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7-5-13 10:56:00 字數:5750
《元寧史記•齊相列傳》
九年四月,帝以民生國事奪情起復,詔下,士林譁然,朗三拒詔命,言及不孝何忠?天下不乏才俊之士,然帝意甚堅,詔五至齊府,以古曼主意甚決矣。五月,朗接詔除服。
仲夏的夜已微有燥意,夏茵站在書房的院子中,目光一刻也不離緊閉的院門,即使女兒因爲睏倦而哭鬧也沒有讓她移開半分心神。
書房內,齊朗同樣對門處細弱卻清晰的哭泣聲置若罔聞,手執燈盞,俯首於長桌上的地圖中。
見主母毫不顧惜稚女,守在院中的老管家眼底閃過一絲不悅,卻沒有多說,只是走到乳母身旁,用手勢示意她將小姐抱回房。
乳母點頭,抱起哭泣的小姐,正要離開,就聽見夏茵冷言:“留在這兒!”
乳母不安地將視線投向老管家,老管家不着痕跡地皺眉,上前一步,低聲勸道:“少夫人,小姐尚且年幼,先讓她回去吧!何況,少爺之前就吩咐,不許人打擾,小姐這般難受,您何必讓她也留在這兒候着呢?”
齊府的老家人在府中依舊稱齊朗爲少爺,這是一種特權;在夏茵面前如此稱呼,則是一種與警告類似的勸說,或者說是倚老賣老也可以。
若是平常,夏茵就不會再堅持了,可是,今夜,她卻毫不讓步:“你的少爺心憂國事,莞兒的聲音驚不到他,我與莞兒一起等,等他出來,聽他如何說!”
“少夫人……”老管家低聲驚呼,爲她的固執而暗暗嘆息。
“您不用勸我!我就是想親耳聽聽,他對接詔的解釋!”夏茵咬牙,按捺下所有情緒,“都過去這麼久了,他就非要在乎剩下的時間嗎?”
再深些就是禁忌的話題了,老管家不好接話,只能沉默,過了一會兒,纔再次開口,同樣是勸說:“少爺今夜未必會出來,少夫人何不先回房,等明日再見少爺!”
夏茵卻冷笑:“明日,我擔心,沒到明日,他就先走了!”
至此,老管家知道是勸什麼也沒有用了,只能讓一旁的下人端來凳子,讓乳母坐下抱着小姐輕哄。
齊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不知道一門之隔正在發生的事情,連續五道詔書,來往的時間已經讓他從京中瞭解到了全部的事情,正因如此,面對緊追第四封詔書而來的第五道詔書,他除了接下,並沒有其它選擇。
陽玄顥這兩年舉動,他不是不知道,齊朗甚至猜得到陽玄顥的想法——他最好一輩子不回成越、不回朝堂,讓一切不了了之。
他知道,謝清知道,紫蘇知道,還有很多人也有些明白帝心所想,也許只有陽玄顥自己說不清楚。
齊朗並不着急,他只是在等機會,而奪情起復實在算不得好機會,因此,拒絕了三次,第四次還沒來得及拒絕,第五道詔書便又到了。
第五道詔書表面仍是那套堂皇的辭句,但是,事實上,重點卻是隨着詔書而來的密詔與奏章副本,再加上之前謝清的密信與朝中幾位大臣的急信,齊朗才鬆口接了詔書。
即使如此,齊朗仍然覺得棘手,他不是神,不是所有的難題到手後就能迎刃而解,更何況,宏忽剌•天晨也不可能真的對他言聽計從!
唯一還有些希望可言的,就是古曼的情勢確實像謝清預計的那樣!
即使確實那樣,齊朗仍無超過一成的把握解決此事——古曼對消息的封鎖太有力,不僅外政廳、兵部職方司毫無消息,就是六方館也同樣沒有任何相關的訊息!
要麼,格桑高原無事,要麼,成佑皇帝有勢在必得的目標!
這兩者都不是元寧所樂見的!
