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的氣氛其實有些尷尬。
一個是皇帝心裡不爽,至少表面上表現出來的很不爽,因爲本來是一團和氣、彰顯大唐上邦風範和天可汗氣度胸懷的國宴,卻搞成了專門針對孔晟一個人的批判大會。
而孔晟是什麼人啊?那是皇帝的心腹,受了皇帝密旨行事的人,批判孔晟等於是批評皇帝,這幾乎難以區分啊。更重要的是,孔晟此番西行,就算是有些過錯和考慮不周,那也終歸還是爲大唐立下蓋世功勳,不說別的,回紇人什麼時候像今天這樣老實過?
表面上看,以磨延啜爲首的回紇權貴是屈服在孔晟當時的武力脅迫之下,實際上,真正讓回紇人低頭還是孔晟通過火炮的堪比天罰一般的巨大威力所展現出來的大唐國力、軍力,以及無與倫比的威懾力。
回紇人摸不準大唐究竟還隱藏着何等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旦跟大唐徹底撕破臉皮,孔晟率大唐軍隊長驅直入漠北,回紇亡國滅種也不是不可能的。當然,對於這些權貴來說,自己的性命也是很珍貴的。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骨咄祿和移地建淪爲階下囚,回紇國內的鷹派力量就失去了主心骨,很難再構成與唐抗爭的中流砥柱。
至於回紇前可汗磨延啜等人就更加不用說了,他們處在這種氣氛中,尤其難堪。再加上想要得到的東西沒有得到,滯留大唐當人質的命運已經不可逆轉,那還說什麼呢?
李豫這批人心裡也不是很舒服,雖然最終皇帝似乎也迫於壓力,不得不對孔晟的“罪過”予以懲處,唯一可以說得過去的是,孔晟被奪了京城禁軍大權,還被外放出京,雖然封了郡王,但只要到了地方,對於李豫來說,威脅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地方就藩的一個郡王,名義上的等級爵位再高,再享受什麼開府儀同三司的政治待遇,但不再擁有實質性的兵權,與現在孔晟在長安沖天的權勢相比,在很多朝臣看來,已經算是被罷黜了。
但孔晟的表現去超乎尋常的平靜,竟然沒有表現出任何一絲一毫的不滿和遭遇不公正待遇的憤懣情緒,這又讓所有人感覺吃驚。
以孔晟的功勳而言,按理他應對皇帝的罷黜出京有所反彈纔是,但……李泌和杜鴻漸心裡暗暗搖頭,知道此事必不簡單,兩人對孔晟瞭解頗深,孔晟如此順應承受,只有一個原因,如果這種結果不是孔晟所希望就是皇帝事先與孔晟有過謀劃。
而如果是這樣的話,恐怕皇太子李豫……杜鴻漸宦海沉浮幾十年,是朝中出了名的大智若愚,他馬上意識到皇帝要有所動作。太子這些時日的蠢蠢欲動不甘蟄伏,終於還是激怒了皇帝。
對於這種結果,杜鴻漸頗感無奈。某種意義上說,皇帝與太子本身就存在某種利益和權力之爭,尤其是李豫這種強勢且能力很強的太子。當一個強勢的太子遭遇表面上看起來有些羸弱實際上內心權力慾望更盛的皇帝,結果可想而知。
皇太子爲帝王之法定接班人,通常被視作“副君”、“國本”、“天下之根本”或“天下之公器”。嚴格來講,“權”與“貴”,有交集卻並非完全重合。單以權力而論,若非皇帝特別授權(如監國),皇太子個人幾乎與國家統治大權絕緣,屬於位高而權輕的一類。但畢竟太子離最高決策權與執行權僅一步之遙,這就註定其生活必將難以平靜,單靠跟着時代慣性走,最後不一定就能戴上那頂至尊皇冠。正如皇帝之廢立一樣,基於各種緣由,歷朝歷代也會頻繁出現更易皇太子的政治風暴。同樣也是爲了自保,皇太子一般都會着急登基稱帝取而代之,因爲時間一點點推移,坐在太子寶座上一樣面臨巨大的風險。
杜鴻漸暗暗歎息搖頭,作爲朝臣和重臣,作爲皇帝倚重的心腹,他只能靜觀其變。
宴會還是按照程序和禮儀繼續進行,皇帝親自招呼的三杯酒共飲完畢,歌舞這才登場。只是在鶯歌燕舞的樂律聲中,衆人的酒喝得有些無聊和無趣,殿外隱隱傳來密集而又帶有某種節奏的腳步轟鳴聲,大多數人都暗吃一驚,扭頭往殿口張望而去。
李豫則臉色微變,下意識地望向了端坐在皇帝寶座上的父皇李亨。
皇帝面上平靜,嘴角卻噙着一抹顯而易見的冷漠,如果說之前在與孔晟密議商量的時候,皇帝心裡還殘留着一絲的不忍或者說是猶豫,但經過了大殿之上的這番表演,皇帝已經徹底下定了決心。
皇帝知道朝中的局勢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
繼續這樣下去,皇帝不像皇帝,大臣不像大臣,父皇不像父皇,太子不像太子,在皇帝任何的決策當中,太子李豫都要橫插一腳,或多或少地給李亨推行天下大計帶來一定的障礙,雖然大多數時候構不成真正的威脅,但終歸是不斷給皇帝心裡添堵,充當起絆腳石的角色。
而這其實只是表象,真正的後患在於,只要李豫再次積累到足以威脅皇權的資本,以李豫的強勢而言,勢必要架空皇帝——反正你老了,也很無能,不如將大權交給我,李氏皇族的社稷江山,會在我的手上再創盛世輝煌,遠勝祖輩。這是李豫的真實心態。
所以,皇帝比誰都清楚,李豫針對其實不是孔晟,而是自己這個父皇。
在李豫眼裡,孔晟是皇帝最大的倚仗也是最大的底牌,只要將孔晟排除出京,從核心權力圈子裡驅逐出去,皇帝就將孤掌難鳴。李泌杜鴻漸這些人也算是有膽有識擅長治國的忠臣,但他們終歸都是文臣,正常朝政能發揮作用,可在權力鬥爭中就起不到定盤星的價值。
皇帝眼眸中波瀾翻滾,突然揮揮手淡淡道:“樂舞暫停!朱輝光,殿外是何人喧譁?”
