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5-8-20 22:27:00 字數:5608
《至略史·元寧卷》第一篇
崇明五年,仁宣太后親選帝妃,已顯歸政之意,然南北新疆皆平而未定,時局多變,此意未明。後掌權之初,並無遠狩之向,亦存復境之冀,收胡興嶺即此心之見也,故與古曼相交,整飭內治,然天時者,命也,順天而行者,興也,順天命改己志,是以,仁宣太后可建此不世之功。
陳觀對夏紫蘇是不吝惜任何讚辭的,當然,也不曾隱諱自己的非議之語,他隨手寫道:“縱觀元寧一朝,賞罰分明,元寧諸帝賞之厚、罰之重皆爲史上罕見,功臣之家唯夏氏一族未曾遇覆頂之禍,非帝室心慈,只爲夏氏善審時度勢,進則似豹,退則勝潮,從善如流,文端皇后更是深諳此道,因此退而善全身,進則濟天下。”陳觀從不相信命中註定,機會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握住那個幸運的瓶頸,因此,他也隱晦地猜測那些時機是否是夏紫蘇自己創造的,只是無根據的話,以治學嚴謹爲稱的陳觀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猜測也就止於猜測的層面。
以欽差的身份離開京都,齊朗與謝清並沒有失去對京中的控制,如他們所料的一般,在兩人離開後的第三天,三司的御使言官開始上呈彈劾的奏章,雖然並非所有的御使都參與其中,可是,兩人發現他們仍然低估了對手的能量,也不由地爲坐鎮宮廷的紫蘇擔憂。
紫蘇倒是沒有如他們那樣悲觀,她比較好奇的是,尹朔是怎麼說服這麼多人的!按趙全奏報的消息,尹朔近來十分謹慎,也許是因爲自己上次的告誡,他一直避居家中,除了入朝處理公務,也沒有再見任何官員,連他的家人也是。
“太后娘娘……”趙全不安地看着紫蘇,卻又無從辯解。
紫蘇不在意地擺手,她不認爲趙全是在隱瞞什麼,所以纔會好奇,淡淡地吩咐宮人退下,看着面前堆着的彈劾奏章,默默地思索其中可能的原由。
如果連對方是怎麼出手的都弄不清楚,那麼她怎麼可能制住對方呢?
獨坐在殿中,沒有動手去翻看趙全之前呈上的記錄,她知道有什麼地方出錯了,而這個錯誤也許就是整件事的關鍵,她現在必須找出那個關鍵的一點。
“太后娘娘,尹相大人求見!”葉原秋平靜地通報,紫蘇不由顯出一絲驚訝,卻沒有猶豫一刻,瞬間便收斂起臉上的神色,淡淡地揚聲:
“請他進來!”
自從上次被自己詢問有關收受禮品一事之後,尹朔便不曾再求見,這還是第一次,又是在三司彈劾的高潮,紫蘇猜得出尹朔要做什麼,驚訝是因爲她本認爲尹朔會更沉得住氣。
“太后娘娘萬安!”尹朔進殿之後便拜行大禮。
紫蘇擱下剛拿起的朱毫,平靜地讓他起身:“尹相請起!尹相近來是深居簡出啊!今日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當面稟奏嗎?”
尹朔笑了笑,恭敬地回答:“微臣死罪!自從上次娘娘垂詢之後,臣愧疚於治家不嚴,這幾日一直在整理家務。”
紫蘇微微揚眉,笑道:“尹相這就不對了,治內之事應該是尊夫人的職責吧!”
尹朔似乎沒想到太后會在這件事與他較真,沉吟了一會兒,纔回答:“太后娘娘,臣是寒族出身,這些事上不像世族那樣嚴格區分內外。”對太后的質疑,他還是要解釋一下的。
紫蘇點頭,不再在與他閒談,靜靜地看着他,等他的下文,這種莫測高深的姿態讓尹朔倍感壓力。
“太后娘娘,三司彈劾一事,臣已經聽說了。”尹朔別無選擇,他就是顯此事而來。
“尹相有何看法?”紫蘇眼都沒眨一下,脣邊浮起一抹溫和的笑意。
這一次,尹朔沒有被她的表現干擾,只是平靜地開口,道出自己的見解:“臣以爲,三司此舉,其心當誅!兩位議政大臣奉旨出巡,此時上表彈劾絕對是謀私之舉!”
