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7-7-26 8:09:00 字數:5644
很久沒有聞過蘇合香了,齊朗在步入長寧殿時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隨後才走進去,只有片刻而已,並沒有人察覺。
紫蘇坐在長榻上,手旁的矮几上擺着一串玉製的念珠,陽玄顥站在她的左手邊,兩個人都沒有看對方,殿內很安靜。
趙全與葉原秋都不在,尹朔、齊朗與謝清道明來意,呈上奏章後,便沉默不語,那些奏章擺在紫蘇的手邊,但是,紫蘇根本沒有碰,擺手示意陽玄顥處理。陽玄顥沒有伸手,反而恭敬地對母親說:“孩兒知錯了!請母后教訓!”
皇帝先開口顯然是最好的,三人都鬆了一口氣,紫蘇卻依舊一臉的淡漠,擡手輕撫那一串水潤光澤的念珠,漫不經心地道:“皇帝怎麼會錯呢?是哀家錯了!應該早點讓皇帝起身,也免得議政廳把奏章送到慈和宮來!”
“母后娘娘……”陽玄顥低頭,卻沒有將話說完。
手指摩挲着那串佛珠,紫蘇卻始終沒有將他拿起,只是靜靜地看着在自己面前低頭的兒子,黑眸中卻有夜空寒星般的光彩。
“這些是什麼?”陽玄顥不知道該對母親說什麼,只能用低啞的嗓音詢問眼前的事情。
事實上,昨天夜裡,謝紋暈倒之後,葉原秋便一直在勸陽玄顥起身,他卻堅持着,直到今天早晨,天剛矇矇亮,他還在昏沉間,紫蘇卻走到了他的面前,看了他一會兒,嘆息了一聲,吩咐趙全:“請皇帝進來吧!”
三個人無聲地交流了一番,由執掌禮部的齊朗出面回答:“這些是朝中官員對恩科試的一些看法!”
陽玄顥有些驚訝,取了一本翻看細看,不禁皺了眉頭。
齊朗看向紫蘇,卻見紫蘇神色淡漠地看着陽玄顥,眉目間更有三分冷誚的意味。
陽玄顥擱下奏本,沒有再看第二本,只是問道:“都是一樣的內容嗎?”
齊朗斟酌着看向尹朔與謝清,隨後,纔回答皇帝:“並無太大的差別!”
“並無太大的差別?”陽玄顥重複他的話,目光投向尹朔:“尹相,你以爲呢?”
尹朔低着頭,無奈地苦笑:“確實如此!”
對於這番對話,紫蘇輕輕揚眉,取了陽玄顥剛看過的奏本翻閱,看完也不置一辭,擱在一邊,又看下一本,看了三本之後,她便不看了,擡眼便看到皇帝正注視着自己,不禁微微一笑,卻轉頭對尹朔道:“尹相以詩書傳家,哀家想請教,皇帝昨日之舉可有良解?”語氣平淡得聽不出情緒,也正是因此纔可怕。
尹朔不由閉上眼,片刻之後才睜開眼:“臣家教有失,無顏見太后娘娘與陛下!”
他只能攬下所有責任,面對太后的舉動,尹家上下都緊張無比,如果說湖州案是一把殃及尹家的火,慧妃的事無疑是助長火勢的一勺熱油,而且,更加可怕。
父母之事不涉出嫁之女,只要慧妃還宮中無恙,尹家都還有一線生機,若是慧妃不在了,尹家纔是再無機會了。
家人如此分析,言外之意不需再說,尹朔不能否認——在他的首相之位搖搖欲墜的時候,慧妃纔是尹家最後的支柱!
當初送尹韞歡入宮,也正是爲此!今日不過是派上用場而已。
“家教有失?尹相何擔此語?”紫蘇卻笑了,“哀家擔此語才合適!”言罷,笑容卻是極冷的。
話如此重,陽玄顥除了請罪別無他法。
面對皇帝的請罪之舉,紫蘇只是看着,手指在念珠上輕劃,淡淡地尹相道:“皇后方纔呈箋表,言慧妃無罪,哀家也找不出駁斥的理由,便允了!”
