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如此,趙翊歆不能來。但夏語澹問是也不是,她不是在和王貴說話,她是在和趙翊歆說話,所以王貴恭敬的記下這些話,安慰了一句道:“娘娘的處境,殿下是知道的,即使我等奴婢,也是理解的。”
王貴說話間,仔細端詳了一眼夏語澹乾淨的面容,倒是鬆了一口氣。
一邊孃家,一邊夫家,這是一個死局,夏語澹怎麼做都是有錯了。現在待罪之儀是認錯,若是急哄哄的擺脫和高恩侯府的關係,甚至爲了證明自己做出所謂大義滅親的事……大義滅親看似正氣浩然,然自己的家族都能說滅就滅,毫無宗族歸屬感的女人,這樣心狠強硬的女人,睡在皇太孫的身邊不可怕嗎?
後宮嬪妃,容貌才情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性情。其實後宮嬪妃是很單調的,多選溫順謙卑的女人入宮,因爲溫順謙卑的女人,對待帝王呼來呼去的寵愛,比較容易做到寵辱不驚,寵辱不驚是好聽的說話。皇家要求女人,在寵愛你的時候,你要感恩的迎合上意,在厭棄你的時候,你要做好逆來順受。萬一來個心狠強硬,在這得失之間滋生出了怨懟之心,心有怨懟的女人躺在皇太孫的身邊,就是王貴這樣的近侍,看着都怕呀!
所以後宮嬪妃和孃家慼慼相關,孃家獲罪,身在後宮的女兒往往會遭到冷落和廢黜,就是防備着她們的怨懟之心。
這樣想來,身爲帝王果然是該稱孤道寡,因爲他們連枕畔的女人都要防備。
王貴看了那一眼,竟然生出了不忍之心,而垂下了頭。
夏語澹微微頷首,此時壓不住了內心的焦急,急迫的問了起來:“現在殿下怎麼樣了?”
這一次趙翊歆出事,夏語澹都要連坐,嫌疑之人是要避嫌的。所以這兩天,就德陽公主給她透露了那麼幾句話,別的夏語澹一概不知。不知道趙翊歆在欒台山具體發生了什麼事,甚至不知道高恩侯府已經被皇上圈禁了。她前面說了那段話,也是在表明自己的態度,在表態之後,撿着可以說的,夏語澹想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但又不知道自己能知道多少,所以問得含糊,只問了一句。
“殿下已經醒來,但是還不能移動,最主要的還是,小公子未醒,尚未脫離險境。”
夏語澹這才知道,不僅是趙翊歆,同去的傅暱崢也出了事。
王貴回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傅暱崢畢竟年幼,自小能在父母身邊疼愛着長大,身體和心理上都沒有吃過大的苦頭,加上傷的又比趙翊歆嚴重,太醫們下了重手醫治,這療傷的痛苦,傅暱崢就沒有忍住,痛到了極點,神智不清的掙扎起來,就是武定侯也壓不住他,兩三個人壓手壓腳的把他壓了牀上。
王貴下山的時候,傅暱崢又不好了起來,轉瞬間臉頰燒得通紅,渾身滾燙,這燒還不知道怎麼退呢。
武定侯夫人說的是勉勵的話,若是傅暱崢再醒不過來,健康的人也禁不住牀上三日躺,傅暱崢這樣躺下去,王貴都不敢往後想。但進來華滋軒前,王貴得了謝大總管的指點,此刻走近了三步和夏語澹低語道:“小公子若是沒事,皇上饒不了一個,小公子若是出事,還有個遷怒,遷怒到的人,還不知道會怎麼遭呢。”
夏語澹心糾了一下,凝視着王貴。那麼她現在遭受到的,是‘遷怒’?
王貴重頭開始說了刺殺的經過,不過措辭簡單,把那些血腥的畫面都隱去了,道:“……這朱奎是救駕有功的,現已受了朝廷的封賞,屍體入葬圃田,追封廣威將軍,由子朱澄一承襲。”
屍體入葬圃田是皇上加上去的。趙翊歆雖然也才二十一歲,但他們皇家的人從生到死都規劃好了,不出意外,趙翊歆現在是皇太孫,以後是皇上,將來死了,陵寢就在汴京圃田那塊地方挑。朱奎是爲了救駕而死的,這般忠心的臣子,死後魂靈也可以護衛陵寢。
這是榮哀。
夏語澹預備着往後聽,王貴說到這裡就停了。夏語澹疑狐的看他,後面確實沒話了。封賞救駕功臣,傅暱崢也救駕有功,怎麼不封賞一下他?
現在不封賞些什麼,就太引人矚目了。就算……萬一萬一,傅暱崢就那麼去了享受不到,朱奎還蔭及了兒子,傅暱崢有父母,有外祖父母,封賞下去,或是蔭及遠在雄州的穎寧侯夫婦,或是蔭及在京城的武定侯夫婦,也算安慰一下他們現在遭受到的,隨時失去傅暱崢的心情。
其實夏語澹來到這個時空這麼多年,一直不喜歡‘賞’這個字眼,因爲地位不平等,上位者對下位者,才用‘賞’,地位平等,受了救命之恩,那得用“報答”。雖然說和皇上皇太孫完全平等的人沒有,但是此時不賞,還是富有深意的,此刻傅暱崢生死難料,圍在他身邊的人,誰來安慰誰的心情,還兩說了。
有了前面何氏的隻言片語,夏語澹才大徹大悟:原來他們是血脈相連的一家子!
