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局已定,哥舒爾特和闊魯索在數萬騎兵,箭兵的拱衛開道下,堂皇入城,蜿蜒的大軍順着北門進入,只這麼走一走,或許就要走上半個時辰才能全數進去,前面稍有堵塞,傳令兵回來報信道:“兩人大人,望月城已盡數被我等控制,城內的守軍死的死,逃的逃,只在南門外……還有零星的反抗,再要一刻鐘,便能肅清南蠻子的餘部。”
“好!”哥舒爾特聽得心懷大振,一口憋了整晚的濁氣盡數吐向了天空,若論勇猛,他自然趕不上闊魯索,但是若論智謀和手段,他便當之無愧的不遜任何人了。
固攝嚴令他二人星夜奪城,這事情說好聽些,就算期許過高,可說難聽一些,還是想要讓他們低頭,賠盡恭謙,一夜奪取一座大城,這壓根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固攝偏要這麼下令,難道不是讓他們去告饒求饒,從而臣服於他的威之下。
哥舒爾特就是不開這個口,非要將這看起來匪夷所思的事情,變成了現實,眼下大軍開城進道,天色剛剛明亮如洗,一切配合得恰到好處,哥舒爾特又如何能夠不得意,老懷大慰的險些要高唱一曲牧歌。
“哼哼……南門下尚有零星抵抗,又能對大局有什麼影響呢,隨他去吧。”哥舒爾特趾高氣昂的哈哈一笑,回頭和闊魯索對視一眼,拉轉馬頭,跟着開道的隊伍向前走去。
北門上已經變幻了軍旗,南空朝的殷紅龍鳳旗被人扯下,換成了四國的烏黑牙旗,龍鳳旗隨風墜地,滿城皆在歡呼雀躍,哥舒爾特卻是沁吟在自己的心事當中,不可自拔。
這一戰可謂是妙到毫巔,從他揮令士兵搶攻北門開始,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計之中,東西兩側高山上的數十萬從天而降的火箭,空虛無人把守的南門,他算是做足了聲勢。
哥舒爾特深信,以南蠻子溫和知禮的秉性,和他過往同南朝數十年交戰的觀感來看,南蠻子都沒有道理死扛到底,倘若窮追猛打,將他們逼得沒有退路的話,說不得會激起他們死戰的決心,但是好像昨夜那樣,北門外攻勢兇猛,東西兩側用火器震懾人心,但是……卻又留了一條活路在南邊外,這些南蠻子便定然會棄城出逃的了。
究其所以,打仗貴在不戰而勝,下下策纔是強取豪奪,而且固攝敕令火速取下望月城,以振軍中士氣,哥舒爾特採取這種戰術,也是無奈之舉,萬一今日天光前,還未取下望月城,他便真的要提着腦袋去見固攝了,前一次大意之下,被人在烏拉山口算計的不敢去追,固攝揪住這件事緊緊不放,設若這一次再完成不了軍令,哥舒爾特也自覺羞於見人。
歡呼載道,北門下已經入了四五千騎兵,尚有五萬大隊伍銜尾在後,哥舒爾特和闊魯索拉緊馬繮,跟在隊伍的最後方,正在這時,城內轟的一聲巨響,將整個軍隊震得四散開去,躺着的,趴着的,堆滿一地,人人鼻血長流,更有甚者的是,近門處的士兵們,雖未被直接奪命,但是耳孔中流出殷紅的鮮血,顯然是變成了聾子。
哥舒爾特和闊魯索被強勁的氣流衝的人仰馬翻,闊魯索憑藉臂力,身子在空中劃了一個圈,重新又拉轉馬頭,坐回到馬鞍上,哥舒爾特可就受不住了,他的身子老邁,氣力不濟,再加上昨夜辛苦勞累,氣流一衝,便將他衝的飛出去十幾丈遠,後背結結實實的頓在雪地上,哎喲一聲大叫。
闊魯索驚恐的拉回馬頭,騎到哥舒爾特的身前駐下,俯身問道:“你……你沒事吧,老將軍。”
哥舒爾特迷茫的睜大雙眼,只見到闊魯索在眼前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都聽不進來,他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耳背,耳鼓中尚有嗡嗡轟鳴,半晌不息,過了片刻,他總算是離城門遠,快速的恢復了過來,闊魯索將他拉着站起,回頭一看,整個望月城一片蒼痍之色。
幾許之前,高高的城牆在望,甚至能透過城牆看見裡面的瓊宇樓閣,片刻之後,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彷彿被人憑空移走了一般,到處只見到廢石瓦礫,和燃燒正旺的斷木,這座號稱距離月宮最近的城池,再也看不到過去一絲輝煌的盛景。
哥舒爾特和闊魯索蘧然呆住了,一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入城的五千先鋒,不用說,定然壓在了廢墟之下,就算還未入城的五萬多人,也是哀聲連連,好半天也爬不起來,哥舒爾特震駭的吼道:“怎麼……怎麼回事?”
