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李明珍把自己的必需品打個小包,教導主任派馬車和兩個女教師護送她,被她謝絕了。老師們躲在窗前嘆息,看着她遠去的身影。
順城縣一中離灣道山村有七十多里路。李明珍要步行十來個小時。李明珍走回皇臺中學時,學校傳達室校工急忙通知周玉。周玉從被窩裡爬起來去接李明珍。天黑如漆,北風怒吼,周玉連揹帶架地把李明珍接回寢室,倒在牀上再也爬不起來。周玉給她燒水泡腳、挑血泡,雙腳腫得像發麪饅頭。
周玉說:“你來之前或讓人給我捎個信,我去接你,何必自己走回來?你也不考慮考慮你的身子!”
李明珍說:“我回灣道山去,我再也不回那個鬼學校了。……”
周玉說:“是不是宣佈處理決定了?”
李明珍苦笑了一下說:“無所謂,肚裡無病死不了人,就讓他何雲良跳躂吧!”
周玉說:“我早就跟你說,何雲良幹工作認真,報復心特強。你那犟脾氣也得改一改,若不改總會吃虧!”李明珍說:“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生來的脾氣長就的肉,難改。也好,今後你就在這教學,我回灣道山當個社員,咱們就這麼安安生生過一輩子,不是也挺好麼?”
周玉說:“好,當然好,這人算不如天算,你知道天上哪塊雲彩有雨?天下事由不得你呀……”
李明珍說:“我不管那麼多,反正我就在灣道山過一輩子我認了!……”
這一夜,周玉翻來覆去睡不着,李明珍卻呼哈睡得特香。
李明珍結婚時在灣道山村自家小院。這是五間石砌老宅。叔叔周顯亮老倆口住東屋,李明珍和周玉住西屋。這次聽說李明珍回來不走了,把叔嬸老倆口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因爲老倆口早盼着李明珍回來。爲了給她補身子嬸嬸用鐵瓢給李明珍煮了五個雞蛋。到了傍晚,又領着李明珍到大隊食堂去吃大鍋飯。
大隊食堂開辦二年多,吃飯時人多,去地裡幹活人少。吃、扔、拿,浪費很大。年景不好,入不敷出哇!三天前接到公社通知:大隊食堂必須扒鍋撤竈,口糧人均到戶,自做自吃。這一天是集體食堂最後一頓晚飯,做飯的燒柴也沒有了,只有竈邊那點引柴。爲了最後這頓飯,村支書周顯成帶着幾個大隊幹部去東山刨樹根、撿柴禾。來到東山崗發現一棵枯榆木根。樹根很深,一直刨到半人深,發現坑下有一塊木板,繼續往下挖,發現是一口柏木棺。棺內已無屍骨。爲了最後這頓飯,顧不了忌諱,一口氣把棺材板劈成了細柴,周顯成幾個人揹回大隊食堂熬了三大鍋小米粥,蒸了兩大鍋紅薯。人們只知吃飯,誰也沒想到,用先人的“木屋”做了最後一頓晚餐。大隊打開集體倉庫,按人數發放口糧,每人每天平均八兩,放到明年農曆六月。李明珍是從順城一中下放回到本村,分到了一人口糧。
聽說李明珍回來,大隊書記周顯成趕來看望,他說:“侄媳婦,你的事公社已通知我。你安心修養半年,等做完月子,你去大隊小學給咱大隊培養學生。咱大隊從下月起把口糧發到戶,一共分六個月口糧。困難是困難,全國都一樣。不過,我說句交底的話,咱們大隊還存着足可供給全大隊吃半年的口糧。我不能鬧浮誇,讓社員受罪。”
李明珍看到大隊書記周顯成,又聽他講的一番話,心裡熱乎乎的。她想,何雲良和周玉當年一起打小日本時,人家周顯成是武工隊長,老革命,人家能處處關心羣衆,而何雲良卻處處顯示自己的霸道作風。
李明珍對周顯成說:“大叔,我想永遠住在咱灣道山,我要在這裡當一名默默無聞的山村教師。”
周顯成說:“好哇,我就希望你永遠留在灣道山!你不知道,咱這灣道山窮,很多小孩子上不起學,上邊派來四個老師,三年走了兩對!不是嫌學生少、教學困難,就是嫌咱村窮、條件差。現在咱們村有適齡兒童八十多個,按年級分可分爲四個年級,公社派一名教師來,要教四個年級的課程,老師不幹。多派一名教師公社負擔不起。咱們老一輩文化水少,現如今可不能再讓孩子們當睜眼瞎!所以我希望侄媳婦紮根落戶咱們村,把咱們村的小學辦好,這就是我的心裡話。何雲良給你的處分,你不要放在心上。只要政策適宜,咱們村一定要摘掉窮困的帽子,這是遲早的事,要往長遠看!”
