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滾滾,從外皇城到內城,到西華門,沿路宮門大開,直接馳入,連盤查都沒有。
在車上,夏語澹對陳姑姑盈盈而笑,增添了自然。即將面對一羣陌生人,夏語澹怕做得不自然,她一直是個沒有演技的。
西華門下車,夏語澹緊了緊身上的湖藍色風袍,低頭看着石階緩行,到了皇后的居所,石階變成了漢白玉,兩側廊柱描金繪彩,凝重寬厚。
一位身着薑黃色暗紋綢緞,年近六旬的女官含笑福禮道:“六姑娘來了,娘娘正盼着呢。娘娘說,祖孫相見,此乃家事,便在偏殿見六姑娘了,大家說話也隨意些。”
這女官是皇后的掌事大姑姑蕭氏,四十年前,陪皇后一同入宮,夏語澹頷首致意,陳姑姑福禮還禮。
偏殿上首坐着皇后,兩側都是鄭重打扮的宮裝婦人,脂粉浮動,環佩晃動,幾位妃位上的人都到齊了,再下位份低的沒有資格,夏語澹匆匆環顧一眼,拜下叩首。
“溫懿嫺淑,動靜有法,也只有娘娘家裡,能出這樣的玉人兒。”左手第一章的李貴妃先出口讚道,其後這羣婦人或是向皇后賀喜,或是交頭低語,聽到的都是好話。只是膝蓋一彎,夏語澹就收穫了一陣溢美之詞。
夏語澹起身,皇后用柔和的聲音,道:“來,來,上前來讓我好生看看。”
夏語澹緩步上前,上到挨近皇后的位置,也沒個人在皇后面前放一把能坐人的墩子,夏語澹拘謹的停在兩步之外。
皇后慈愛的招手道:“過來讓我仔細瞅瞅。”
夏語澹只能再上前一步,剛好皇后伸手把她牽到了自己位置上坐下。
“臣女不敢!”夏語澹只挨着沾了一點點,不是不敢,而是一上來就和皇后這樣的親熱,夏語澹親熱不起來。
皇后倒是一點彆扭也沒有,仔細打量夏語澹,摩擦着夏語澹的手道:“女人的運道好不好,手就可以看出來。我孫女的這雙手,細如春筍,滑若凝脂,嫩若苔蘚,這宮裡我來來回回見着這麼些人,這般好看的手,還是難得一見。”
皇后開口誇讚,本已經停歇的稱讚聲又起,只是吳成妃笑得勉強道:“六姑娘第一次進宮,第一次見我等這些人,瞧着拘謹了,倒不及往年常見的七姑娘落落大方。”
皇后渾似沒聽見成妃的話,道:“爾凝來見過各位長輩,這是李貴妃,這是……”皇后一口氣把人都點一遍,夏語澹站起來,對着衆人一福道:“各位娘娘安好。”剛纔夏語澹是對皇后跪下叩首的,皇后之外,當不得夏語澹一跪。
衆位嬪妃整齊的站起來受禮,又還了半禮,才各自安坐。一陣珠釵叮噹之聲,清脆悅耳。
皇后特意麪對李貴妃道:“以後我這侄孫女的事,還要你多用心。”
內廷的生活有二十四衙門料理,皇太孫的生活也在料理之內,二十四衙門之外,還有一個把門的,做個監管,這本是皇后的本職之一,不過,李貴妃協理宮務,這中間就多了一道手續,那麼皇后通過李貴妃,還有多少委派和監管的權利,只有她們自己知道了。
李貴妃還沒有坐穩,又站起來恭敬的回道:“嬪妾不敢,嬪妾只尊皇上和娘娘之意行事。”
外界傳皇后的身體一直不好,才由李貴妃協理宮務。今日一見,能在後宮的女人樣貌都不差,細較之下,皇后未滿六十,因爲人瘦,近眼細看,已經遮不住顯出老態來。李貴妃比皇后年長几歲,是皇上還是皇孫時,侍寢的宮女之一,說是皇上第一個女人,因此這些年甚是器重,雖久不寵幸,也許以貴妃之位。李貴妃因爲長得豐滿,臉上肉皮撐着,倒比皇后看着還小几歲。
夏語澹只看皇后和李貴妃耍花槍,並不說話。
皇后回頭,笑道:“果然被成妃說着了,我這侄孫女拘謹了,話也不敢說了。你不用拘束,這些只當家裡長輩待就是了,宮中寂寞,將來也只是像現在這樣聚在一起,說說話,聊聊天,打發時間,日子一天天就過去了。”
吳成妃一陣笑,道:“只怕六姑娘在家也是這樣少言寡語的。看着老實孩子一個,多要李姐姐費心,周全想着。”
夏語澹是庶女誰不知道,喬氏怎麼當嫡母的誰不知道,在夏家當庶女這樣恭順拘謹纔是常態。
李貴妃對上吳成妃,就沒那麼好說話:“內廷事雜繁蕪,我只爲皇后分憂,揣了幾把鑰匙,成妃要什麼,只管着我去取。”
話說的好輕巧,各人有各人的分例,李貴妃做事一貫公允,就是挑剔的成妃都挑不出刺來,要額外的什麼,成妃張口就是拿臉給人家打了。