盯着地圖,在心中計算可能的情況,再仔細推敲、否定、重新開始,齊朗只覺得頭痛得快裂開了,但是,心中有一個計劃已經快成形,他只能強撐着繼續下去!
終於,他長吁了一口氣,隨手擱下燭臺,一頭躺倒在榻椅上,整個人都癱在柔軟的靠墊上,兩隻手分別按在太陽穴與眉心,平復緊張的心情。
良久,他才起身走向門口,一隻手仍按在眉心。
房門打開,入目的就是兩盞提燈,在黑夜中,猶爲醒目。
手緩緩放下,眉心仍皺着,齊朗擡眼看向黑夜中那個朦朧的身影:“你在這兒做什麼?”
夏茵斂袂行禮,低頭回答:“妾想問您幾個問題!”
“什麼問題?”齊朗淡淡地反問,並未拒絕,但是,他又沒認真等她的下文,反而對老管家吩咐:“方伯,準備車駕與行李,明早我就出發去成越。”
“是!”老管家應聲退下。
齊朗的目光轉向夏茵,夏茵輕輕擺手,讓隨從的侍女與乳母退下,走近兩步,盯着齊朗的眼睛,語氣平靜地詢問:“妾想知道,您爲何接詔!”
看了離開的女兒一眼,齊朗略有不滿地道:“就這個問題,你就讓莞兒陪你這麼耗着?”
“妾以爲,您根本不記得還有個女兒了!”夏茵幽幽一笑,怨意若有還無,齊朗眉頭皺得更緊了,並未順她的意:“還有嗎?我想休息了!”
夏茵臉色一白,隨即自嘲地笑道:“妾原以爲還有,現在看來,是妾想錯了!”
齊朗的眼中閃過一抹憐意,卻未有半剎的停留,他只是淡淡地回答:“陛下兩道詔書接連而至,我若再拒,陛下會惱羞成怒的!更何況,國所召,何敢辭?”
“妾也是世族出身,這些妾明白,但是,妾想知道的答案不是這一種!”夏茵笑得無奈,“……妾是您的妻,您還記得嗎?”
“我記得很清楚!”齊朗冷了臉色,語氣尚算平靜。
“夫妻當待以坦誠,夫君既然如此說,妾便信,可是,妾想知道,夫君的理由僅此而已嗎?”夏茵近於軟弱地問他。
良久,齊朗始終沒有回答。
夏茵哀求地看着他,希望他不用沉默來回答,但是,齊朗並沒有任何表示,面對她的目光,,他依舊一臉平靜。
夏茵無力地垂下手,提在手中的燈燭斜倒在地上,不一會兒便熄滅了,驟然的黑暗讓夏茵瑟縮了一下,卻聽到齊朗冷然的聲音:“你回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齊朗……”
“呀——”的一聲,房門重新關上。
院落籠在黑暗中,夏茵默默地站在階下,直到天色微明才轉身離開。
沉默!總是沉默!她的夫君並不願意與她說話,他們之間除了那“夫妻”的關係,還有什麼?僅僅是“夫妻”而已——那堂皇的名義下,他們又何曾像一對真正的夫妻?
從小,她就被教導,要柔順,不能反抗父兄,以後更不能反抗夫君,可是,除了一個齊夫人的名份,她能算是齊朗的妻子嗎?
夏茵並不期待夫君能對她有多好,她知道,齊朗的地位顯赫,正是因爲如此,他不可能對自己一心一意,只是,她是他的正室啊!
她也不奢望他們能有多情深意濃,可是,至少,她可以與他一起分擔些東西。
也許自己從來就沒資格與他並肩吧!——夏茵自嘲地嘆息,想起兄長近於固執的反對,那是真正的親情,她的長兄那時真的只是憐惜她,不願她承受如今的一切。
她不夠聰明,更自以爲是,她以爲自己可以做到,可以做得很好,卻發現,一切都只是她的想像而已。
夏茵記得,一位長輩在她家住了一夜之後,對年少的她感嘆:“姑娘不像夏家人啊!”