李明珍聽了大隊書記的一番話,心裡舒坦多了。周顯成說:“眼下好好休息,我還有點事,那我就走了。”
周顯成剛說走,對屋嬸嬸走進來說:“我跟你說,你大哥有話在先,等我們明珍坐了月子,休息夠了才能說教書的事,你現在就來催,你安啥心眼?”
周顯成一看老嫂子,就說:“我哪能那麼見短?我就是勸侄媳婦安心休養,秋後再說。”
嬸嬸說話辦事利落痛快,全灣道山無人不知,那言語刻薄更是有名,周顯成當然惹不起她,說:“老嫂子,我還得說你幾句哩。你爲了侄媳婦,你就不會搬過來?我哥又不回來住,你就捨不得你那炕頭?”
“再說我要撕爛你的嘴!你挺會打咧咧吧!”嬸嬸接着說:“說正經話,我們周玉家這次受了何雲良的窩囊氣,到咱村,你看着辦…”
周顯成說:“放心吧嫂子,這樣的“大教授”來咱們村,打着燈籠都找不到哩。結婚那天,我一眼就看出來,人家可是知情達理、心胸豁達的人,我巴不得早讓她回咱村!好人!好人!”
嬸嬸一撇嘴說:“看把你美的,敢都不知姓周了吧?告訴你,今後我家明珍有一點不順心,我就找你算賬!”周顯成忙作揖道:“老嫂子快饒了我吧,我還有事,我得快回去了!”
李明珍聽叔嫂二人說笑,心裡也不住地樂。送走周顯成,李明珍說:“嬸嬸,這周大叔可是個好人。”
嬸嬸說:“他可是個好人。當年打鬼子,後來打老蔣,全國解放了又當咱村村長。本來上邊調他去縣委當部長,他說自己文化水少,說啥也不去。他對己嚴,對人親,處理啥事都是公平待人,所以全村大人小孩都尊敬他。咱們村,只要他說一句話,大人小孩都賓服。就說咱村從五八年辦大食堂吧,他從來不多吃多佔。後來糧食緊張了,外村幹部有的多吃多摟,多貪多佔。看咱們村幹部,從來是自吃自己那份,都是他帶的好頭。他當村幹部這麼多年,沒有人說他一個“不”字,今後你要聽他的安排,辦好咱村的學校,這件事可是他的心病啊!”
李明珍忙說:“嬸嬸你放心,我能碰上這麼個好人,也是我的福份呢。”
預產期越來越近,周玉帶一個畢業班,所以連星期天都不回家。照顧李明珍全靠嬸嬸。李明珍身子越來越笨,這可忙壞了嬸嬸。爲了照顧好李明珍,她把被褥搬到侄媳婦炕上。她給李明珍燒炕做飯,燒水洗衣,擦洗身子,照顧得無微不至。
進了五月,嬸嬸整夜穿着衣服睡覺,睡覺也睜着一隻眼。叔叔周顯亮在飼養棚裡豎着耳朵聽消息。
五月初八這天深夜,李明珍腹痛異常,嬸嬸急忙去請接生婆。接生婆快六十歲了,解放前十里八鄉都請她接生。周玉就是
她接的生。她很快給李明珍作了檢查,說:“馬上送公社衛生院!”