紫蘇笑容不變,只是淡淡地點頭:“哀家明白尹相的意思了!”
不就是想以退爲進嗎?
紫蘇漫不經心的態度本就在尹朔的預料之內,因此,他沒有一絲驚訝,繼續道:“只是,按照我朝慣例,是不能因言官彈劾不實便給三司言官定罪,而且,三司彈劾一起,就是必須查證,臣認爲不如借查證齊相與謝相,同時調查三司。”
紫蘇沒有立刻回答,但是,尹朔的話讓她的思路豁然開朗,心中不由冷笑。
“請太后娘娘定奪。”尹朔低頭請命,因爲紫蘇的沉默,他心中也有些不安了。
“茲事體大,待朝議之後再決定吧!”沉默良久,紫蘇卻笑了,之後平靜地回答,決定把這件事攤到檯面上討論。
尹朔是又驚又喜,他知道,無論是對他,還是對紫蘇,這都是一招險棋,成敗都在未定之數。
“是!”他無法反駁,心中滿是驚喜過後的懊惱,他明白,無論如何,這樣一來,自己是被紫蘇反將了一軍,只是還有翻身的機會。
朝議在朔望之日,還有五天。
退出中和殿,尹朔淡淡地一笑,眼中卻是戒慎之色,隨即便匆匆離開。
從立國開始,元寧皇朝的朝議便流於形式,“政出內朝”是元寧朝廷的特點,能真正參與最高決策的人不會超過十個,因此,即使說了要通過朝議決定,但是所有人都明白這不過是一場勢力的較量,變數就在那些平常無法參與決策的人身上。
宮廷是藏不住話的地方,人人都有自己的消息來源,尤其是這種當事人不在意,旁人卻無法不重視的話。
趙全是最先知道的一批人之一,但是,聽完心腹的稟報,他只是一徑的沉默,似乎在猶豫,站在他身的劉順是頂有眼色的一個,示意稟報的人退下,又輕輕地關上門。
“劉順,尹相是以退爲進,想再引起一輪彈劾,聲勢也會更浩大,按說,太后娘娘應該會駁回他的建言,再發諭旨申斥謝相與齊相,將這事平抑下來才,可是,太后娘娘卻……”趙全是有些困惑,劉順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也就不避諱地說了出來。
劉順剛關上門便聽到師父這麼說,不由陪着小心道:“師父,您都猜不出,弟子能知道嗎?”
趙全一笑,擺手道:“你最有主見,說說看。”
劉順皺着眉頭思忖了一下,才道:“要依徒弟的想法,是不是太后娘娘尚有其他顧慮?”
“其他顧慮?”趙全不由一怔,沉吟了一下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他馬上起身,一整衣袍便往外走,見劉順也立刻跟上,又停下腳步,對他道:“你不必跟着了,敬事房那邊多用點心!那幾位主子,你小心看着!”
“是!”劉順連忙答應,目送趙全離開之後,才轉身往敬事房去,面上一派平靜,心中卻琢磨着師父方纔的那幾句話。
趙全並沒有去見紫蘇,而是直接去了謝府見倩儀。
“趙公公來得巧啊!”倩儀屋裡站滿了丫環波子,似乎正在忙着家事,頭也不擡,只招呼了他一聲便讓下人奉茶伺候,卻是將趙全諒在了一邊。
趙全也不急,安安靜靜的喝茶,吃果子,等屋裡的人一一退下,才笑着起身,對倩儀道:“夫人可有吩咐?”
倩儀卻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公公這話蹊蹺了,你是太后的總管內官,我哪敢吩咐您啊?”