傳令兵姍姍來遲,一瘸一拐的跑上來道:“大人,南門下的蠻子餘部,引燃了埋伏的火石炸藥,將望月城炸燬了,咱們的五千大軍……咱們的五千大軍……”傳令兵說到此處,放聲大哭了起來。
哥舒爾特和闊魯索的心情霎時沉到了谷底,這五千人……再加上昨晚死在北門下的五千人,奪取這座望月城,竟然耗費了他們一萬士兵的性命,到頭來,卻只是得了一座空城廢墟,全無任何的意義。
固攝讓他們搶下望月城,一來是爲了向南蠻子示威,二來也是爲了提振軍中士氣,這一戰在最後關頭起了變數,到手的戰果頃刻間化爲烏有,瞧瞧滿地傷兵,這士氣只會越來越低落,決然是不會大漲的。
哥舒爾特方纔還得意的想要放歌,此刻卻是不知該說什麼纔好,若不是年老持重,都恨不得學那傳令兵模樣,放聲大哭一場,闊魯索結結巴巴的道:“老將軍,咱們……咱們現在怎麼辦?”
哥舒爾特木訥的張了張乾枯的嘴脣,喉管中竟然噎住了,心中全都是不相信:“那些怕死的南蠻子,怎麼會有這般視死如歸的鬥志,他們不是爲了做官,爲了發財,什麼奴顏婢膝的事情,都幹得出來的麼,怎麼會……怎麼會……”
五萬倖存的士兵們一個個半蹲着站立起來,骨痛欲裂,轉頭看着自己的將領,見到他們的目光和自己一樣的茫然,甚至……充滿了恐懼,這些從來視南蠻子如同草芥一般的四國中人,生平第一次……產生了後悔的懼意,正慌亂間,身後有快馬騎來,一個熟悉的嗓音期期艾艾的叫道:“大王子有令,闊魯索大人和……和哥舒爾特老將軍下馬接令。”
哥舒爾特和闊魯索聞言轉頭一看,見到來人正是他昨夜所打的親衛,那親衛昨晚被他打過之後,氣焰收拾了不少,看向他們的目光也不敢再那麼肆無忌憚,可是哥舒爾特卻沒有半點快意,只覺得更加的驚恐。
他和闊魯索飛快跳下戰馬,來到那親衛馬前,撫胸站定,那親衛咳嗽一聲,開口笑道:“大王子說,老將軍和闊魯索大人一夜攻下望月城,着實可喜可賀,通告全軍褒獎……”
哥舒爾特和闊魯索相顧苦笑不已,望月城倒是打下來了,可這打下來的城池,實在是壞的不能再壞的狀況,還不如根本沒有碰過,他們心知此事必然瞞不過固攝,有心將實情相告,那親衛率先又道:“大王子還說,除惡務盡,希望老將軍這就率領兵馬,將從望月城中逃走的諸人一一殺掉,不管他們是百姓也好,守軍也罷,絕對不能放過其中任何一人逃到南方。”
闊魯索聽得眉心一皺,咬住牙關正要搭話,哥舒爾特卻是眼神大亮,忙不迭的拜下道:“老將接令,老將這就接令,還望閣下能夠上告大王子,老將此刻便帶人去追上逃走的南蠻,把他們一個一個斬殺於馬下,再來回頭賠罪。”
那親衛聽得赫的一聲,半晌沒敢答話,這哥舒爾特先倨傲,後恭謙,實在是變得太快,昨夜捱了他的一頓責打後,鼻青臉腫的回去見固攝,固攝聽了之後哈哈大笑,他便知道……大王子是不會給自己撐腰的了,因此今日前來傳令時,語氣卑微了許多,再擡頭望了望白茫茫的一片廢墟,那親衛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道了一聲好,轉馬狂奔而去。
哥舒爾特看着他絕塵向北,輕輕的吁了一口冷氣,闊魯索轉頭問道:“老將軍,你……你這又是何意,大王子即刻就會南進,遲早也要看到眼前的一幕,你難道……還想遮蓋過去的?”