這一下喜壞了嬸嬸,踮着小腳去叫車。一出門,大馬車早在門口候着。馬上返身和接生婆一起把李明珍扶上馬車。嬸嬸剛想上車,周顯亮從車裡提出兩條鯽魚說:“老太婆,你的任務是在家裡熬好魚湯,準備催奶。我們去公社衛生院。”
嬸嬸生來倔犟,非要跟車去皇臺公社衛生院,周顯亮搖着鞭子,趕着馬車走了。她在後面追,馬車越走越快,一會兒就沒影兒了。她跺着小腳,又氣又急,把魚往門上一掛,黑燈瞎火深一腳淺一腳地順路追趕。灣道山離皇臺公社三裡多路,她跑了半個時辰,等她跑到公社衛生院時,聽見嬰兒的大嗓哭叫,一屁股坐在衛生院大門的石階上,高興地哭了:“是個大孫子,是個大孫子啊!”
李明珍生產順利,孩子身體健康,只是又黑又瘦,生下來象只黒狗仔,哭起來卻震得滿屋響。中午,周玉趕到衛生院,看見母子平安,心裡高興。周玉轉身去公社供銷社買雞蛋、紅糖、奶粉。到供銷社一看,這些食品一律憑票供應。學校還沒發票,只好無奈地回到了學校。
周玉忙着畢業班,星期天抽空把細糧、供應付食送回家。周顯亮是大隊飼養員。每天喂牲口、摟草、拾柴,擠出時間去七里河摸魚。把摸的鯽魚熬湯催奶。嬸嬸去各家討雞蛋。有了吃喝,增加了營養,奶水充足了,孩子有奶吃也就不哭了。這孩子食量大,每天乳頭不離嘴,只要吸不到乳頭就咧開小嘴兒哭叫。
過了夏天,灣道山小學該復課了,李明珍急着準備開學。爲了生源,經常到各家各戶去做學生家長的工作。有的家裡人口多,生活還顧不上,沒心思讓孩子上學。有的家庭重男輕女,女孩上學唸書越多越賠錢。女孩長到十來歲就要讓她們去地裡幹活。李明珍反覆做家長的工作。有的家長通情達理、有的家長是榆木疙瘩。但李明珍做工作能夠深入淺出,事理結合,幾個“老榆木疙瘩”都被李明珍打通了思想,做通了工作。李明珍爲了開學做準備工作,就把孩子扔給嬸嬸。孩子離不開媽,其實是離不開乳頭。李明珍出去多長時間,這孩子就哭多長時間,等李明珍回來,那孩子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好傷心!嬸嬸聽慣了孩子的哭聲,把孩子遞給李明珍時總是說:“看孩子比干活還累,可是不讓我聽孩子哭叫,我還不習慣!”
李明珍把乳頭遞到孩子嘴裡,立刻不哭了。
嬸嬸用指頭點着孩子的笑臉兒說:“不哭了,不鬧了,就知道吃了?哭哇,叫哇,鬧哇,讓奶奶聽聽呀?”
孩子長到三個月,吃得多,但長得不大,過過秤,只有七斤,乾柴瘦小。
嬸嬸說:“孩子長大了,該起個名了,好拉扯呀!”
李明珍說:“那就讓俺叔給起個名吧。”
嬸嬸說:“讓他起名?他大字不識一升,還是讓周玉起吧!”
正說着,周顯亮揹着柴禾回來,他右腿有傷,走路一瘸一拐,把柴禾放下說:“咱起不了大名兒,總可以起個小名兒。爺爺早就想好了,俺孫子就叫‘大壯’,長大了就是個結結實實的壯小夥子!”
李明珍聽了說:“挺好,就叫大壯!”