想通了此節,夏語澹嘆息一聲,恍然而道:“原來如此,那我這般遭受的遷怒,也不枉了!”
男女情愛也不是世上最珍貴的感情,它只能算‘之一’。同胞手足之情,若傅暱崢不能活,夏語澹和趙翊歆,再回不到過去了。
“娘娘善加珍重!”王貴緩緩告退。
被圈禁的高恩侯府,同時知道宮中的皇后和太孫妃也被圈禁了。那兩位,可是他們高恩侯府的兩重護身符。
嘉熙院。
夏文衍再沒有他表象的溫文爾雅之風度,整個人變得狂躁不安。現在這種時候,他倒寧願被鎖走審訊,有得審,他還有申辯的機會,沒得審,他是砧板上的魚肉,只有宰和不宰的區別。
作爲侯府主院的嘉熙院,此刻是囚牢,既然是囚牢了,也沒有了伺候的僕人。夏文衍端起茶盞,茶盞空空,提起茶壺,茶壺裡也沒了一滴水,現在他一日的飲食,都有監守的禁衛按着時辰,準時送來。夏文衍是皇太孫岳父,就算要被宰了,也不會在這種小事上侮辱皇太孫的岳父。
夏文衍沒水喝,是因爲他自己狂躁不安,沒有酒,只把茶當酒,一個勁的灌乾淨了。
夏文衍沒了茶水,煩躁間打碎了一地瓷器,尤被死亡的恐懼折磨,發狂的走到喬氏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罵道:“你到底做了什麼?夏譯夏謙兩個逆子,到底做了什麼!”
夏文衍是沒被鎖走審訊,夏譯夏謙被鎖走了。其他夏訣,夏爾彤,段氏,趙氏等所有人,禁止在各自的屋子裡,高恩侯府的奴婢,不管在主子面前有什麼體面,俱分了男女兩堆,鎖在兩個院子裡。若家族獲罪,這些奴婢或殺或貶或賣,大廈傾倒,誰也逃不過去。
喬氏的外表都看不出恐懼,對着夏文衍,喬氏還能發出冷笑道:“我們家的太孫妃,在還未入宮前,就告誡過她的父親:夏家在榮寵面前,要謹小慎微;在同僚面前,要恭敬謙和;在如撫州鄉間之地,更要做到謹言慎行。她的父親,我的老爺,你做了什麼?”
夏文衍臉色大變。夏語澹進宮之前是說過這些話,進宮之後,逢年過節,也有這樣告誡之言傳回夏家,但是人的耳朵聽聽就管用的話,世上就不會有貪贓枉法之事了。
夏文衍做了什麼?以前的事不說,就這一次爲太孫妃誕子做的慶祝,向四個縣施捨的米麪,是高恩侯府出現買的嗎?高恩侯府就沒有出一個銅板,不僅沒出一個銅板,他還藉此笑納下面孝敬的五萬兩銀子。這些米麪和五萬兩銀子,是江南一個叫王菌的巨賈孝敬的。喬氏入宮的時候,夏語澹查賬有什麼用,這些交易又不會寫在賬面上。
夏家出了兩個女婿,一個是皇上,一個是皇太孫,還有一個親親的皇外孫子,表面看來多麼風光,是很能唬住那些不知道底細,儘想着投機取巧的那些人。這叫禮多人不怪,底下看不清楚的人想着,多拜幾個山頭,總是沒有錯的吧。
夏文衍這些年也老了,知道保養身體,在女色上面沒年輕時的貪婪了,卻又酷愛起黃白之物來,尤其是在夏語澹穩坐太孫妃之後,愈加酷愛!
夏文衍定了定神,痛下決心道:“我去請罪,我現在就寫請罪摺子……”
外戚貪點銀子怎麼了,仁孝章皇后的親兄弟在元興初年的時候,都貪污了幾百萬兩鹽稅,那是皇上的親舅舅,有當時的太后求情,把銀子吐乾淨了,還不是全須全尾的壽終正寢。夏文衍覺得他貪的幾十萬銀子,也罪不至死。
喬氏露出譏笑,沒有出聲。現在是幾十萬銀子的事嗎?
夏文衍確實只在銀子上扯不清,而不敢也不知道,那把弓||弩就是拆卸開來,藏在一袋袋大米里,從千里之外,假借了高恩侯府的威勢,而一路過了關卡的搜查運上來的。
不知道又怎麼樣呢,身爲家主,夏文衍逃得掉嗎?
夏文衍抓住了喬氏這個譏諷的表情。夏文衍這一輩子,被喬氏譏諷了無數次,基本都是縮頭挨諷,可是這一次,夏文衍還是有點腦子,不是幾十萬銀子吐乾淨可以瞭解的,此時喬氏還來譏諷自己,夏文衍怒火中燒,沉痛的謾罵道:“休妻!我要休了你這個毒婦!我夏家……家門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