“瞞……是瞞不住的。”哥舒爾特堅定的咬了咬牙,轉頭目光噴火的盯着南方天空,“但是我們還有最後立功贖罪的機會,只要將那些逃走的南蠻子都殺光了,固攝面前,我們才能說得上話,爲自己開脫洗罪。”
闊魯索茫然的點了點頭,哥舒爾特徑自又道:“闊魯索大人,我看咱們還是辛苦一下,將兵馬分成兩隊,你我各領一對大軍向南追,路上遇見南蠻子,話也不多說,只管殺了就是,將他們的耳朵割下來,裝在布袋中,一直裝滿三十個直婁布袋,方纔迴轉向固攝請罪,你說……怎麼樣?”
……
楊宗志等人一路向南撤退,天光大亮時,已經入了燕山北麓的小道,昨晚守城,救助城內子民,根本沒有半分餘暇歇息,到了此刻,大軍行走久了,終是有些力有不逮,坐在草叢下面喝水解乏。
守軍和義軍們累得緊了,滾在冰涼刺骨的草堆中,便呼呼大睡了起來,楊宗志卻是不敢稍有懈怠,帶了一些探馬出去查看,一路上只見到逃難的子民不計其數,逃得快的,家有駿馬的,甚至都已經趕到綿州城住下,而那些逃得慢,家中有老者女眷的,卻只是跑出了二三十里遠。
昨晚擔驚受怕的,百姓們也累得夠嗆,走不動的便蹲在山路旁喘氣,楊宗志牽馬走在路道上,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這一路向南,沒有遇到任何的阻擊,甚至連一個蠻子兵都沒有見到過,這便更加讓他想不通的了。
蠻子派了六萬大軍攻城,卻放任他們守軍從容撤出南門,這番舉動若不是另有深意的話,着實讓他無法理解的,蠻子拼盡人馬折損,也要取下望月城,卻偏偏不對他們作任何的留難,彷彿那望月城,比他們這路守軍重要的多了。
但是他卻知道,攻取城池並不是固攝的最終目的,消滅北郡所有的抵抗力量,繼而佔據北郡,順利挺進中原,纔是固攝真正的打算,他的志向若只是這麼小,又怎麼能在北方草原上睥睨天下。
因此他這一路上謹小慎微,不敢稍稍大意,派了大量的探馬在前後逡巡,探馬回報,沒有見到一個蠻子兵的蹤跡,他還不敢相信,又帶領義軍捨棄官道,入了燕山的小道,大軍休整下來後,他又帶了幾個人出來查看地形,依然還是沒有任何的發現。
回到大軍在燕山的駐地後,楊宗志坐在草慄上苦苦的思索,再過一天,便是南朝的大年夜,往年時的這一天,舉國普天同慶,無論是北郡,嶺南,西蜀還是中原,這都是辭舊迎新的好日子,可是今年的大年夜,卻是烽煙戰火四起,想要和家人親人們聚在一起團年,顯然是作不到的了,尚有多少人無家可歸,無處棲身,即便是過上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年夜,也都只是奢望。
倩兒抱着水壺小跑過來,將裝滿清水的水壺遞給他,嬌聲問道:“志哥哥,你在想什麼?”
楊宗志收回自己的視線,轉頭看着這嬌媚膩人,漸漸長成爲大姑娘的妹子,心下一時頗多感嘆,他將水壺立在自己的眼前,嘆氣道:“倩兒你還記不記得,前年的大年夜,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放鞭飲酒,你從小就滴酒不沾,那天也被我灌了小半杯下去,臉蛋上紅撲撲的,滿嘴噴着酒氣,還說要和我划拳。”
倩兒聽的小臉一羞,想起這段甜蜜的往事,不禁悠遠的緊,輕輕嬌笑道:“是啊,你……你從小就壞死了,娘都說,要你循規蹈矩的,那是比登天還難呢,你明知道人家喝不得酒,卻非要人家陪你喝半杯,你還……你還板着臉說,我若不喝的話,你……你便要生氣了,我聽得好生害怕,便……便真的喝了半杯下去。”
楊宗志微笑道:“我哪知道你酒品這麼差,只喝了一小口就醉了,醉了之後在家裡大鬧天宮,爹孃出面都管不了你,不但拉着我陪你划拳,甚至還要和爹爹比試一番。”
倩兒又羞又氣的在他胸口上擂了幾記粉拳,瞪眼嬌嗔道:“你還說……你還說,分明是你來陷害我,最後反而惡人先告狀,人家……人家……”正說到這裡,身後草叢中竄出一個身影,慌慌張張的跑到他們的面前。
倩兒心頭一驚,羞怯的收回自己素雅的小手兒,轉頭看過去,見到來人是那霍二哥,只見他滿臉掛住橫淚,表情痛苦到了極點,楊宗志微微一愣,霍二哥拜下道:“楊兄弟,我大哥……我大哥他說要見見你,還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楊宗志驚訝的哦了一聲,他們從一堆血肉模糊的人羣中搶出祁大哥,自以爲祁大哥定然性命難保,此刻聽了霍二哥之話,似乎那祁大哥還未真個嚥氣,他重重的點了點頭,放開嬌弱的倩兒,道:“好,我這就跟你去。”
