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便是私塾開課的日子。
我坐在院子裡繡花,聽見街巷中傳來一片喧譁之聲。好奇之下,我便立在院門口打望了一陣,卻是父母牽着孩子一路叮囑,學子拉着夥伴奔相競逐,三三五五的往私塾去了。
我正看得眼熱,秦珊便端了藥碗出來:“小姐,藥熬好了,趁熱喝吧。”
望着那黑糊糊的藥汁,我皺眉道:“我都好了,爲什麼還要喝這麼多藥?”
秦珊笑道:“這個問題,小姐應該問甄大夫啊。”
說起甄大夫,我便覺得奇怪,往日這個時辰,他早來給我診脈了,今日卻遲遲不見蹤影。我該是有多無聊啊,每日待在家裡,連見見大夫對我來說都是件值得期盼的事情了。
午後,秦珊替我研了墨,我坐在院中石桌上描畫新的花樣,甄大夫便和鄧訓一起來了。
來不及收拾桌上的筆墨紙硯,我便只能任由他們立在桌旁看我剛畫了一半的荷池鴛鴦圖了。
“蘇小姐真是手巧,這對鴛鴦畫得很是傳神!”甄大夫捋着白鬚,連連點頭讚道。
鄧訓卻只是專注看着紙面,並未出聲。從他的表情上,我看不出他對這畫的任何看法。
我娘聞聲迎了出來,給甄大夫打過招呼後,她看了鄧訓一眼道:“聽街坊說私塾今日開學,鄧公子怎麼有空過來?”
鄧訓便躬身施禮道:“小侄今日過來,是有兩件事情要向伯母稟報。”
“哦?那就屋裡坐下談吧。”我孃的態度依然是冷冷淡淡的。
我娘將兩人引往客堂,秦珊便忙忙去端茶倒水。
知道甄大夫過來是要替我診脈,我便擱了毛筆跟了進去。
我娘和鄧訓已經分別在主賓位上落座,而甄大夫則按照慣例坐在往日替我診脈的那張幾桌前,我便主動上前將手腕擱上桌面去。
室內一時安靜無聲,全都靜靜看着大夫和我。
不知是什麼緣故。甄大夫今日診脈的時間比往日都長。好一陣後,他才鬆開我的手腕,長出了一口氣。
“甄先生,悅兒恢復得怎樣?”卻是鄧訓第一個問出聲來。
“脈息穩固,血脈通暢,就身體來說,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就是留在高密,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甄大夫這是要走?”我娘詫異道。
鄧訓便轉首對我娘道:“小侄正要給伯母稟報此事。最近洛陽傳來喜訊,甄先生家裡新添了孫子,先生便打算搬回洛陽去了。”
“恭喜甄大夫!”我娘忙忙向甄大夫道喜。
“呵呵。同喜,同喜。”甄大夫笑容滿面,心情極是舒暢。
我娘卻又一臉愁容道:“只是。悅兒記憶尚未恢復,你走了,這往後的治療怎麼辦?”
“蘇夫人放心,關於治療的事情,我已經給六爺詳細說過了。我走之後,他會接替我爲蘇小姐診治……”
“鄧公子?!”我娘一臉詫異:“鄧公子他……”
不但是我娘感覺詫異,就是我也十分詫異。這紈絝公子難道還會醫術?
甄大夫卻又道:“依照蘇小姐現在的情況,已經可以停服湯藥了,剩下的治療,便是幫助她恢復記憶。而此事。由老夫來做,還不如由鄧公子來做有效果……”
在我娘一臉錯愕中,鄧訓再次躬身道:“這便是小侄要給伯母稟報的第二件事。”
“你能有什麼法子幫悅兒恢復記憶?!”我娘對鄧訓的不信任表現得毫不掩飾。
鄧訓便道:“私塾剛剛復課。這一批裡我招收了六名女學生,我想聘請悅兒做女先生,與我一同教習孩子。”
我娘匪夷所思道:“讓悅兒教孩子?”
甄先生點頭道:“六爺說的辦法或許可行,讓蘇小姐多接觸外面的人事,或許能刺激她恢復記憶。”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怎麼教孩子?”我慌忙起身道。且不說這個法子能不能幫我恢復記憶,眼前最大的問題是我沒有能力教孩子。我不想做這誤人子弟的事情。
鄧訓轉首看着我:“你並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詩書、繪畫,不都是好好的麼?”
我娘似被這一唱一和的兩人說動,竟也點頭道:“這麼說來,到也可以試試……”
“小姐畫的花樣可好看了,正好可以教孩子們繪畫啊。”秦珊竟也在一旁煽風點火。
我再轉首看甄大夫,他也是捋須含笑點頭道:“六爺昨夜已經把詳細的課表都列出來了,蘇小姐不妨嘗試一下,我相信此事既有益你恢復記憶,也對孩子們有益……”
這麼說來,我還真的要做女先生?