灣道山小學開學了。全村八十一名適齡兒童,入校七十名。李明珍每天八節課,教四個年級的課程。小學課雖不深奧,但佔用時間。白天只能回家兩次給大壯餵奶,而且發現孩子越吃越多,奶水卻嚴重不足,即便喝鯽魚湯,也催不了多少奶水。周玉抽空到處去買代乳粉、藕粉。因爲沒有票,就高價買奶粉。周玉每月工資五十四元,這在皇臺鎮算高工資。一個月爲大壯買吃喝就得用去一半多。餘額全支援了嫁到西山的珍珍大姐。爲了孩子,他不得不忍心把心愛的“飛鴿”車賣掉,以補貼家庭生活。大壯經常鬧病,腹瀉發高燒。這時周玉已送走了畢業班,空閒時間多了,每天下班回家。大壯發高燒時,二人就抱着孩子去公社衛生院打針、灌藥。李明珍每晚要批改學生作業、備課、寫教案。所以,每天累得一挨枕頭就睡着了。大壯又哭又鬧,她真不願睜眼。大壯體弱,醫生也看不出是什麼病,就是發燒、腹瀉、瘦得皮包骨頭。抱在懷裡連頭都擡不起來。
李明珍懷疑自己得了病,擠時間到衛生院一檢查,醫生告訴她:“你有喜了。”
李明珍十分驚訝,懷孕有幾個月了沒有一點反應,不喜酸辣,不愛發火,也沒嘔吐,身體也沒有變化。只是奶水幾乎斷絕,幾個月沒來例假。難道無聲無息地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一九六零年皇臺鎮夏天干旱,山上梯田顆粒未收。近秋又下濛濛細雨,山坡地莊稼,遍長蟲害,生產隊無錢買農藥,幾乎絕收。只有田地裡的紅薯長勢良好,每畝地可收六千多斤。灣道山社員秋收分配以紅薯爲主,蘿蔔、白菜爲輔。這一年,全大隊決算,每個工值九分錢。轉眼過了年,開了春,灣道山大隊開始青黃不接。一九六一年春天,社員生活最艱苦,很多家庭吃不飽,人們把能吃的、好吃得留給了孩子、老人,自己去村外挖野菜,摘樹葉。把野菜、樹葉洗乾淨兌上些穀糠、紅薯乾粉蒸菜窩窩吃。有周玉的供應糧二十七斤,再到處購買高價糧,一家大小五口免強餬口。叔叔在飼養棚餵了十幾只草雞,每天有三四隻草雞下蛋,全給大壯吃了,大壯纔沒有餓死,……
這年四月六日是農曆第四個節氣——清明節。
頭天晚上,嬸嬸在東屋咕咚咕咚砸燒紙,今天早晨天剛亮就把周玉叫醒:“周玉呀,今兒是清明!我把燒紙給你放在竈臺上了。”
嬸嬸對二十四節氣很有研究,記得最清楚就是清明節,每年這天都提前告訴周玉:別忘了,給你爹孃送錢花。周玉對“送錢”不認可,對親人寄託哀思卻是千真萬確的。周玉一歲時,叔叔周顯亮被抓壯丁、爹爹周顯光被壞人打死。那時嬸嬸的女兒珍珍三歲,一家四口,孤兒寡母。地裡耕、種、鋤、收;家裡縫、補、漿、洗,都壓在兩個小腳女人肩上。。。。。。。
李明珍餵了大壯幾口奶水,就把大壯交給嬸嬸照看,轉身跟周玉去東山崗燒紙。
爬上東山崗,是一片青松翠柏。墳地口立着一座石牌坊,正中刻着“福廕仁德、流芳百世”八個大字。過了石牌坊便是周家先人的座座墓冢。按輩分,周玉爹孃的墳排在東南角。別家墳頭隻立一塊石碑,而周玉爹孃墳頭前並排豎了兩塊石碑,一塊是叔叔周顯亮給爹——周顯光立的石碑,另一塊是縣政府給娘——王娥娥立的烈士紀念碑。在周玉爹孃墳東邊還有一個大墳頭,墳頭前立有一塊無字碑。三年來,每年燒紙看見這無字碑,周玉都好生奇怪。每次回家問嬸嬸,嬸嬸總是支支吾吾說不清,也不知是真說不清呢,還是不願說清?。。。。。。
