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昭蘇久久沒有回答孟勒汗達的問題,他知道只要自己不答,孟勒汗達也就不會再問了。心頭之恨,多麼如影隨形的四個字,就是這四個字在自己死後日復一日的纏繞着他破碎的魂魄,糾纏着他早已不再跳動的脈搏......這四個字時刻提醒着柳昭蘇,他堂堂一國太子,自詡驍勇善戰,卻終歸還是成爲別人的手下敗將,戰敗而亡......
柳昭蘇的心意已決,他不會有任何的動搖。是執迷不悟也好,是愚鈍不改也罷,柳聽風雖然已死,可他的心頭之恨卻半分不會消解。甚至,柳聽風曾經對自己的恩情越多,自己想要與他成爲知己把酒言歡的念頭越多他心頭的恨也就越多......救命之恩,殞命之仇......沒有殞命之仇,又何來救命之恩......
柳昭蘇不由得再一次看向柳聽心,她昏沉未醒,臉上已顯現蒼白,絕非是像孟勒汗達所說那樣,只是昏去,再醒來,期間毫無痛苦之類。既是承受不住靈虓仙草的靈氣,柳聽心服下靈虓草後必也是忍受了極大的痛苦纔會如此蒼白。柳昭蘇慢慢的用新生的手臂支撐着身體坐起身,緩緩的扶住柳聽心的肩膀,讓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滿眼的疼惜......情不自禁,柳昭蘇小心翼翼的將柳聽心輕輕擁住,漸漸的,一點一點的用盡全部的力氣將她擁住,如同全力的護着一件生怕失去的珍寶。
此刻,柳昭蘇竟歡喜於自己只是一縷遊魂,孟勒汗達看不到他正擁着一個敵國的女子,而柳聽心也看不到自己正在被他這樣一個日後也許會深惡痛絕的人擁着......柳昭蘇悽然的一笑,譏笑自己的懦弱和不堪,因爲,若是柳聽心不是昏沉未醒,自己絕不會有勇氣像現在這樣擁着她......
柳昭蘇緊緊的擁着柳聽心,不忍放開,不捨鬆開,十分的愛護,百般的珍惜。這大概,是他唯一的一次能夠擁着她的機會......悲傷的淚水悄然無息的順着他眼角滑落,沒有人比柳昭蘇自己清楚,他同柳聽心之間,若不是因爲這“心頭之恨”,便永遠不可能有交集......他同柳聽心之間,若日後還能有什麼把他們聯繫在一起,大概,也就只有恨了......大概,也就只能有恨了......
奈何就算不忍,不捨,柳昭蘇也總有一天會變回月至星端,月至星端也絕不可能再是柳昭蘇......柳昭蘇終究還是漸漸的鬆開擁着柳聽心的手臂,輕輕的放她在榻上躺下,站起身,目光雖仍是不捨的,牢牢的看着她,可他眼中那悲傷的淚水卻必須全部隱去,一點不剩......
轉身之際,柳昭蘇看向一直安靜的站在原地的孟勒汗達,他收起所有的表情,哪怕站在自己對面的那個人根本看不見自己。柳昭蘇微微的垂下頭,淡淡的開口,“此番前來搭救巫領辛苦了,星端分得清什麼纔是最重要的,我不會辜負巫領的苦心和那些爲了月至戰死的亡靈......更不會辜負父王。待我還魂再生,必將雲朱焚巢蕩穴。”
“殿下......”孟勒汗達一時有些驚詫,也有些語塞,“殿下對國主......”“我很思念遙山,當然,也很思念父王......”柳昭蘇看着孟勒汗達臉上的驚詫倒也淡然,“巫領不必驚訝,一個離家的兒子思念父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不過,這並不代表我認同他崇拜戰爭的思想。我同父王,大概永遠都不會如同遙山與他那般親近吧。”
說着,柳昭蘇又不禁側過身看了一眼柳聽心,嘴角邊再現悽笑,“可是,又能有什麼分別呢。我早晚也會是第二個父王,會是歷代月至國主中的一個,要靠着不斷的侵略和戰爭讓月至變得越來越強大......我不會例外,雲朱,柳聽心......也不會例外。我也曾對自己能夠逆天改命信誓旦旦,可結果卻是眼前這般。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資格不認命嗎......”
“在變回真正自己之前......殿下不妨忘記月至星端這個名字,只當自己是柳昭蘇......”孟勒汗達靜默了一瞬,竟也毫無察覺的悽然一笑,“以汗達的身份,這話本是不該說的。只是,汗達同殿下從小一起長大,殿下且把這話當成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想對你說的。殿下此時體內已有仙草的靈氣,十天之後殿下不必再怕日頭,隨時可自由來去。汗達可擔保十天之內柳家的人不會再來騷擾,殿下方可安心修養,汗達回到月至一定盡心照料靈虓草,讓殿下可以早日還魂再生......”