夏,這個曾經給她驕傲與希望的姓氏,如今卻讓她萬分憎惡。
齊朗不在乎她的家境,他看中就是她的家世與兄長所在的清流一系。
或許,他也對她感到失望吧?因爲她不像夏家人!
不像夏家人,所以,她學不會堅強,學不會視而不見,她不會演戲,不知道如何讓彼此相處得舒服些,更不知道——如何做他的妻子!
夏茵明白夏家的女子該是怎麼樣的!——與她同樣家境的姐妹不乏嫁入世族大支、嫡系做主母的,她們各有特色,也不會期望深厚的夫妻之情,但是,她們都可以過得很好。掌理家事、養育嫡子,做好這一切之後,她們的生活都十分舒適愜意——孃家管不了,夫家不會管,她們的天地非常大。
夏茵卻做不到。
苦澀的感覺是那麼濃烈,她的夫君啊——也曾經溫柔地對待過她,那麼溫柔親切,她忘不了啊!因此,她忘卻很多應該記住的東西!
本以爲心留不下他,責任應該可以,但是,今時今日,連爲人子、爲人父的責任,他都拋開了,這個家還留得住他嗎?
或者,他真的在乎家嗎?他是齊氏的宗主,在乎齊家,卻未必在乎他的“家”!
其實,她想問他——現在真的適合回朝嗎?這個機會值得他背下史冊上的“不孝”二字嗎?齊家的家風、女兒的前途,他是否都考慮過?
這些問題她應該問,也想問,而且,不會引來齊朗的不悅,可是,她卻將一切都弄糟了!
她的婆婆臨終前一再提醒她——“你是朗兒的正室,不是說你是他的妻,而是說你是齊家的主母!茵兒,不要行差踏錯!朗兒最厭惡糾纏不清的人,你要記清!”
她不應該再糊塗了!!
無論夏茵怎麼想,齊朗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甚至沒有與她告別,夏茵再次明白婆母當年的意思了!
連她都知道,這一去兇險莫測,他卻狠得下心連女兒都不多看一眼!——只爲避開她嗎?
對於夏茵的心思,齊朗並不想知道,他的確有些厭煩她的委屈姿態了,也就不想再聽見她的聲音,而齊朗再如何溫和,畢竟養尊處優慣了,哪裡會非卻見自己不想見的女人,即使那位是他的妻子。
由於是皇上急召,齊朗一路上除了基本的休息,就沒有作任何停留,在最短的時間趕到了成越,擡眼已經可以看見成越城樓的旗幟了,卻不得不停下。
“人家是十里相送,你今天算是十里相迎嗎?”齊朗沒有半分不悅,反而笑着放開繮繩,翻身下馬,迎向那個阻攔自己一行的人。
一身紫綢便服的謝清對齊朗的調侃也只是微笑:“我倒是想迎過素河,偏偏早上有幾件事非辦不可,這才只迎出十里!”
“你隨陽出迎十里已是非常,真迎出三十餘里,我恐怕連素河都不敢過了!”說話件,齊朗已經走到謝清面前,兩人有默契地同時伸手,擊了一下掌。
“我備了茶,爲你接風,來!”謝清邊說,邊側身,拉着齊朗進了一旁早已佈置的路亭中。
齊朗微微揚眉,卻沒拒絕,安然落座,看謝清注水、分茶,一聲不吭。
初盞飲畢,謝清纔再次開口:“景瀚此行有幾成把握?”
“有一成已是萬幸!”齊朗擱下青花茶盞,淡淡地回答。
兩人的隨從早已知機地退至什麼都聽不到的位置。
謝清只是頜首,卻不是很在意:“景瀚還是如此謹慎!”
“據我所知,永寧王已經派出了大批間者,兵部與外政廳也在努力,卻收效甚微,成佑皇帝這次做得的確漂亮,很有魄力!做得狠絕!”齊朗就事論事。
謝清漫不經心地微笑:“太后娘娘前日訓斥了陛下——不得意氣用事!”雖然笑得漫不經心,但是,謝清的眼中卻閃過一道精光,“尹相因此下令職方司與輿情府停止針對古曼的挑釁行動!”