二人跪在墳前,看着風助火勢呼呼燃燒的燒紙,周玉的兩眼便溼潤了。一邊用木棍翻着燒紙,一邊默默地念叨。六歲時,爲了讓周玉識文斷字,娘和嬸嬸扭着小腳每天輪班揹着他去上學、下學。娘和嬸嬸有一個“制錢兒”要花在周玉身上,有一口好吃的,也要分給周玉和珍珍二人吃。娘和
嬸嬸千辛萬苦拉扯姐弟二人長大,周玉一輩子也忘不了娘和嬸嬸的養育之恩!周玉想着想着便落下了淚,李明珍也抽泣起來。走出墳地,下了山崗,這時太陽剛剛升起。幹活的社員還沒出工。山上山下一片靜謐。走到岔道口,周玉要趕早自習走了。李明珍看看山,一片青綠,望望天,一片瓦藍,看着周玉走遠了,也扭身回灣道山。
李明珍回到家,心裡好像長了草,不知什麼原因令她坐臥不安。到了學校,上午講了四節課,下午又講了四節課,講得口乾舌燥,又累又餓。回到家來,抱着大壯兩手打哆嗦。斜着身子躺在炕上給大壯吃奶。大壯嘬不出奶水,又哭又鬧,李明珍心裡難過。農曆二月天是“狗臉”,說變就變,上午還是青天白日,下午烏雲密佈,傍晚下起了柳條細雨。
周玉下班回來,澆個落湯雞。一進屋從破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封電報,說:“明珍,你看了這封電報,要穩住,千萬別激動。”
李明珍感到心慌,以爲是周玉的“父親”孫運達來的電報,因爲從畢業到現在已近三年,周玉和她結婚之事沒敢告訴“父親”。只有周玉的“母親”賀家梅知道此事,三人只瞞着孫運達一人。
電報寫道:“你父於十一月五日因病死亡,速來辦理後事。”發報簽發日期是一九六零年十一月七日。這就是說,父親在五個月前就已經去世,但電報卻剛剛到手。李明珍又急又恨,急的是,一心趕回去辦理父親後事,恨的是,這份電報整整走了五個多月!李明珍哭了:“人都去世五個月了,還辦什麼後事啊?”
“那也得去呀,因爲咱們看到了這封遲到的電報。我看這麼辦,你明日和大隊請假,後天迴天津。”
“可盤纏路費咱都沒有,我可怎麼去呀?”周玉二人已經工作三年,省吃儉用,手裡本應有些積蓄。珍珍大姐十六歲出門,至今已生了四個孩子,前三個是兒子,後一個是女兒,女兒比大壯小半年。人多,勞力少,生活特別困難,一家六口住兩間石頭房,全家蓋兩條破被。大孩子穿的衣服是爹孃的舊衣服改的,小孩子穿的是哥哥剩下的破衣服。所以,周玉和李明珍省吃儉用的錢都支援了大姐一家。現在,李明珍沒有了工資,又添了大壯,周玉那五十四塊錢要養活十一口人,所以根本沒有結餘。
周玉說:“不要緊,賣了自行車,咱還可以賣手錶。”
李明珍說:“賣手錶可以,你去把我這塊手錶賣了,你那塊表不許賣。”
說完,從左手上摘下那隻“小英格”表。這塊表,是母親在五七年春天給她買的。
周玉說:“你這塊表不能賣,這是媽留你的紀念,我這塊上海表賣了算了!”
李明珍說:“這塊‘小英格’表雖是我媽給我的,但可以多賣錢,你拿去賣吧!”說完,一把塞給周玉,扭頭抹眼淚。二人一夜沒閤眼。。。。。。
早晨,嬸嬸見李明珍兩眼彤紅,問:“有啥事?”
“我爸去世了。”
“來信了,還是打電報了?”
“打來的電報。可是這封電報走了五個月,我爸早在去年十一月初就去世了。到今年四月走了五個月!”
“人家說,電報電報,說到就到。這封電報咋會走五個月呢?”
“可能有人壓咱電報了。”
嬸嬸罵道:“哪個挨千刀的這麼沒人性?他是畜牲?”