孟勒汗達欲言又止,他接想來想說的話比他自己想象的更難開口,哪怕自己並不用當着月至星端的面。可是,即便自己看不見月至星端,孟勒汗達看着眼前的縹光卻還是沒能有勇氣直截了當的說出來。終於,孟勒汗達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帶些爲難與無奈,卻不再猶豫的開口,“殿下,汗達自小不曾見你真正的快樂。汗達希望,殿下至少能夠有一段真正快樂的日子,哪怕一定還伴隨些許險象艱難,哪怕註定不會長久。再生之前,殿下不要顧慮太多隻要記得自己的名字叫做柳昭蘇。月至星端與柳聽心必定敵對,可柳昭蘇,卻是能同柳聽心風雨同舟的。柳昭蘇......是可以無所顧慮的留在柳聽心身邊的。”
話罷,孟勒汗達對着眼前徵袍的方向深鞠一躬,“殿下,人活一世就是這樣辛苦,能有一段短暫的快樂也便夠了。希望當柳昭蘇變回月至星端的那一日,你不會有所留戀,更不會心軟猶豫。既不能逆天改命,也就不可以太貪婪,這世上所有可以隨心所欲的東西不可能都是一個人的。一個人只能擁有一種命運,同樣,也只能擁有一個名字......殿下,保重。”直起身後,孟勒汗達便又接着輕淺的開口,“柳昭蘇......保重。”
柳昭蘇看着孟勒汗達不再說話,轉過身一點一點的向前,漸漸的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他的臉上不禁浮現出一抹諷刺又悲傷的笑容。再生之前只記得自己叫柳昭蘇,大抵已經永遠都不可能......柳昭蘇沒有辦法像孟勒汗達所說的那樣毫無顧忌,因爲,他害怕一旦自己那樣去做了,就再也不能原原本本的變回月至星端了......他會是月至國未來的國主,一段註定不會長久的日子,一個註定不會真正屬於自己的名字,一個註定不會永遠跟自己風雨同舟的人......日後都不會出現在自己的人生裡,到底都是奢望和累贅罷了。
柳昭蘇雖然一直不願承認自己同柳聽心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他是快樂的,明明宿在徵袍上的日子是那樣的徹心徹骨,可他竟然也感到了快樂......可若真如孟勒汗達所說,這快樂註定不會長久,自己又何必日復一日越發的當真,越發的失控......他日後會是萬千月至子民的指望,他走對一步,月至子民的未來會是豐衣足食,他若走錯一步,月至子民的未來很有可能就是雨臥風餐。自己必須時刻保持清醒,不可以有奢望,更不可以失控......
柳昭蘇已經做好了決定,哪怕撕扯糾葛,再生之前,他是雲朱的柳昭蘇,可也絕不會忘記自己是月至的月至星端......他不會讓自己一直溺在漩渦裡,總要從淪陷的地方出來,他知道那一定會是矛盾和痛苦的,他心裡已經有了柳聽心,就算自己不提也不去承認這也已經是事實。時刻不忘自己是月至星端,就等同於時刻不忘自己與她之間終究敵國相對......然而,就算已經知道不會那麼順力也怙終不悔。也許最後的最後,當他與柳聽心之間只剩下恨的時候,這樣的決定對他們兩個人而言,都會是最仁慈,最正確的。
儘管柳昭蘇不清楚柳聽心的心上是不是也有了自己,但是至少有一點再清楚不過。在自己的心裡月至爲尊,而在柳聽心的心裡復仇爲重......他們,誰都不可能把對方看做是最重要的......
夜深,柳聽雲瑟瑟發抖的蜷縮着,額頭上已是密密麻麻的冷汗。他抖的厲害,眼中滿是恐懼,可他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響,生怕將身邊已經熟睡的阮卿卿吵醒,更怕阮卿卿察覺出自己的恐懼。恐懼,會讓自己在阮卿卿面前是一副軟弱無能的樣子,柳聽雲即便心裡發瘋一樣的害怕,也還是緊咬着牙決不允許自己發出絲毫的聲響。
自從昭蘇閣回來,柳聽雲便開始怕的厲害。孟道人說他在昭蘇閣裡設了暗界,只要困着那作亂的鬼魂十日那鬼魂就會灰飛煙滅再也不會興風作浪。可是,柳聽雲總覺的在柳家作亂不僅僅只有那麼一個鬼魂而已。他總覺得,柳聽風的鬼魂也跟着來了,他們是一起的。昭蘇閣裡困着的只有一個鬼魂,卻沒困着柳聽風的......一定還沒困着柳聽風的。
柳聽雲甚至能夠越發的確定,越發的肯定,柳聽風的鬼魂就在柳家,就在自己附近,就在自己身邊......在自己和阮卿卿的身邊......
柳聽雲怕極了,越想越怕,越怕越恨。柳聽風的死對柳聽雲而言實在是一件高興的事,只要柳聽風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人再跟自己爭了。可是柳聽風死了,卻又好像還活着,他好像如影隨形的跟着自己,時時刻刻如以往那般壓制着自己,這是一種羞辱,一種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看不見盡頭的,越來越恐怖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