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傍晚,他才肯讓護士扶她起來,給她換了一套衣服,從頭到腳包着。
六月的天,她這麼穿還是覺得冷。
顧湛宇備車,又聯繫公安局的熟人,打聽到蘇家玉被關押在哪裡,塞了一筆錢才疏通了。
雲卿被他扶上車,趁着微微的夜色出門。
抵達公安局,傍晚仍舊熱浪襲人,雲卿下車,打量着外面很久,公安局門口人進人出,很吵,她的臉色不安也不適應,本能把衣服上的帽子戴上了,擋住臉。
顧湛宇見她到的反應,連忙握住她的手,“耳朵疼了嗎?我帶你走小路,沒人的。”
她點頭,緊緊地跟着他。
蘇家玉關押在二棟,都打點好了,有協警在門口等,帶他們走進去。
廊道有些暗,顧湛宇改爲摟住她的肩,雲卿沒有抗拒,如今變得很怕黑,怕陰暗的環境,她下意識的縮進他的臂彎裡找到熱源。
顧湛宇的薄脣挽起一絲笑,腳步有些貪戀的放慢。
迎面那邊走來幾個警察和穿軍裝的男人,雲卿低頭盯着地板數格子,分散懼意。
但是那個穿軍裝的男人,經過她面前時突然停了一下。
雲卿敏感的察覺到,沒擡頭看,驀地走快了幾步。
軍裝男人好似張口要喊,眉毛皺起又十分疑惑,緊接着就接受到顧湛宇一記冰冷的目光。
軍裝男摸摸腦袋,很是納悶,旁邊警察叫他,他才走了。
到了一扇門前,協警和看守人員溝通,雲卿呆呆的站在那,心跳有些加快,盯着門一點點打開。
裡面吱呀的一聲,是警員把蘇家玉帶了出來。
只有那麼幾米,屋子裡的白炙燈發出淡黃的光暈,把一切照的有些舊。
蘇家玉雙手銬着,緩慢的擡頭那一瞬間,嘴巴張合,她發怔地看着門外。
雲卿衝她笑了一下,輕輕地走進去。
蘇家玉的餘光瞥了眼沒有進來的顧湛宇,剩下的目光都投注在卿卿身上,水水都跟她說了,這十天的驚天動地的變故。
卿卿……十天而已,她瘦成了一副嶙峋的模樣,昏黃的光照上她的臉,還是白慘慘的一片,瘦的下巴很尖,兩隻眼睛烏黑的凹在細細的眉骨下,她穿長衣長褲包裹那麼嚴實,身形就像一道薄弱的剪影,再沒了以前的活氣,判若兩人。
蘇家玉的靜靜地,眼眶一圈一圈蕩動着,最終嘴角無聲地壓住,緊抿。
雲卿又笑了一下,“我來看你了,家玉。”
她心頭更難過啊,就像小刀輕輕地割,蘇家玉走不過去,被警員控制着,只能隔着一張桌子,與她面對面坐下來。
“家玉,你瘦了。”
蘇家玉見她吐字清晰,她想到前幾日夏水水來時,說她狀況很不好,這是好點了嗎?
她目光漣漣,牽動着心坎的疼,“卿卿,你怎麼還亂跑呢?”
“十天了,再拖着我怕你的上訴快要完成了。”雲卿撐着桌面慢慢坐下,低着頭,和人說話時還是下意識的避開眼神,“我對小桃子說過不會讓你有事,我現在來想辦法,這些天你在裡面沒受苦吧?”
蘇家玉久久沒出聲,目光盯在她的頭頂,一開始她以爲是光照的原因,後來看見久了才知道不是。
那是白頭髮,是一圈。
她放在桌下的雙手無聲卡緊,互相緊緊抓着,才能吻住呼吸,目光艱難轉開,她笑,“你別擔心我,給我安排的是單獨的牢房,別人欺負不到我,我也有自我保護意識,小桃子她也好,水水和陸……和安排的醫生照顧着,都挺好。所以卿卿……你、你也要好起來,知道嗎?”