鄧訓果然是有備而來,甄大夫的話剛一落地,他便從袖袋裡取出一張繪有格子的宣紙遞給我道:“這是下一月的課表,根據你的恢復情況,我會每月做一次調整……”
我接過課表一看,頓時傻了眼。課表是每五日一個教學循環,每日按時辰分爲不同課時,除了經書、禮制下標註的授課先生是他外,諸如琴、棋、書、畫這些課程下,寫的名字居然都是我。
“這麼多課!你打算每月給我付多少佣金?”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鄧訓看着我,脣角慢慢勾起一絲淺笑:“你想要多少?”
看着那雙溫潤含笑的眼眸,我卻怔怔愣住了:我從沒做過先生,也不知道那些僱傭先生每月的月薪是多少,還真不知如何回答。
似看出我的爲難,鄧訓又道:“既然你還沒想好,那就先欠下吧,待以後累積多了,我一次支付。”
秦珊卻笑道:“公子好大方,你就不怕小姐日後提出一個鉅額數字,你支付不起麼?”
“不怕。債欠多了,她便不會忘了我。”
我的心不由自主便跳快了一些。轉眸看向我娘,卻見她的臉色冷清如霜。我頓時有些慚愧:怎麼一對上那雙桃花眼。我就忘記了孃的叮囑呢?
商議完此事,甄大夫說自己明日一早就要啓程,還有些行禮沒打包完畢,就先告辭了。見甄大夫離開,鄧訓也說私塾中還有諸多事務要處理,便與甄大夫一道離開。
目送鄧訓和甄大夫走向院門,我方想起自己還有話沒說,忙忙追上前去:“等等。”
鄧訓停住腳步,轉回身來:“悅兒可是想起了什麼?”
“你要我給孩子們教授琴藝,我卻是一個曲子都不記得。如何教他們?”
鄧訓深邃的眼眸直直看着我,直看得我感覺心慌,他才又啓脣道:“課程下月纔開始。這之前,我會幫你複習。”
卻不知道,鄧訓每日幫我複習的時間,是定在私塾放學後。
傍晚時候,我們剛吃罷晚餐。那名叫蔣勇的青衣男子便敲響了院門,說是他家公子在等我去複習琴藝。
聽完蔣勇的話,我娘便皺起了眉頭:“你家公子爲何不來這裡幫悅兒複習琴藝?”
“回夫人,我家公子說這處院子太狹小,放兩張琴只怕有些擁擠,再則也擔心練琴吵着夫人。夫人若是不放心。也可以隨小姐一起過去坐坐。”
話說到這個程度,我娘便不好再幹涉。她只是讓秦珊替我拿了披風,叮囑我早去早回後。便由着蔣勇和秦珊將我帶去隔壁的私塾了。
往日散步,幾乎每日都是走到這處院子的大門外便折返回去,今日卻是第一次走進這幢宅子。和旁邊那些泥坯青瓦的院子全然不同,這處宅子圓木爲柱,方木爲樑。飛檐斗拱,雕欄畫棟。就連地面也是用雕鑿得方正均勻的石條鋪築而成。
看慣了自家宅院低矮簡陋的門戶,突然見着這般高端大氣的院子,我便終於感覺到了一絲紈絝公子的氣息。跟着蔣勇和秦珊一路穿過前庭的寬闊甬道,順着遊廊又走了許久,才終於看見了那株傘立中庭的大槐樹。
槐樹之下的木桌上,早已放置着兩張七絃琴,一身白衣的鄧訓正手握書卷,一臉閒適的靠坐在椅子上。薄薄的夕光越過院牆投照在他身上,將他清俊的五官鏤刻得分外清晰深刻。
看着花樹下的這個優渥公子,我心下便生出一絲感慨:若是沒有他那位高權重的太傅老爹,他這般年紀,又哪能住得起這樣的宅院,過得起這樣悠閒的生活?
“公子,蘇小姐到了。”蔣勇上前躬身稟報。
鄧訓聞言放下手裡的書卷,起身迎上前來,他擡眼望了望我身後,笑道:“你娘居然沒跟過來?”
“居然”?他的意思是我娘本來應該跟來的麼?
秦珊便道:“勇哥哥把話說得那麼絕了,蘇夫人怎麼好意思跟來。”
鄧訓便點頭道:“不錯,有進步。”
蔣勇忙忙躬身道:“是公子教導有方。”
爲何複習琴藝一定要撇開我娘?聽着這幾人的對話,我忽然就覺得自己好像上了當一般。
鄧訓將我引到琴桌前坐下後,自己在對面的七絃琴前落座後道:“這兩張琴,是同一個師傅用同一棵桐木斫造的,一名子夜,一名疏桐,一個琴音低沉,一個琴音清越,最宜合奏。”
我擡手撫過自己面前的琴絃,一陣清澈明淨的琴音便滾落而出。我不由讚道:“音色純正,是張好琴。”
鄧訓望着我道:“悅兒可還有記得的曲子名?”
曲子名?我搜尋一番記憶,最終無奈搖搖頭。
“那我先奏一首,你找找感覺。”說罷,鄧訓修長的指節便落上了琴絃。
琴絃錚錚,低沉嗚咽,仿似有風從遠處拂掠而來,由遠及近。初至耳畔,又是幾道顫音混入,宛如風過鬆林,颯颯清清。片刻後,風聲便越發激越,掀動萬千林木,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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