吳成妃待要說什麼,錢肅妃搶先道:“我們這羣老婆子你一言我一句的鬥嘴解悶,我們自個開心,也不怕把六姑娘唬着了。”
“誰鬥嘴了。”吳成妃嗔笑,卻是真的閉嘴了,一字也不再說,只是這樣一來,就坐實剛纔是在三家鬥嘴了。
最尷尬的是皇后,皇后還要紆尊和嬪妃鬥嘴?“我們是老了,看着爾凝,就更顯得我們老了,還有什麼好鬥的。”皇后真真在爲歲月惆悵,端起茶來抿了一口。
李貴妃第一個起身告辭,而後衆妃都離去了。
吳成妃和錢肅妃要好,站在半道上邀錢肅妃同行。兩人不急着回宮,就沒乘轎攆,只緩緩不行。
錢肅妃輕聲道:“你呀,別的都好,只是這張嘴,太尖刻了,你想把你上頭的都得罪了不成。”
吳成妃不在意,輕笑一聲道:“我最上頭的可是皇上,宮中的女人每人一種活法,我尖刻我的,皇上還就喜歡我這張尖刻的嘴。我攪和一通,膈應了誰,痛快了誰?我有分寸。”走了幾步,吳成妃又冷笑道:“前朝的大臣們,說在其位謀其政,身爲后妃,延綿子嗣就是我們的政績了,我無能,未有建樹添居妃位,皇后有什麼?坐在中宮三十年。她有什麼不知足的,她比我們,是家世好,還是德行好?”
吳成妃和皇后是同一批秀女,只是她在開頭就輸了,妻妾名分早定。
錢肅妃也不滿今天皇后的作爲,道:“倒是難爲這位準太孫妃,被當成了一景。”
後宮衆人還瞧不出夏語澹何德何能,坐上了太孫妃,因此尖嘴的吳成妃也不拿夏語澹說事。
錢肅妃見吳成妃沉默了,也靜下來深思。李貴妃協理宮務一向公道,熬到了妃位又有年紀,錢肅妃很滿意現在的生活,只想維持現狀老死宮中,夏語澹今日未有出聲,可總是姓夏的。
難道宮中將有大變?
“你看,你快看?”吳成妃拉扯沉思中的錢肅妃。
錢肅妃順着吳成妃的視線看,是皇太孫的轎攆遠遠經過。
人散了,略過那些浮誇的褒獎,皇后才和夏語澹說正經話:“聽你父親說,太孫在你屋裡殺了一個奴婢?可沒把你嚇着吧?他們男兒家,尤其趙家的男人,從小見識慣了打打殺殺,是常人多了一份膽氣。”
夏語澹昨天回石榴院,就被夏文衍追着問當天的事,被馮撲攔下來了,還備了皇后這招後手?夏語澹第一次在皇后面前擡高臉,端正道:“大宅門裡說,積年的管事比一般小輩的姐兒哥兒還有臉面,還真是,太太和大爺的奶媽子說話,奶媽子坐着,大奶奶還要站着服侍太太。落到我這裡,管事的女兒也比我強些。娘娘,我自幼在鄉下地方和一羣農孩子長大,就是那個奴婢的家中長大,她自小看慣了我的卑微,想必不懂我何德何能,配享尊位,因此說了幾句不敬之言。那不敬之言太不堪,恕我不能啓口,娘娘這樣尊貴,也是聽不得這樣難聽的話,只看殿下,聽也聽不下去了。”
“這……如何有這般沒有規矩的人?”皇后憤然道。
夏語澹如同在說別人一樣,時至今日,夏語澹所受的委屈,都得到了補償,因此她沒有傷感:“在我身上,一開始就沒了規矩,也就怪不得,別人已經習慣了對我沒規矩。習慣是件可怕的事,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即使她死了,只怕後面還有人,覺得我是沐猴而冠,除了張尚算可陳的臉,我還有什麼能讓人心服口服的。”
皇后一把抱住夏語澹,安慰道:“夏氏大族大家,我身在宮廷,確實看不見角落裡的人,好在你熬出頭了,那熬着過的日子,對你都是一種磨礪,沒有寒徹骨,怎有梅花香。熬到了現在,天下的女人攏一塊,把我也算上,沒有誰比你更尊貴了。”
“臣女不敢當,娘娘纔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皇后這麼來一句,如同把剛出鍋的包子扔過來一樣--燙手,夏語澹可不敢接。
皇后勉強一笑,道:“你以後會明白,不,你或許現在就明白了。女人的尊貴都是男人賜予的,尤其在深宮之中。”
皇后話音落下,蕭姑姑笑臉道:“娘娘,殿下來請安了。”
皇后笑睨夏語澹道:“我說什麼來着,就這麼一會兒我們娘倆說話的空兒,他就來了。他一路過來,誰看不到,你在他心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