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我殺了他們。”柳聽風的語氣沒什麼起伏,眼中卻一閃而過一抹淡淡的光亮,帶着些許稍縱即逝的哀傷無奈,“就算是恨......也沒有辦法。”“柳兄錯了。是月至先侵擾雲朱,我又有什麼資格呢......”月至星端不以爲然微微垂下頭,轉而又認真起來,“到底......我的確是恨,只是這恨無關於柳兄殺了我月至的將士。換做是我,我也絕不會對雲朱的士兵心慈手軟,我手上也沾滿了你們雲朱人的血......說實話,我並不喜歡戰爭,可是又有什麼用呢。即便心中百般不願,也還是要拼盡全力制敵於死地,這是我的命,或許也是柳兄的......我是恨柳兄,讓我一敗塗地......”
說着,月至星端悽然的一笑,擡起頭看向柳聽風,“出征前,巫領爲我卜了一掛,性命之憂,大凶之相。不過我並不在意,我曾想過逆天改命,自信滿滿的認爲以我太子的身份一定可以逆天改命......”
月至星端臉上的表情漸漸的消失,悄無聲息的,只剩下一臉的蒼白,“我失敗了,我死在了柳兄手上,並沒有什麼奇蹟發生.....我希望自己能勝柳兄一次,可惜沒有。我希望我月至的將士都能得勝歸家,可惜沒有。我,沒能逆天改命,徹徹底底的失敗了......對柳兄,我固然是心頭之恨難消,可我最恨的,是我自己。我恨......恨我保全了自己的殘魄卻保全不了我月至的將士們......我更恨,恨這征戰不歇,廝殺不止,烽火不息......”
柳聽風從不曾想過月至星端會對自己說出這些話,他的恨和無奈都毫無保留,在自己這樣一個“敵人”面前他竟完完全全的沒有遮掩,月至星端話中的某個部分好像也說進了柳聽風的心裡,刺痛了心口的什麼地方......
“即便,心中百般不願......也還是要拼盡全力制敵於死地......”柳聽風若有所思的靜默了許久,突然重複着月至星端的話自言自語,“跟心兒說的一模一樣呢。”
“心兒,什麼人?”月至星端似乎對柳聽風的自言自語很感興趣,他很好奇是什麼樣的人會跟自己說出一模一樣的話。因爲自認爲沒有人會比自己更明白藏於那“百般不願”之中的掙扎之苦和糾結之痛,所以才尤爲的好奇。
“是我妹妹。”柳聽風雖依舊淺淡,但似乎只有在提到“妹妹”二字的時候,他的眼中才有了放鬆和溫度,“你剛剛的話,我妹妹也跟我說過一模一樣的。”柳聽風的眼神慢慢的正視月至星端,同他對話時一慣的清冷的口吻第一次漸漸的散去,“我爹的死,讓整個柳家的天都塌了下來......逆臣柳震平‘伏法’,我們這些‘餘孽’該是什麼樣的結局不用想也知道......”
月至星端看着柳聽風眼中生出的悲涼,不禁諷刺的一笑,“我期待一個可以改命的奇蹟卻沒有發生,而柳兄早已死了心,卻改變了命運......從階下囚,搖身一變成了護國大將軍重回戰場......柳兄,很高興吧。”
“當然高興。不僅高興,更是倍感皇恩。柳家的陰霾不但散去,又迎來的新的榮光,這是天大的榮寵和喜事......”柳聽風的臉上是帶着笑的,可他的眼中卻是悲涼更甚,“可是,這樣大的喜事,心兒卻不曾笑過......我們不再是階下囚了,不必擔憂發配更沒有性命之憂,往日榮華也全都回來了,聖上又重新信任柳家了......大家都很開心,甚至欣喜若狂,可是爲什麼......心兒卻不曾笑過呢......”
“柳兄怎麼會不知道原因。”月至星端玩味的一笑,“你口中的榮寵,皇恩,那些所有令你感到高興的東西......哈,柳兄若是能真心的笑出來,便是我看錯了人。”
“出征之前,我告訴她,說我一定會凱旋而歸。我以爲心兒聽了一定就會高興了,可是,依舊不見她笑。”柳聽風傷懷的垂下頭,“我問她,是不是還再擔心此刻得來的安寧會再遭變故。我告訴她,什麼都不用擔心,我會支撐着柳家,只要我凱旋而歸便是榮寵更深,此後便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怪不得。”月至星端驀的一笑,打趣道:“柳兄看上去斯文模樣,戰場上殺起人來倒像是嗜血的頭狼,帶着一股子狠勁兒,和瘋魔。”
“我必須得勝,必須守住雲朱安寧,守住柳家榮光。我是一個武將,要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和人就必須一路殺下去......只有那樣我纔有凱旋而歸的可能。”柳聽風眼中一閃而過的惻然,“心兒不答我的問題,只是在沉默了很久之後突然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她說,哥哥,對不起。以前爹同哥哥們每每勝仗而歸我都歡喜的不得了,因爲只要你們打了勝仗總是會有很多的賞賜和宴慶,我以爲你們是享受的,以爲你們享受這些就等同於享受戰爭......我竟不明白......也許你們並不享受,甚至不喜歡。你們不喜歡戰爭,更不喜歡手上沾着別人的血......”