齊朗不得不皺眉,卻沒有接話。
“景瀚知道這次的風波因何而起吧?”謝清負手而立,“國人只知周揚作祟,卻不知……”
“隨陽!”齊朗出聲打斷他的話,畢竟有些話無論知道的人有多少,都是不可出口的!
謝清一笑置之,重新坐下,問齊朗:“景瀚有何想法?”
齊朗看了他一眼,卻不答話,伸手爲自己續了一杯茶,又示意詢問謝清是否需要,見他搖頭,才擱下那壺茶水,似笑非笑地道:“尹相這次的確犯了錯!”
“嗯!?”
“但是,”齊朗加了備註,“隨陽,這是一個永遠不能挑明的錯!”
挑明瞭,便不只是尹相的錯,更是朝廷的錯,元寧朝廷也就失去之前的所有立場,也不可能讓國內上下一心對敵,因此,那個錯誤,無論多少人知道,都不能作爲處置尹朔的理由——身爲議政首臣,他不能犯這個錯。
謝清對齊朗的回答有些失望,不過,到這個時候,齊朗也明白謝清的意思了,因此,起身打算告辭。
“若是換一個錯呢?”謝清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只是追問了一個問題。
“什麼錯?”齊朗反問,又有些興趣了。
謝清卻語塞,齊朗笑道:“等隨陽你想到,我們再談吧!我先行一步了!”
謝清點頭:“既然迎了,我就不送了!”
“自然!”齊朗笑着離開。
對謝清前來迎接,齊朗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不說朝中的情勢,只憑兩人多年相交的情誼,謝清也不可能坐在府中等他的消息,但是,剛到城門口,他一眼看到樑應時,就不得不驚訝了。
同樣一身便服的樑應仍然十分顯眼,宦官與常人總有些不同,再加上他身邊護衛的侍從,着實扎眼,齊朗認出樑應,自然不好視而不見,只能下馬招呼一聲。
“齊相,小的總算等到您了!”樑應一見齊朗,便滿面帶笑地迎了上來,又急又喜地連忙開口,齊朗不由苦笑:“有勞您了!您專程在這兒候在下嗎?萬一在下路上耽擱了,今日不到,您不是空等了嗎?”
“不提了!”樑應連連擺手,“小的奉主子之命,連着三天在這兒等您,今兒您不到,明兒,還是得來!”
“您真是辛苦了!”
“主子吩咐了,您一到,便請您立刻去見他!”畢竟在宮外,樑應也只是含混地指代,齊朗卻很猶豫:“立刻?”
“是!”樑應連道,再一轉念,便笑道:“不過是裝束而已,主子說了無妨,不然,小的也不敢作這個主的!更何況,你的身份在那兒,也不是正式謁見,這一身雖不正式,也絕不失禮!”
齊朗這才答應,隨他一起前往皇宮。
不過城門前這點工夫,齊朗回朝的消息便在京中傳開了。
各人各樣心思,不過,同樣看不見前路到底如何!
戰爭的預兆仍在,北疆軍報現在是一日一報,雖未開戰,但是,那緊張的氣氛卻比戰時還讓人難受,一些世族子弟已經有了“這樣耗着還不如儘早開戰!”的心思了!世族各家的掌權人也不想這樣漫無止境地擔心下去!
對朝中各人來說,士氣可鼓不可泄的道理無人不知,一而再、再而三的後果也可以預見!
開戰,似乎成了必然的選擇!
這點衆人心知肚明,卻無人願意去挑明,齊朗的回朝是否會促成開戰呢?畢竟,一直以來,齊朗對“戰”似乎並無牴觸的情緒——許多人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而齊朗自己直到見到皇帝前,仍在斟酌用辭,他對這一戰實在沒有太多把握,主戰的心思並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