說到最後,聲音發啞。
雲卿擰着眉,默了許久,像是思緒被打亂她需要重新整理,過了很久才找回聲音,“我一定會把你救出來。我今天也問了很久,顧湛宇說他可以削弱白羽玲,但是你的上訴部分已經快定罪,法院和公安局是分開的,關鍵點還是在你拿不出目擊證人,但我確定,這個目擊證人是江城禹,你回想一下,當時你真的沒有看到他嗎?我們現在要想辦法和他扯上關係。”
蘇家玉驚訝於她的思維上的清醒。
她惦念着自己,惦念得很深,自己不管不顧,就來管她。
心裡的感動和內疚說不出口,就是爲了該死的她,她纔沒走成,以至於讓顧湛宇鑽了空子,受到那麼大的創傷。
蘇家玉控制情緒,整理思路,紅着眼說道,“我真的沒看到江城禹。當晚我除了想幫你套點情況,其實我主要是想看看他的耳朵後面是否有塊黑色的痣……”
說到這裡,蘇家玉抿了抿脣,像是下定了決心,“卿卿,我和你說過我接近他也有我自己的小目的,你還記得嗎?”
雲卿皺眉回憶,慢慢的,點點頭。
“現在罪快定了,我可能無力迴天必須坐牢,我就告訴你吧,耳朵後的黑痣屬於胎記,你知道小桃子的耳朵後面也有的,我還說過將來要給她做激光,我腦子就那麼串聯了一下,當年那晚我不清楚那個男人是誰——”
“你懷疑?”雲卿凜了凜眸。
蘇家玉慘然一笑,“也許是天馬行空了,胎記這東西特殊部位可能遺傳,我纔會突發奇想,我也沒有根據,還沒來得及看,我就被抓進來了。百分之九十是巧合吧,我只是太希望小桃子得救了。”
雲卿卻頓然陷入了思索中,醫學上部分胎記是會遺傳的,這也不是空穴來風。
蘇家玉仍在搖頭自嘲,“不過我又不希望,江城禹的那樣的人,會是小桃子的爸爸,太壞了,而且我和他天南海北,怎麼想也不可能吧。”
“別過早下定論。”雲卿冷靜,前思後想,甚至微彎了彎脣,“不管如何這都是好事,好事,知道嗎家玉?”
“嗯?”蘇家玉有些不解,望着她,她那雙混沌的瞳孔彷彿變成了烏黑的珠子,在靜靜思量着一些計謀。
蘇家玉不瞭解,她的腦袋一向比自己聰明許多。
“卿卿,你是打算幹什麼?”
雲卿沒有多說,伸出手包紮嚴實的手,輕聲握了握她的手,“我找到突破口了,不管是不是,都可以先炸胡。目前,家玉,無論如何審你,你都堅決不要認罪,等着我,知道嗎?”
她的目光那樣堅定,一個女子的目光,溫柔而睿智,蘇家玉魔怔般,內心燃起希望,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可心裡疼疼的,“卿卿,我不想讓你這個時候還爲我的事奔波,你的身體明顯受不了,你的精神看起來也不好,彆強撐好嗎?”
雲卿用手肘撐着桌沿,支撐已經疲累的身體,斂下的目光陷入極度安靜,柔笑裡彷彿自嘲,“我放不下的,該我完成的事,我會完成,完成了就沒牽掛了,就,好了。”
她說得斷斷續續,聲音很低,蘇家玉一開始沒聽清,也沒理解。
等她捕捉到字眼,再去看她的眼神,蘇家玉心都驚跳一瞬,可從她呆滯的眼神裡,又好像看不出什麼。
雲卿起身,離開的很快,沒有給蘇家玉再多說什麼多問什麼的機會。
……
深夜,北仁醫院。
大病房裡,高懸的電視屏幕在播放新聞,沈青曄和秦律分別站着,身軀僵硬,神情緊繃而擔憂。
但是沒人敢去關電視。
因爲病牀上的男人睜着無神的黑眸,他醒了,他要求看的,一切嚴峻形勢,都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底了。
空氣安靜的彷彿掉下一顆塵埃都聽得見。
新聞的法制欄目將整個工地案件的起因,最新進展播放完畢後,秦律擰着眉心的薄汗,立刻把電視關上。
沈青曄攥緊長指,兩人相視幾眼,纔有些放慢的,小心翼翼的扭頭去看牀上的男人。
牀頭擡高了一些,他並沒有起身,喉嚨裡的管子撤掉了,下午才甦醒的,可想見精神很差,瘦削了很多的臉廓,更似刀刻一般薄削,很憔悴。
“二哥,第二人格的事……你聽到沒事吧?”
沈青曄非常擔心,這是二哥的死穴,最忌諱被人知道的秘密,現在大肆渲染滿城風雨,輿論對他恐之不及,不知道二哥是否會一蹶不振?
秦律觀察着,低聲道,“其實墨沉,對方的目的很明顯,就是要將你置於死地,這個時候你萬不能被刺激。”
“是啊!我現在總算明白千夜爲什麼要搞十分不相干的工地案件了,原來是要最後牽扯出二哥六年前的病症,這纔是她的最終目的!”