說罷,從斜對襟夾襖兜裡掏出一個包,又打開小包,遞給李明珍說:“孩子,你趕緊回家去。這裡有三十塊錢,你當盤纏用。你快去快回,把大壯留給我,你也輕鬆輕鬆,無論如何不能生氣,你也要心疼你肚子裡的老二不是?”
李明珍說:“嬸嬸,周玉那有錢,說好他下班後帶回錢來!另外,這次迴天津,我要帶大壯去,他是頭生頭長的,雖然沒見過姥爺、姥姥面,可那裡還有他二姨呢。”
嬸嬸把錢扔到炕裡邊,抱起大壯走了。
李明珍清楚,這三十塊錢是嬸嬸一分一分積攢的。李明珍把這三十塊錢壓在炕蓆底下,等周玉回來,讓他給送回去。
晚上,周玉帶着賣表的錢回來了。他說:“媽給你的‘小英格’,我想來想去捨不得賣,要給你留個念想。我,我把我那塊上海表賣給同事了。我要八十塊,他偏給一百塊。我說,我不能多要,我的這位同事說,老周,我知道你被‘磨扇子壓住手了’。我也只好收了他一百塊錢。”
周玉把這一百塊錢遞到李明珍手裡。
李明珍把“小英格”表遞給周玉說:“你還是帶上這塊表吧,中學老師上課哪能沒有塊表哇?”
周玉笑了,說:“這可是塊坤錶,我一個大老爺們家,多不好意思呀?”
李明珍說:“咳,是讓你看時間,管它啥表呢?將來學校有表票,興許你還能抓鬮抓住塊上海表呢!等買了新表給我舊錶不就結了嗎。”
周玉說:“那可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李明珍摸摸躺在炕上正在熟睡的大壯,說:“孩子今天沒發燒,還不錯,但願明早別發燒!還有件事,嬸嬸送來三十塊錢,硬扔給我的,我走後,你給送回去。”
周玉點頭答應。又問道:“孩子用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李明珍說:“都打了包。”
二人正準備上炕休息,嬸嬸扭躂扭躂走進屋說:“我翻來覆去地想,明珍哪,你還是別帶走大壯。我心裡總是犯嘀咕,我和你叔總怕看不見大壯了。嬸求你啦,把大壯留下,啊?我一定能帶好大壯,行嗎?”
李明珍說:“嬸嬸,您的心情我理解,不是我不想留下大壯,我想,我是他媽,讓奶奶受累,我於心不忍。再者說,這孩子經常鬧病發燒,白天鬧病還好說,那晚上燒起來還得去公社衛生院……”
見李明珍主意已定,嬸嬸一臉的無奈,只好再仔細看看熟睡的孫子,說:“奶奶不放心哪,不放心!也許奶奶再也看不見大壯了!”
周玉說:“嬸,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吧,明珍帶大壯去幾天就回來,只是想讓他看看姥姥家!”
嬸嬸聽了周玉說的話,一邊走,一邊說:“老天爺保佑我孫子一路平安!”嬸嬸回東屋去了。
周玉摸大壯的頭燙手。李明珍爬起身來,臉帶難色,說:“明天孩子發燒,我也得帶他走?萬一大壯半路出。。。。。。我當媽的可就沒話說了。”
周玉說:“既然這樣,你還必須把大壯帶走,天津醫療條件好,興許把病治好了。往壞處想,就是扔了,也得由你當媽的扔!”
李明珍說:“萬一大壯出事,你不埋怨我一輩子?”
周玉說:“大壯自打生下來,就沒讓咱過個安生日子。如果他夭折了,我能埋怨你嗎?你當媽的怎會坑害自己的兒子哪?”
李明珍說:“好,有你這句話,我就膽子大了。咱們給大壯灌點退燒藥。”
灌完退燒藥,大壯哭了幾聲,又叼住沒有奶水的乳頭在李明珍懷裡睡着了。
事情就那麼湊巧,大壯和媽媽去天津,就再沒跟媽媽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