跟着霍二哥走入草叢的深處,見到一羣人圍在一個樹藤下,樹藤下是一個破布包袱,裡面打開了,露出中間血肉模糊的軀體,說這是一副軀體,似乎還是美言的了,這裡面的血肉實在讓人難以分辨出哪是四肢,哪是軀幹,便是祁大哥的面容,也變成了一團炭黑,鼻子深深的塌了進去。
倩兒畢竟年幼,乍一看到這個模樣,下意識的便要作嘔,只是當着人前不敢作出來,稍稍停步在後面,楊宗志徑直走到祁大哥的身邊跪下,沉聲道:“祁大哥,你……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他心知祁大哥此時找他,必定是有些後事要交代,既然祁大哥這般看得起他,他也一定會給祁大哥辦的妥妥帖帖的,不讓人家走了之後,還留下什麼遺憾,他與祁大哥相交很少,甚至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看到祁大哥此時悽慘的模樣,仍舊忍不住想要墮淚。
血肉中的祁大哥輕聲虛弱的道:“是……是楊家的小兄弟麼?”
楊宗志下意識的誒了一聲,轉念心想:“他……他這難道是看不見了?”楊宗志就跪在他的面前,祁大哥若不是雙目失明的話,又怎麼會問了這麼一句。
祁大哥吸氣道:“小兄弟,我們本來可以成爲至交好友的,陰差陽錯,我犯下了大罪過,無臉見人,這才與你失之交臂,你是個好小夥子,有勇有謀,我……我……咳咳……”祁大哥說到這裡,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胸口又噴出一股股的膿血。
楊宗志心下一動,暗想:“他與我……怎可能成爲至交好友?”別說他過去見也沒見過祁大哥的面,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聽說過,只知道他是霍二哥的兄長,這次若不是被罷官落難,恰逢蠻子入侵北郡的話,楊宗志今生或許都難以和他會面,相交至情……那更加談不上。
轉念又想:“難道是他迴光返照,說的都是胡話了?”人死之前,經常能看到天國幻象,楊宗志自思他或許是認錯了人,便嗯的一聲,點頭道:“是,我該叫你一聲大哥。”
祁大哥止住咳嗽,啞着嗓音道:“你過去沒有見過我的面,但是……定然聽說過我的名字,我……我姓齊,名叫齊勒,你總該認得的吧。”
楊宗志聽的心頭大驚,仔細瞪眼向下看去,腦中一時彷徨無措:“他是齊勒,他是忠勇侯齊勒?”朝廷近二十年來,和蠻子有過四場大戰,第四場便是去年的北郡十三場之戰,這一場由初出戰陣的楊宗志親自領兵。
而前三場分別是兵馬大元帥傅多坡,忠勇侯齊勒和楊宗志的養父楊居正大人,帶兵和蠻子血戰了三場。其中傅多坡和齊勒分別帶兵打過了陰山,直入蠻子腹地,傳說中……這二人都死在了蠻子國境內,但是楊宗志在鳳凰城見過了隱姓埋名,銷燬面容的傅多坡,卻沒料到今日再見到另一個已死之人——齊勒!
這位忠勇侯聽說是武狀元出身,恩科天下第一名,先皇欽賜的侯位,朝中上下寄於厚望,九年前蠻子進犯邊境,先皇御賜他帶兵北征,卻沒想到他再無音訊傳來。
朝中傳言紛紛,說這位忠勇侯太過自信,想要直搗黃龍,最後誤中奸計,致使一敗塗地,叫文武羣臣好生失望不已,慢慢的……人們也將這齊勒漸漸淡忘下來,卻沒料到今日又聽到這個名字。
楊宗志的心內一片震看小說^.V.^請到驚,耳聽着齊勒斷斷續續的道:“小兄弟,你必然是想起我的名字了吧,我過去見過你的爹爹,嗯,你的養父楊居正,他和我說起過你的事情,我還與他約好,將來帶你一道上陣殺敵,哎,我卻是自毀諾言,好生令人不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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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週,咱們也來創個票票記錄,大家別叫我自毀諾言哦!
看到有書友在不斷爲顏飛花喊冤,我只能重複一句,本書沒有悲劇,喜劇收尾……至於過程,當然要越曲折越離奇,纔好吧。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