陸墨沉眼神暗黑。
他想起千夜那晚說過,她上當了,工地案件捨不得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當時工程經理已經反口,他的錄音也被僞造,但是沒有下一步了。
原來這個下一步,就是爆出他的第二人格,這樣,殺人動機不缺,輿論更是翻雲覆雨,事件會越來越發酵不可收拾,他不死一回,政府都不會放過他。
而第二人格爆出,他一定會被戳中死穴,自己先倒下,大亂之際,很可能會真的逼出第二人格。
這就是千夜的最終計謀吧。
陸墨沉的眼神掀起刻骨的冷意,瞳孔看起來清明犀利,並沒有秦律和沈青曄害怕的,頹廢至極。
他伸手,沉靜冷冽,嗓音尤其嘶啞,“再把遙控器給我,青曄,你調查的千夜大師姐的初步資料,有了嗎?”
沈青曄一愣,轉而眼神閃出一層銳光,連帶着身軀都是一挺,他勾脣看了眼秦律。
秦律暗暗點頭,心中幽幽一嘆,墨沉這種人,果然已經快成鋼鐵。
他在病魘中,都能把自己壓制住,控制好,他不倒下,盛世起碼就穩了一半,他們兄弟幾個幹得也有方向啊!
沈青曄轉身,連忙打開公文包,“工地案件他們是做了萬全準備了,二哥,咱們要翻盤得下把狠勁了,最關鍵因素在你本身,你的病情本身……”
絮絮叨叨,還未說完,季斯宸從外面進來,手裡舉着電話。
他的腳步是看不到牀的,只能看到牀尾的秦律和沈青曄,電話裡說了什麼,季斯宸腳步一頓,渾厚的嗓音震透整個房間,“你丫的放什麼屁!你看見雲卿了?她出門了……誰帶着她?一個男人,摟着,很親密?她不是變了樣子,她生病了!她很聽那個男人的話?草,你現在立刻給我去核實,那男的是不是叫顧湛宇……”
步伐隨着秦律和沈青曄急劇變換的眼神,季斯宸終於後知後覺頓住了軍靴。
感覺到牀邊沒有一點聲音,季斯宸後脖子一冽,寒氣噝噝閃過,他臉龐剛沉,沉下了萬分,手裡的手機轉了一圈差點滑落,他扭頭。
視線輔一觸及牀頭男人半靠的身影,再看到那雙墨深靜止的睜開的眼睛。
季斯宸心裡一個萬個cnm崩騰而過,他的臉色都白了一絲,呼吸變粗,“我,我他媽……”
秦律大步走過來按住不知該說什麼的男人,屋子裡許久,誰也沒有再出聲。
他們都看着他,看着他眼眸一眨不眨,濃密的睫毛好似冰封了一般,緩緩地,蓋住深深凹陷的眼窩。
他的臉上模糊的,再也沒有了一絲表情。
出聲也很輕,像是悶在滾燙的胸腔裡,“她,是不是和顧湛宇在一起了?”
三個人喉嚨裡都像堵住了什麼,灌了鉛一樣,身軀紛紛都變得僵硬。
秦律舔了下薄脣,“也不是,墨沉,師妹只是沒離開顧家別墅。”
“對對!二哥,小嫂子……雲小姐她需要治療。”
“你們去接她,她再也不肯吧?”陸墨沉慢慢的合上眼,一刀見血,他的嗓音沉啞至極。
沈青曄的喉嚨打結了。
“斯宸,誰給你打的電話?”
季斯宸站得筆直,沒了那份玩世不恭,聲音也很低,“那個,我手下一個軍士,先前和小卿兒接觸過幾次,今晚他在公安局看到雲卿了,一開始不敢認,後來覺得就是她,她大概是和……顧湛宇一起,去看蘇家玉的。”
陸墨沉擡手按住眉心,長指因爲過度用力,指腹變得滲白。
他下午甦醒,關於她的一點一滴,他都還沒來得及問,也害怕問,卻,短短數天,已經變成了另一幅模樣。
心臟就好像被一根藤條絞緊,纏繞,收縮,越來越緊直到被分割得四分五裂。
“她不會回來了吧?”他嗤嗤的,發出笑聲。
秦律擰眉,嘆息埋在喉嚨深處,“墨沉!”
“她不會回來了。”他用眼瞼蓋住眼睛裡全部的光明,這次是個肯定句,薄脣在笑,容顏在痛,終究頹廢至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