所言不實,自當領罪並以死向天下人謝罪!”
孔晟心道你嚇唬誰呢,老子根本不吃這一套。
孔晟有着百分百的把握。他暗中派遣穆長風潛入十王宅,已經在十王宅的後花園中發現了鐵板一樣的證據——一百多匹御用良馬如今已經變成了一百多具血淋淋屍身,被射殺在後花園的人工湖中,用穆長風的話說,血水染滿了整個湖面。
而數千禁軍和神龍衛已經將十王宅和安國寺圍了一個水泄不通,還有穆長風等江湖高手坐鎮,如果那38名失蹤的神龍衛藏匿其中,想要逃離十王宅是萬萬不能的。而即便跑了那麼一兩個,對孔晟來說也無關大局——這場一環扣一環向他包圍過來的驚天陰謀和血腥殺局已經被他所破。
以神龍衛的手段,撬開這批神龍衛的嘴,獲知幕後真兇,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孔晟料幕後那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因爲孔晟得到密報之後,第一時間派人封鎖了宮門和十王宅、安國寺,不要說人了,就是一隻飛鳥都飛不出去。這前前後後,還不到半個時辰,幕後元兇沒有時間清理殘局。而後園這批馬的屍體,恐怕就是還沒有來得及處理乾淨。
安寧宮。
定王少年李侗站在宮門口,凝望着前宮的方向,神色湛然。突然,一個慵懶的聲音在身後傳來:“我兒,你在此流連多時,作甚吶?”
李侗神色一緊,回身望着張皇后躬身拜了下去:“母后,兒臣在宮中讀書多時,有些睏倦,就索性出宮來散散心,也無他事。”
張皇后意味深長地笑了:“我兒,你年紀也不小了,待過些日子,本宮跟你父皇說說,也給你委派一個職司,或者出宮開府就藩,總留在本宮身邊也是耽誤了你的前程。”
按照大唐宮廷規制,皇子到了一定的年紀,尤其是有了封號的皇子,可以出宮開府或者入朝擔任職務了。張皇后以爲李侗心思不在宮裡,所以就有此論。
李侗臉色微紅,拜伏更深:“母后,兒臣只願意留在安寧宮伺候孃親,聆聽母后教誨,除此之外,別無念想。”
張皇后朗聲大笑:“你這癡兒!阿孃瞭解你的心思!不過,也難得你一片孝心,本宮心裡記着哩。罷了,索性今日阿孃就去見你父皇,替你求個差使,讓你出宮去歷練歷練。至於阿孃這邊,你隨時可以進宮來的嘛。”
李侗心裡微喜,卻是有些誠惶誠恐道:“母后,兒臣實在是不願意離開母后身側,兒臣……”
張皇后擺了擺手:“好了,我兒,這事就這麼定了!”
少年李侗嘴角劃過一絲不着痕跡的笑容,輕輕道:“母后之命,兒臣無不遵從!兒臣作爲皇子,理當爲父皇分憂解難,但是兒臣實在是擔心母后身邊無人伺候……”
張皇后似笑非笑地望着李侗:“你我母子一氣同心,你將來有些前程,能建功立業,阿孃臉上也有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