“娘娘仁慈!”尹朔謝恩。
“但是,尹相,慧妃並非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紫蘇的語氣忽然變得嚴厲,“尹相你身爲議政首臣,此事處理得極爲不妥!何爲人臣表率?尹相該好好想想了!”
“……是!”尹相應下。
陽玄顥忽然明白母親打算如何了!她根本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她是太后,她可以認同慧妃無罪,自然也可以認同慧妃有罪,這個後宮本就不似朝堂那般講正當,後宮法度全在禮法二字上,上位者的想法便是最正當的理由,而她只是選了一個最好的時機,透露出一些訊息而已!她最有力的威脅不是慧妃,而是他手邊的這堆奏章。
“孩兒不舒服,想先行告退了,母后娘娘!”陽玄顥不想再在慈和宮呆下去了。
紫蘇看了他一會兒,終是緩了臉色:“皇帝好好休息,萬金之體更要自己好好保重才行!”
“謝母后關心!”陽玄顥匆匆回了一句,便離開了,還是紫蘇吩咐正要跟着走的樑應:“把這些奏本一起帶走!”
三位議政大臣這時候反而不好告退了,紫蘇卻淡淡地道:“哀家也累了,三位大人去太政宮吧!”
“是,太后娘娘!”
“等一下!”紫蘇忽然又想起什麼,叫回三人,轉頭低聲吩咐了葉原秋幾句,葉原秋立刻離開,不一會兒捧着一個雕飾精美的木匣返回,將那支木匣放在紫蘇手邊的矮几上。
“景瀚在喪中,不行吉禮,長女出生時,宮中也就沒賞賜,但是,既然回來了,總不能缺了定例的事情,這是我準備的!權當給世子妃的!”語氣溫和,並無特別。
齊朗本來正要謝恩,聽了最後一句,才苦笑着道:“娘娘,臣女與世子並未行定聘之禮!”
紫蘇笑道:“是嗎?總有婚約吧!再說,王妃已經在宗人府備註了!”
這話聽在三人耳中的感覺各不相同,尹朔與齊朗還從沒有從自己的情緒中反應過,謝清卻是先笑了,擡頭看了紫蘇一眼,紫蘇也只回以微笑,隨即便讓三人離開。
齊朗接過那個木匣,有些爲難,葉原秋稍驚訝了一下,便明白了,對紫蘇道:“娘娘,齊相要去太政宮……”
紫蘇輕輕頜首,笑道:“也是!趙全,遣個人送到齊府吧!”
齊朗連忙阻止:“太后娘娘,永寧王妃請臣的家眷過府,臣府上實在不方便受賜!”
紫蘇稍皺了一下眉,但是,並沒有多問,只是道:“那就先擱着,你離宮前再來一趟吧!”
“是!”齊朗這才與尹朔、謝清一起告退。
慈和宮的氣氛還算輕鬆,太政宮的氣氛就很緊張了,其實陽玄顥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情緒,只是宮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哪兒敢大意,一舉一動自然是再小心翼翼不過了,也就營造出了緊張的氣氛。
尹朔一行也因此緊張了一下,見到陽玄顥後,三人才放鬆下來——只要陽玄顥還鎮靜,事情就都可以解決。
天子一旦固執起來,事情就會向極端發展。
等三人行禮,陽玄顥就把問題拋了出去:“三位太傅以爲,這些奏章如何處理才妥當?”他已經將所有的奏章都瀏覽了一遍,對事態的嚴重不無認識,甚至還有些驚訝
光看這些奏章的話,他會以爲湖州科考弊案與謀逆叛國無異了!
