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西門城門口,如果你站在城樓廢墟上向城裡方向望去,就能看到一個令人震撼的場景:大街上,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還有從小巷裡不斷匯入的人羣,近處的街面,人羣正在緩緩地穿過城門洞,街道兩旁的店鋪門窗緊閉,沉默移動的人羣裡,時不時傳出孩子的哭聲。
然而一個鴰噪的聲音一直在半空中迴響,那是因爲此時的城門洞上,有一個官員模樣的人,一隻手拿着一個鐵皮大喇叭,另外一隻手裡拿着一張紙,正站在那裡聲嘶力竭地反覆念着一則告示。
念告示的人用的是緬語,城門洞下的緬人們則一邊向前移動,一邊面無表情、沉默地聽着----
“……爾等緬人,受奸人挑唆!敵視漢人!造亂城池!本應全部誅殺以示懲戒!然!大明天子乃天朝上國之君!念及爾等終是化外之民!上天有好生之德,當今聖上亦予皇恩浩蕩,恕爾等之罪!今!於城外設立粥棚,爾等可出城就食……欽此!”
……
阿瓦城的西門和南門外是一片平緩起伏的曠野,現在雖然是旱季,但熱帶季風氣候條件下的曠野仍然是生機盎然,平緩起伏的原野上,有一片片被開墾的水田,在這些水田之間,則是村落和成片的低矮灌木叢。
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在灌木叢中隨風搖弋,在這個季節,種過兩季的水田已經被排幹了水,現在那裡種植着一些熱帶作物或者乾脆荒蕪着。
現在,在這些在乾涸的水田上,已經冒出了一排排竹子搭建的臨時大棚,一些身披黃紅袍服的僧人們在大棚裡忙碌着,那裡一片煙熏火燎,一些銅製的大鍋被磚頭石塊支起,尚未完全曬乾的樹枝連同樹葉在鍋底下燃燒。
飢腸轆轆的緬人們老遠就嗅到了久違的大米粥的香味。
在阿瓦城的這些日子裡,幾乎每一戶緬人——無論過去是富戶還是小康之家,在漢人壟斷了城裡所有糧食和生活物資的買賣後,幾乎無一例外地被盤剝得一貧如洗。
至於遭受了多次洗劫的“嚴打區”的緬人們,如今不少人已經有很多天沒有吃到真正的糧食了,在這些日子裡,毫無行動自由的緬人被困在自家的房子裡,別說做生意、出城了討生活了,就連上街打工的機會都沒有。
除非你被市民糾察隊抓去做苦役,否則這些緬人們只能不斷地消耗自家積攢的錢財去高價換取生存下去的糧食,然後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和家人坐吃山空。
然而事到如今,在阿瓦城裡,即便是最便宜的木薯粉,很多緬人也吃不起了,就在大多數緬人即將陷入絕境的時候,城門突然開放了。
出城去!不要被餓死!成爲阿瓦城十幾萬緬人的唯一信念,也正因爲如此,不少非“嚴打區”的緬人,也想方設法偷偷的繞過市民糾察隊的封鎖,加入了這個隊伍……
就這樣,整個白天,大約有十萬以上的緬人,扶老攜幼、步履蹣跚地走出了西門的城門洞,人們從吊橋跨過護城河,再涌向那片飄着飯香的大棚……
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更多的緬人加入了這個隊伍,顯然,這些人來自非嚴打區,此時此刻的人們已經明白,今天嚴打區緬人的遭遇,就是明天非嚴打區緬人將面臨的命運,既然如此,爲何不趁機逃走?
然而讓緬人意外的是,市民糾察隊居然對這些人的行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於是在阿瓦城裡,終於出現了一場緬人大逃亡的場面,到了第二天上午,不僅嚴打區的緬人門戶清空,就連非嚴打區的緬人居住區也差不多沒人了,到了這天的下午,夕陽西下之時,當最後一批緬人走出城門洞的時候,人們發現,身後的城門轟然一聲關閉了。
一六六一年十二月六日,距離澳洲人攻佔阿瓦城半個月後,城裡十三萬多一貧如洗、已經沒有什麼油水可搜刮的緬人,被漢人以這種方式趕出了他們世代居住的城市,這些緬人被拋棄在城外的荒郊裡,任其風吹雨打、自生自滅,可憐的人們只能暫時在寺院、村落甚至樹林裡棲身,直到好幾個月後,這些緬人才回到自己的城市……
幾乎在緬人被趕出城的同一時刻,阿瓦城南門外的曠野裡,有另外一支隊伍正在不斷地從南門涌進城門洞,從這羣人的裝束上看,毫無疑問是一支以漢民爲主體的隊伍,這支隊伍既像軍隊,又像難民,說是像軍隊,是因爲幾乎所有的男子都帶着各種各樣的武器,從彎刀長矛弓箭到火銃甚至小型青銅炮。
說像難民,是因爲隊伍中不僅有老人和孩子,還有不少婦女,這些人有的步行,有的坐車,還有騎馬騎騾子的,甚至還有不少騎在大象背上的,在這支緩緩前行的隊伍中,每個人幾乎都是風塵僕僕的,人們面有菜色,神色緊張,不少人衣衫襤褸,眼神裡無不透出深深的疲憊。
終於,一隊稍微像點樣子的騎兵出現在隊伍的末尾,其中一位騎手手持一面白底黃邊的大旗跑在最前面,後面的騎兵手裡也舉着各種大小旗號,整個隊伍旌旗飄揚,士兵頭盔上的羽毛也迎風招展,翻卷的旗幟上面,隱約顯現出幾個大字——“大明敕命鞏昌王白”。
此時此刻,城牆上的澳洲士兵們對着這支衣衫襤褸隊伍指指點點,他們在尋找着什麼,因爲剛纔長官通報說,大明天子麾下的一個大人物就在隊伍中……
終於,一位身材高大,身披黑甲和紅色大麾,腰跨彎刀,面黑廣目的漢子,騎着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出現在旗手身後,士兵們好奇地望着這位與衆不同的漢子,不遠處,連長正拿着望遠鏡向那支隊伍觀察,很快,城牆上的好幾只望遠鏡都聚焦到那位漢子身上,不用猜,大概這就是旅長上午說過的大人物。
是的,白文選終於來了。
城南門洞漢人隊伍的入城和城西緬人的出城不是巧合,而是一個有預謀的行動,十幾天前,朱北國就和魏鴻他們幾個商量好了,認爲有必要儘快派出一支攜帶電臺的騎兵偵察隊,試探性地向東出發,目的是接應、聯絡正在東來的白文選。
因爲,自從黎維祚上個月十日離開江心島趕赴白文選的駐地臘戌以來,至今已經快二十天了,算算路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正常的交通和路況下,白文選也應當出現在阿瓦城附近了。
但最近黎白二人一直是音訊全無狀態----顯然,這有點不正常。
而永曆皇帝朱由榔對此更是擔心,朱北國甚至感覺到,貌似這位大明天子的憂鬱症加焦慮症的老毛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