趙全連忙陪着笑道:“夫人言重了,是在下愚鈍,沒有領會娘娘的安排,本該早些過來聽命的!”趙全不是沒有領會,只是,他本以爲倩儀會派人給自己傳話,沒有想到她一直沒動靜,又聽劉順說到“顧慮”一事,纔想到自己應該主動過來。
倩儀卻是冷笑,道:“趙公公不要以爲人人都如你一般!”
趙全一驚,知道這是警告,只能在心裡苦笑,卻也記下了——他不相信謝家在宮連個能傳話的人都找不到,只是,這是絕對的忌諱!
斂首行禮,趙全正色道:“謝夫人,您看是不是正事要緊?”
倩儀卻微微一笑,擺手示意趙全坐下,漫不經心地道:“正事?哪有什麼正事?趙公公,你放鬆一些,我們都是跑龍套的!”
趙全又是不解,皺着眉頭看着眼前的少婦,好一會兒,他得出結論,眼前的人說的是真話,並不是敷衍自己,這讓他更不明白了。
“這齣戲的名目是——敲山震虎!”倩儀笑着說,也算是給了他一個解釋!
“啊?”趙全不禁驚呼出聲。
與齊朗相比,謝清的行程要複雜得多,從成越往北,是一馬平川,又有官道,一路上官私驛館處處皆有,往南走,雖然一路上城鎮繁華,可是卻要不停地換乘舟車,只有入了濟州,纔有一條會渠可以直達南郡邊陲。接到京都傳來的消息時,謝清纔剛剛登船,準備由會渠南下,岸邊全是送行的地方官員。
看完夫人的信,謝清微微皺眉,沉吟不語,直到隨從低聲提醒:“少爺,您是不是立刻給少夫人回信,若不然,路上再回信就比較慢了。”
謝清點頭,隨從忙準備筆墨,謝清只是簡單地寫了一頁便完了,待墨跡將幹,卻又提筆寫了一行:“暫莫與趙全衝突。”
他了解妻子的性子,猶豫再三還是添了這句話,畢竟現在謝紋還需要趙全在宮中照應。
命人將信送出,謝清也開始揣測紫蘇的想法,按倩儀的信上所說,紫蘇這次忽然改變主意卻沒有解釋,只說是敲山震虎,紫蘇不會騙倩儀,也就是說尹朔與三司並不是真正的目標……
謝清不由愣住了,他猜到紫蘇是怎麼想的了,可是,那可能嗎?
揮退隨從,謝清立刻取出連日的密報,仔細查看有關尹朔的情報,看完之後,他不由心中一緊,隨即又放鬆下來,冷冷地笑了。
“還真是如此啊!”收起密報,謝清冷笑着低語,“尹相大人,你是在找死啊!”
尹朔卻不知謝清的這句結語,並不是說他不知道自己觸及了皇太后的底線,只是,他也明白,時值今日,位極人臣的自己能做的選擇實在是太少了!
靜靜地坐在值房中,議政首臣的位置顯赫無比,值房雖不見奢華,可是件件都雅緻精巧,務求舒適,尹朔的目光落在對面牆上的條幅上,是謝遙的字跡,只有一個“恪”字,幾十年來,他都不明白謝遙爲何寫這個字,現在,他有些明白了,也明白了當日謝遙爲何會參與到謀逆中。
溫恭朝夕,執事有恪。
位居首相卻也最容易被帝王猜忌捨棄,因爲這個位置是帝位的盾,顯赫的背後有太多的不得已了,不僅是自身的權勢,還有家族與知交。
看着空乏的雙手,尹朔忽然覺得迷茫了,一直以來,自己不是都以爲民請命爲己任嗎?連兩位先帝都說自己是人臣之表,當年身居廟堂,心憂江湖的自己還是現在的自己嗎?
爭權奪利真的很累,而且沒有絲毫的成就感!