鶯歌燕舞驟然停歇,殿中所有人狐疑和驚訝的目光都投射在太監總管朱輝光的身上。但實際上,朱輝光知道什麼呀,他根本就是雲裡霧裡莫名其妙,皇帝突然問到他,他完全一頭霧水。
皇帝冷哼一聲,朱輝光嚇了一跳,趕緊躬身恭謹道:“奴婢這就去看看!”
朱輝光急匆匆就下了丹墀,往殿外就走。但就在他行走的過程中,他眼角的餘光發現,孔晟的身影似乎已經從殿中消失。朱輝光心頭一震,立即浮起某種驚天動地的波瀾,他馬上意識到之前皇帝和孔晟在偏殿中的密謀與今日的變故有關。
果然,朱輝光的身形在殿口處不得不停下,因爲這個時候,殿中已經衝進來數百甲冑鮮明如狼似虎手持長矛的禁軍宿衛。殿中人當即混亂喧鬧起來,開什麼玩笑啊,禁軍明火執仗闖進皇帝正在國宴的大殿,這跟造反有什麼區別?
當然,很多人下意識地認爲,這一定是受了皇帝的詔命,否則誰敢?除了皇帝親自命令之外,誰敢擅自帶領禁軍闖進大殿?
禁軍士卒面上冷肅一片,只按照一定的秩序和分工,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長安權貴包圍分割成一個個小團體,殿中人仰馬翻,亂成了一團。
磨延啜等人震驚莫名,臉色蒼白起來。他們不知道唐朝人這是要幹什麼,但憑直覺,他們覺得此事蘊藏殺機,對於他們來說不是什麼好事,一個不小心,把老命丟在長安,那可就是得不償失了。
骨雲柳眉緊促,立即起身護在磨延啜等人身前。其實這羣回紇權貴也大都身手不錯,能上得戰陣廝殺,但此刻在唐朝皇帝的殿中,他們手無寸鐵,哪有什麼還手之力?
但禁軍宿衛卻明顯沒有關注他們回紇人這邊,只掃了他們一眼,就將他們放過在一旁。
磨延啜立即意識到這事與他們無關,肯定是唐朝內訌。磨延啜扯了扯骨雲的衣襟,示意衆人悄然退到大殿的一個角落裡,靜靜站在一起,心情複雜地旁觀着眼前的一切。
是政變?磨延啜心念電閃。
李豫等人旋即被禁軍包圍,禁軍宿衛只是持矛將他們威逼在殿中一側,並沒有真正動手。
這都是一瞬間的事情,以至於很多長安權貴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包圍圈形成,朝臣權貴們被分散成一個個的小團體三五成羣形單影隻被悍卒們看管起來,太子少師李揆這才顫聲怒斥道:“爾等瘋了,這是要造反不成?擅闖陛下大殿,圍攻太子殿下和諸位大臣,罪當誅滅九族!”
面色冷厲的禁軍士卒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什麼圍攻太子殿下,什麼罪當誅滅九族,這本來就是皇帝的詔命,他們是執行皇帝命令,怕什麼?
實際上,他們這些宿衛聽命於人,在嚴厲的軍令面前,他們只有服從,哪裡敢問其他。當然,禁軍士卒中也有些人誠惶誠恐,因爲這種事情如果不能合理收場,他們的下城可想而知啊。
皇太子李豫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他眼眸鋒銳緊盯着周遭全副武裝的禁軍,心內心神搖動。他緊咬牙關,沒有斥責出聲,卻是漸漸明白了一些什麼。
禁軍宿衛值司宮禁,如果沒有上頭的命令,他們豈敢擅闖宮殿,這樣的事情,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
李豫還沒有來得及梳理清楚自己紛亂的思緒,卻聽殿中傳來沉穩有力的步伐。他扭頭望去,實際上幾乎殿中所有人都同時扭頭望去,只見孔晟白衣亮甲手持破虜寶劍面色平靜,大步流星地走來。
原來是孔晟!
他要幹什麼?
這廝要謀反不成?!
難怪今晚他表現得這麼平靜,原來早有預謀!
李豫目光如刀陰沉似水緊盯着一步步走來的孔晟,心裡難免有些懊悔不及。他也是疏忽大意了,竟然忘記了重要的一點,皇帝在國宴前召見孔晟定然密謀了什麼,可惜現在明白過來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