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濟伯府
強撐着散了席,強撐着回到屋子。因爲身累,更因爲心累,段夫人連洗漱的精神也沒有,躺在榻上,閉目歇息,由着一羣人井然有序的給自己卸妝,拭面,散開頭髮。
通房菱兒輕輕的進屋,段夫人似有所感,睜開眼睛,道:“你只打發個小丫鬟來回話就好了,偏偏自己過來,老爺誰伺候着?”
菱兒微笑道:“老爺已經睡下了,睡得安穩,太太放心。我不知太太還有什麼吩咐,怕中間小丫鬟說不清楚,錯了丁點意思。”
懷孕,保胎,流產,調養,段夫人自己都天天由人伺候,也沒有精力,作爲妻子服侍丈夫的起居日常,而且,興濟伯還是正常的,有生理需求的男人,段夫人根本不能服侍,所以,好多事情只能交給了別的女人來服侍,這半年來,大多都是菱兒在服侍。
段夫人雖然不能時時刻刻服侍在丈夫左右,眼睛還盯着,心眼還留着,常打發人來人往,關心丈夫的起居。
段夫人換了一個舒服的身姿,道:“也沒有什麼要緊的話,我就是問一問老爺席上席下怎麼樣。我可知道外面那些人,酒桌上什麼話都會說,什麼事都能鬧。我們的老爺,今天躲不過了,不知被灌得怎麼樣了?”
菱兒意會,陪笑道:“今天是老爺的好日子,老爺被灌了不少,瞧着是真醉了,大吐了一回,喝了一大碗解救湯,也沒有說什麼糊話就睡沉了。”
“晚上備碗茄汁燴麪,防着老爺半夜清醒了餓着,點幾滴香油,別放葷腥,弄油膩了。再準備一碗新鮮的蔗水。”
“是,太太。”菱兒乖巧的應答,也不多話。
段夫人又說了幾句,最後才道:“齊時家的,把我妝臺上的小梅花盒子拿過來,賞給菱兒。”
菱兒從齊時家的的手裡雙手接過一個四寸長,盒面上刻着一枝梅的首飾盒,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對赤金手鐲和一對珍珠耳墜。手鐲通體桃花紋,十足的赤金有小指頭粗,耳墜也是樣式簡單,銀鏈子下掛了一顆黃豆大的珍珠。這樣樸實的首飾對段夫人來說戴不出去,對菱兒這樣的通房來說,確實賞在了心坎上,既符合了身份能戴出去,又實在的,和賞銀子差不多。
菱兒面上歡喜,段夫人邊看她拜倒謝賞,邊道:“這幾個月你服侍老爺有功,我自然不會虧待你。今年又是老爺的好日子,更該賞你,大家喜慶喜慶。”
“謝太太,奴婢自當更加盡心服侍老爺。”
“老爺身邊有你,我放心不少,你去吧。”段夫人溫和的笑道。
菱兒懷揣着賞賜輕輕的退了出去。屋裡別的丫鬟也退了出去,齊時家的捧出一個白玉四腳香爐,正要點安神香。
段夫人今日整宿無眠,非得點着安神香才能入眠。
“過會兒,我再想想,我要想清楚了,定下來。”段夫人閉着眼睛,手指揉着太陽穴。
成婚十三年,十三年未得一子,爲了丈夫的後嗣,也爲了自己終生有靠,段夫人是該把人定下來了。
其實三年前這個人就該進門了,只是那年老伯爺沒有捱過去,辦了喪事暫緩了,藉着孝期,段夫人一直在調養身子。兩年多了,身子是調養好了,也……只是……
段夫人的眼角閃着淚光。
“太太……”齊時家的欲言又止,想勸慰她,又說不出口。
段夫人雙手覆着面道:“若是菱兒這樣的,十個菱兒我也不怕的,可是,將要承繼伯府的,我的孩子,怎麼能從奴婢的肚子裡出來。”
在仕途上,父母賣身爲過奴,或自己就是奴才放出來的,一向遭到同僚的輕視和恥笑,一般只能在六品以下的小官待着。興濟伯府的繼承人,怎麼能從奴婢的肚子裡出來,不僅不能從奴婢的肚子裡出來,還要給他找一個儘量高貴的生母。
“太太,老太太還是您的親姑媽,老爺和您從小二十幾年的感情,您是興濟伯夫人,段家的主母,不管後面來了誰,也越不過您去!”齊時家的坐在榻腳堅定的道。
段夫人呢喃道:“是,我是興濟伯夫人,段家的主母,我不能讓段家後繼無人,我不能讓段家的爵位斷送在我的手裡,表哥,姑媽,我怎對得起!”