尹朔也只能苦笑了。
葉原秋看不出現在這個情況有什麼值得主子高興的,侍立在一邊,那一堆彈劾的奏章自然落入她的眼中,所有的這些奏章紫蘇都沒批覆一個字,一概留存不發,因此進諫的人更是不停上呈奏章,按說,這樣一來,紫蘇的心情應該很惡劣纔對,可是,從前些天尹朔晉見之後,她便發現主子的心情越來越好,可是宮廷中的氣氛卻明顯緊張起來,趙全又不見人影,這讓她好奇不已。
“葉尚宮!”紫蘇擡頭喚人,自然發現她有些出神,不由微微皺眉,葉原秋一驚,連忙斂容答應。
“派人將這些奏章送到議政廳,讓他們即刻頒行。”紫蘇也不與她計較直接吩咐,又道:“哀家想休息了,你和其他人都退下吧!……若是趙全過來就讓他等着不要離開。”
葉原秋聽到她猶豫之後的命令,不禁先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措,連忙答應:“奴婢遵旨!”
紫蘇擺手讓她退下,便徑自起身,似乎是真的累了,想休息,不過,她的確是熬了一夜,倒也不足爲奇。
葉原秋到底是掌印尚宮,又隨侍紫蘇到內殿,安置好一切才退出,守在殿外。看見來往的宮人都恭敬地向自己行禮,葉原秋心中不由感慨萬千,畢竟當時自己入宮時不過是一時意氣,根本不曾想過會有今日,那時的想法現在想來竟是如此幼稚,身處在權力的中心,也見識皇朝統治者的手腕,她卻發現自己看不到將來了,天真的自己也許早已是身不由己了吧!——就像趙全所說的一樣。
葉原秋不由在心中自嘲:這個皇宮中真正維護自己的也就是趙全了,可是,他們已經有了不可抹殺的隔閡。
正想着,葉原秋便看到趙全走了過來,一派從容,卻也是一身風塵,眉眼間全是難掩的疲憊,似乎剛剛完成一件難辦的差事。
“葉尚宮!”趙全微笑着與葉原秋打招呼,葉原秋也低頭行禮,恭敬地稟告:“趙公公,太后娘娘歇下了,剛纔有吩咐,若是您來了,讓您在這兒候着。”
趙全一愣,下意識地點頭,隨即便站在她身旁,沉默不語。
兩人都沒有開口,也許是有所顧忌,也許是找不出共同的話語,反正兩人就這麼在殿前等着,這讓兩人心裡都有些不自在,直到殿內傳來紫蘇的聲音:“誰在外面?”
“奴婢在!”
“奴才在!”
趙全與葉原秋同時開口應承,過了一會兒,紫蘇纔回答:“趙全,葉尚宮,都進來吧!”
兩人連忙應聲入殿。
紫蘇已經起身,卻沒有更衣,因此她示意葉原秋去取衣服,同時問趙全:“你去哪兒了?”
“奴才按娘娘的吩咐去了趟謝相府!謝相夫人讓奴才回話,請娘娘放心,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趙全低頭回答,眼中卻有一絲驚恐。
紫蘇輕笑出聲,似乎明白他的心情,淡淡地道:“被謝相夫人嚇到了吧?”
“奴才惶恐!”趙全訝異地擡頭,臉上的尷尬之色十分明顯。
紫蘇擺手,不在意地安慰他:“沒關係的!倩儀向來不知圓滑爲何物,直率得很。”話是如此說,她眼中的笑意卻是輕鬆得很。
趙全只得苦笑着低頭,他是見慣了紫蘇他們的手腕的,便是謝清,對付起人來也是笑裡藏刀,即使斬盡殺絕了,也不會露一絲狠絕之氣,可是這位謝夫人卻是直接得很,雖然沒有直接動手,可是全是刀光劍影、血濺五步的狠厲法子,有效是有效,只是不僅讓對手膽顫,也是自己心驚。
不過,趙全也承認,那是最快的法子,他想太后應該就是因爲如此才讓謝相夫人去辦的吧?
再擡頭,趙全不由一愣。
“太后娘娘,您這是……”
紫蘇換了一身淺碧的便服,趙全驚訝之下,心中暗道:“難道太后要出宮?可是,這個時候要去哪兒呢?也沒必要啊!”
紫蘇坐到妝臺前,示意葉原秋爲自己簡單地挽個髮髻即可。
“哀家要去見尹相!”紫蘇的語氣冰冷,趙全心中一顫,明白這纔是最重要的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