不過是秋考作弊而已!?還只是州試!?——陽玄顥很困惑,也很不滿,他不認爲這個案子有必要引起這麼大波瀾。
通過州試也只是具有參加大考的資格而已,元寧轄十三州,三年一次的大考,每次錄取從不過百,這其中還牽涉到各方面的利益,相比之下,州試的確不算什麼。
對於皇帝的疑惑,尹朔有些訝異,他從沒想過陽玄顥對於此事的嚴重程度一無所知,他只能委婉地解釋:“陛下,按律,朝廷的大考與州、郡試同時舉行,寒族士子苦讀多年,入仕的希望全在此一搏,錯過一次便是三年!”
陽玄顥表示理解,但是,仍然對朝臣的反應不滿:“在乎這一朝一夕?更何況,即使有弊案,各州的試題都是一樣的,朕不可能允許那些人提的重考!”
“陛下聖明!”齊朗接過話頭,“陛下加行一次恩科試是再合適不過的決定,但是,湖州案不了結,天下士子心存疑慮也並非虛妄之辭,臣以爲,陛下需儘早決定!”
殿內立時安靜下來,謝清一直沒有開口,此時更是凝神觀察三人的反應,但是,收穫並不大,尹朔默然,神色卻很平靜,陽玄顥只是看着齊朗,眼神閃爍,倒是齊朗的表情因爲正背對他,一時看不到。
“……朕知道了……”陽玄顥用一個模糊的答覆結束了這次見面。
晚上,陽玄顥沒有召後宮侍寢,而是去了長和宮看望謝紋。謝紋服了藥,已經睡着。陽玄顥沒有讓宮人喚醒,只是寢牀邊坐了一陣兒,直到宮漏轉到下一個時辰才離開。宮人離得遠,並不知道皇帝在做什麼,居然就這樣在皇后身邊坐了大半個時辰。
第二天,謝紋醒來後,宮人稟告了這件事,謝紋思忖了好一會兒,纔想到一個問題:“皇上後來去哪兒了?昨夜是在何處就寢的?”
這不是一般宮人能知道的事情,謝紋是召了長和宮的總管詢問的,總管不緊不慢地回答:“皇上離開長和宮後去了啓祥宮,沒一刻鐘便離開了,後來便在太政宮休息,並無後宮伴駕。”
謝紋聽完便輕笑着搖頭,轉頭對尚宮吩咐:“替本宮擬一份謝恩的奏表遞上去吧!”
長和宮的上下都知道皇后的性子,並不喜歡與人談論事情,因此,尚宮雖然是她的親信卻也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依她的話照辦而已。
這個消息自然也到了謝府,謝清聽妻子說完,也不解地皺眉,好一會兒,才能舒展眉心,失笑不已。
“笑什麼?想通了?”倩儀一直沒想明白,這會兒見丈夫這副模樣,便似嗔似惱地追問。
謝清推開面前的公文,笑道:“想通了!也總算明白皇上的心思了!”
“什麼意思?”倩儀更糊塗了。
“我這會兒倒想起景瀚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了!”謝清稍斂笑意,起身擁着妻子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說我沒見過陛下讀禮書時候的樣子……”
說着,謝清的笑意又濃了幾分,“咱們這位陛下呀,其實是很在乎禮的!”
“我忘了這點了!本來還以爲陛下是對景瀚心有不滿,恐怕他是對自己不滿呢!”謝清輕笑着對妻子解釋。
倩儀愕然,不敢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陛下在賭氣!?因爲他對景瀚的態度……”倩儀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比劃了半天,被謝清笑着按下亂動的手,聽謝清笑道:“不滿是有的,但是,還沒有到不想見的地步,但是,陛下又覺得不應該是那樣的感覺……矛盾!不該忘的……”謝清搖頭自嘲,“陛下其實只是個孩子!我們這麼大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倩儀點頭,認同他的說法,卻又想到另一個問題,猶豫了一會兒,終是沒有問出口,謝清敏感地發現了,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但是,他同樣不想談這個問題,兩人都沉默了。不一會兒,倩儀覺得不便再留,謝清總還有公事未完,便離開。
謝清處理過兩份公文,心情卻更加不爽,便丟開公事,扯了一張紙,等回神來,紙上重重疊疊地全是兩句話——
“……涉江爲誰採芙蓉,我再來時人已去……”謝清低聲念出,輕輕搖頭。
那是當年他去汜州迎親,半路上特地去齊府走了一趟,晚上齊朗陪他豪飲,醉了之後,齊朗反覆說的便是這兩句,他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第二天平靜地離開,但是,他已明白,齊朗的負疚有多深,那麼紫蘇呢?