許久許久,段夫人沉重一聲嘆,道:“看這幾個月小姑的行事,看今天老太太的態度,心裡還是偏向夏家的女孩子,今天見的兩個,夏六姑娘看來是不願意,那夏五姑娘……”
段家是爲了子嗣纔要擡進一個貴妾,這個貴妾還需伺候好妻主,因此,段夫人的意見舉足輕重,甚至興濟伯許了她,人由她來定。只是,這個人怎麼選,段夫人還是要考慮家裡的意思,她已經不會有孩子了,要坐穩興濟伯夫人的位置,得小心的和家裡的人處好關係,得選一個讓大家都能接受了,現在段老夫人受了段氏的影響,偏幫女兒,似乎很中意夏五姑娘。
“太太,按理,段家子嗣大事,不是我可以置喙的,只是承蒙太太信任,我一路看下來,有些話確實不得不說。”今天一天,齊時家的緊跟在段夫人其後,看得見的,她都看在眼裡。
段夫人沒有繼續往下說,顯然是猶豫不決,她平日行事也是殺伐決斷的,只是這種事情,她心神不寧,這個決定怎麼下得了。
段夫人苦笑道:“好嫂子,這裡就你我兩個人,你有什麼不能說的。我現在,只看得見我身後走過了路,別的女人生孩子怎麼那麼容易,一撇腿一個,一撇腿一個,到了我這裡,懷一個掉一個,懷一個掉一個,打個噴嚏都掉了,我真是不敢往前看了,不知多少人,背後嘲笑我是廢人一個!”
齊時家的,年長段夫人近十歲。是段夫人孃家,齊氏族裡的望門寡婦,按着族裡的輩分,段夫人是該稱呼齊時家的一聲嫂子,齊時家的,寡婦失業,就到段夫人母親,齊太太身邊找份事做,後來齊太太看見女兒爲了子嗣所累,就讓齊時家的過來陪伴,齊時家的在段府,可不是奴婢之身,是自由人,不過,在段家,要論誰對段夫人最忠心,齊時家的最忠心。
所以,齊時家的聽見段夫人如此自棄,微紅着眼睛道:“疾風才知勁草。我看着,夏五姑娘不是個好的,今天夏六姑娘直面着馮家幾個人,夏五姑娘從頭只顧着她一個,一聲也沒有吭,一家子,一損俱損,她卻只顧着自己,何其自私,將來入了段家,她也只顧着自己,將來對太太,談何敬重!我看夏五姑娘,還不如馮五姑娘。”
段夫人被提醒着細細回想了一遍:“不管孰是孰非,在外人面前,馮五姑娘至少懂得維護她家的體面,止住過夏六姑娘的一隻手,只是馮四姑娘色厲內荏,動手也動不過人家,算是白捱了一巴掌。”
齊時家的把身體湊近段夫人,道:“馮五姑娘還有別的幾條,夏五姑娘不及的好處。”
段夫人擡頭,和齊時家的互看,無聲思量,齊時家的道:“馮五姑娘的生母那麼不堪,她走到哪裡都低人一等,可是她又生在馮家,正經的侯門嫡出,偏偏馮家聽着好聽,已經從裡頭爛了出來。”
“馮家那麼無用,馮家的女孩子有什麼用?”段夫人殘酷的說着不爭的事實。女兒家的命運和孃家緊密相連,孃家敗了,女兒家也沒有戲唱了。
齊時家的意味深長的道:“馮家沒用,武定侯府沈家有用,馮五姑娘,是武定侯的外孫女。雖然這些年,武定侯府明面上從來不管她,可是太太,那年在西北,段家也和沈家共事過,還有這些年,太太你和穎寧侯夫人處着,可有成算,沈家是什麼人?”
樑寧之戰,武定侯有領軍參戰,在戰場上和段家守望相助,穎寧侯鎮守雄州,雄州在區域上歸在陝西,多年來段家和傅家交集不斷,段夫人和傅夫人私交也不錯,甚至兩人是同病相憐,段夫人是不斷的流產,傅夫人早年夭折一子,也是十年沒有孩子,只是傅夫人已經轉圜,在穎寧侯而立之年爲傅家生出了嫡子,段夫人此生已經無望了。
“沈家行事堅決果毅,心中又有法有節,是實誠的人家。”段夫人給了極高的十字評語。
齊時家的淡淡的淺笑,道:“這纔是馮五姑娘最外道不來的好處。雖然沈家十幾年不承認她,似乎也沒有照拂過她,可是真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沈家還依然會坐視不理嗎?馮五姑娘的母親被沈家除了族,馮五姑娘至於沈家,名不正則言不順,這剛剛好,段家想納了她,只要馮家同意就夠了,沈家還有法有節,以後在段家,馮五姑娘也依仗不得沈家的威勢,能對太太不敬。而馮家那麼無用,只怕還會成爲馮五姑娘的拖累,馮五姑娘還得靠着老爺太太。”
段夫人也能想通這些彎彎繞繞,只是還有一點遲疑:“若是選了馮五姑娘,就駁了小姑的面子,壞了她的打算,老太太只她一個女兒,往日心疼還心疼不過來,老爺也只她一個嫡嫡親的小妹,我要是選了別人,難免和她生了嫌隙,這嫌隙一起,我可沒有兒子!”
婆媳關係,姑嫂關係,夫妻之間的幽微,段夫人沒有兒子,步步都要走得異常小心!
作者有話要說:我犯了一個好多作者犯過的錯誤:寫完了忘記發出去,現在纔看到,大家久等了。
看見沒,段夫人不能生,也是不能讓人小瞧的當家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