柳聽風的眼中再次浮上惻然,卻不再一閃而過,而是懸在瞳孔之中久久未能散去,“接着,心兒反問我,哥哥,要怎麼樣才能凱旋而歸?是不是即便心中百般不願,也還是要拼盡全力制敵於死地......是不是隻要這樣一直埋苦藏痛的拼下去,殺下去,就可以凱旋而歸了......”
柳聽風突然安靜了下來,若有所思的久久不語。月至星端竟也跟着一併安靜了,只不過他終究沒能跟着柳聽風的若有所思一直沉默,忍不住開口去問,“柳兄,如何回答?”
柳聽風從自己的思緒中抽離,不禁望向搖曳的燭火,“我沒有回答心兒的問題。我只是告訴她,等我回家。”話罷,柳聽風又苦苦的一笑,“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心兒,我不想告訴她我就是要一路的殺下去。我是柳家長子,更是雲朱兒女,我要成爲雲朱的一道牆,要邊境再無侵擾,要百姓再無恐懼。這道牆要堅不可摧,牢不可破......這也是我爹的夙願,爲了雲朱,我們九死不悔。只不過我與他不同的是,他教我窮寇莫追,而我現在只信趕盡殺絕。我不可以戰死,我要留着命撐起柳家......我要活下去,就由不得心中願與不願,唯有嗜血,瘋魔的殺下去。我不想讓心兒聽到這些血腥的字眼,她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我要她此後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最美好的。”
“一個人若是見過了最殘忍的東西,就再不會看見最美好的。”月至星端帶些嗤笑的打趣,“柳兄,你認爲經過柳震平之死,你妹妹還會如你所想的那般嗎?想不到,你竟也是個天真的人。”“會的。”柳聽風的應聲毫不猶豫,“只要我做的足夠好,守住雲朱百姓的安寧,守住柳家的榮光,給她信心相信爹身上發生的事不會在我身上發生,給她所有她想要的,只要每次她能感到一點點的歡喜......這些歡喜日積月累的加在一起,總會覆蓋那些痛苦的過往直到她漸漸的全部忘掉。”
柳聽風的目光堅毅,滿滿的希望和憧憬,“我一定會做到的,我會看着她變回最初的無憂無慮,看着她覓得良人,看着她出嫁,看着她一天比一天幸福。她是我最疼愛的妹妹......不管曾經經歷了什麼,我要她此後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最美好的......”
柳聽風彼時堅毅又滿是希望和憧憬的眼神此刻在柳昭蘇的腦海中格外的清晰,清晰到就連柳昭蘇自己也沒有想到他竟這般深刻的記着,好似曾經那個堅信一定會讓柳聽心所看所聽皆爲美好的人不是柳聽風,而是他自己。正是這樣“真實”的錯覺讓柳昭蘇望着柳聽心的目光漸漸地,越發深邃,而又複雜......
“柳兄......”柳昭蘇下意識的喚着柳聽風,眉宇間爬上一抹憂惘,“你說你只信趕盡殺絕,可你還是救了我.......如果你還活着,還會不會如最初那般毫不猶豫的回答我......你最疼愛的妹妹,她沒能忘掉痛苦的過往,反而,痛苦越積越多,從過往延續到現在......她眼中的光日後會消失,壽命也被消減......柳兄......你恨我嗎?就算是恨,也沒有辦法......是我們一起騙了她......”
月至國 國都,吉玏城
“此番皇兄的魂魄能恢復真是辛苦巫領了!”月至遙山從孟勒汗達的口中得知了月至星端的情況,終日提着的心也終於踏實了下來,“巫領離開的這段時間,父王曾多次問起皇兄的屍身如何,我不敢告訴父王皇兄的魂魄受損,總是提心吊膽的裝作往常一樣。本就臨深履薄,又時時心繫着皇兄坐臥不安。如今,真是太好的結果!”月至遙山難掩欣喜,可又漸漸的若有所思,看着孟勒汗達面露難色,“巫領,那柳聽心值得信任嗎?畢竟是敵國的人,我們真的可以把皇兄的安危壓在她的身上嗎?”
“二殿下絕對可以信任柳聽心。”孟勒汗達毫不遲疑的回答,“太子殿下之所以會受傷也都是因爲柳聽風的徵袍受到了損壞,而柳聽風的徵袍之所以會受到損壞也都是源於柳聽風死後柳江氏對柳聽心的苛待。屈屈弱小女子,不問什麼家國敵仇,唯求安穩無恙。汗達可以向二殿下保證,柳聽心,是站在太子這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