謝清知道妻子想問什麼——那樣的情況到底該是什麼反應纔對?
陽玄顥矛盾地想避開這個問題,如果是他呢?
半晌,謝清只能搖頭——他不知道,所以,事實上,陽玄顥做得很好了!真的不能強求了!
靠得近,所以,謝清再清楚不過,那兩人的性子是最冷情灑脫的,或者說,無論是齊朗還是紫蘇,都不會強求過分的東西,卻也不會輕易放開任何可能有價值的東西!——所以,謝清纔會不明白,兩人爲何會放任彼此的關係到如此地步!
真是無所顧忌嗎?——謝清不信,因爲紫蘇是太后,看似尊貴的位置其實並非不可動搖,而紫蘇現在所做的事情正是最可怕的罪名之一,僅僅因爲是皇帝的生母,她就可以保證安全?
皇室畢竟不是世族!世族家門中,這樣的事情並非什麼重大事情,只要未被擺到明面,只要沒有混亂家族的血統,這樣的事情是可以被容忍的,尤其是女方的家族夠高貴時。
世族子弟看得很透徹,什麼需要在意,什麼不需要清楚。
皇室不一樣,因爲皇權是至高無上的,也因爲天下人都是皇帝的臣下,生殺予奪都由其發落!
那兩個絕對聰明的人怎麼會讓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
謝清有時候想起來,就會擔心,有一天,皇帝真的與紫蘇反目了,他該持何種立場?
很多事情是不能出口的!謝清很清楚那個疑問永遠無解,因爲,那是隻有本人才能回答的疑問,而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可能問出口。
可是,那個偶爾冒出來的問題卻是他自己要回答的!
染滿墨漬的紙被點燃,眨眼便成了灰燼,只留下滿室的灼燒味,謝清的心情遠沒有平靜下來,紛亂的思緒還沒有全部被按捺下去,而問題還有很多,比如,處於矛盾中的陽玄顥到底會做出怎麼樣的決定;比如,尹朔又會怎麼樣處理;比如……
謝清揉着自己的眉心,細細地計算,這個時候也只有風過竹林的蕭索聲音相伴左右。
十月在紛亂中結束,十一月十七,湖州案涉案官吏押抵京都,刑部、都察司與大理寺開始真正審理該案。
定罪是無疑的,量刑纔是需要斟酌的,此外就是牽涉面了。
謝清曖昧不清的言辭已經表明了態度,而三司言官不斷地上書也造成了不小的壓力,本不復雜的案子卻很難最終裁決,最後,三部衙還是恭請皇帝聖裁了,齊朗也沒有反對。
陽玄顥卻將奏章發到議政廳。在欽明殿,陽玄顥對謝清與齊朗說:“此案請二位太傅先擬出章程吧!”
齊朗與謝清同時一愣,正要推辭,陽玄顥又道:“二位先擬,朕再定奪,本也是慣例。”
謝清忍不住說:“陛下,三部衙會審向來由天子獨斷,從未再下議政廳!”
陽玄顥彷彿這才注意到,恍然大悟,卻仍道:“朕不敢輕斷,二位太傅是何意見?”
年少總是任性的理由,天子也不例外!
齊朗與謝清這時候也明白陽玄顥的意思了!——他就是要他們兩人表態!
重不得!輕不得!這個態若是能表,他們也就不會把這份奏章遞到御前了!
陽玄顥並不着急,他靜靜地看着兩人,這一次,他很有耐心,等了一會兒,他笑道:“朕知道此事難辦,請二位太傅慢慢想!賜座!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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