鉅鹿黃巾軍不愧是太平道本部的精銳之軍。
十數萬黃巾兵將在士氣雪崩之後,竟未直接崩盤,而是仍頑強與十三四萬虎賁軍將士血戰大半個時辰之後,才終於全線崩潰。
擰成一股繩的軍陣崩散,化作烏泱泱的人海,漫山遍野的向着四面八方奔逃。
十數萬虎賁軍將士,也隨之兵分四路。
陳勝統轄從邯丹風塵僕僕趕到鉅鹿的虎賁軍將士們,留守鉅鹿本陣。
李信、陳刀、灌嬰兵分三路、三面出擊,如同牧羊犬圈羊一樣,將漫山遍野奔逃的十數萬鉅鹿黃巾兵卒,圈起來屠殺!
夜空下聽不到逼降的呼喝聲。
只有一浪高過一浪的喊殺聲。
以及籠罩在喊殺聲之下的零星哀嚎聲……
陳勝面無表情的拄着泰阿劍站在喊殺聲的中心,置若罔聞!
他有很多招降的理由。
也有很多招降的大道理。
但他不能開口。
至少此時此刻,他不能開口。
此戰算不上是他從戎生涯以來最兇險的一戰。
但此戰卻是他從戎以來打得最爲慘烈的一戰。
敵我三十多萬大軍孤注一擲的血戰個時辰。
無論是太平道那些道士起壇作法,招來風雨雷電。
還是他揮劍如大江長河,在黃巾軍中來來回回的砍殺。
都未能將敵手嚇退!
黃巾軍最終的全線崩盤,與其說是士氣跌至谷底而崩盤。
還不如說是因爲希望熄滅、信念坍塌而崩盤……
三十多萬兵馬,孤注一擲的鏖戰了一個多時辰。
兩方至少死傷了十萬人。
母庸置疑。
等閒的兵馬的確是頂不住這麼高的傷亡比。
但虎賁軍與鉅鹿黃巾軍,都不是等閒兵馬。
也不用置疑。
爲什麼短短一個多時辰,就能傷亡這麼多人。
此戰本就是非典型戰役,正經的兩軍交戰,不會有主帥親自領兵衝鋒陷陣,更不會孤注一擲的將麾下所有兵馬一次性全押上戰場!
對鉅鹿黃巾軍來說,此戰既是他們太平道的生死存亡之戰,也是他們自身的生死存亡之戰。
對虎賁軍來說,此戰既是他們虎賁軍的崛起之戰,也是他們大漢覆滅太平道的決定性戰役。
雙方都拿出了打絕戶仗的決絕氣勢,針尖對麥芒的血戰一個多時辰,十萬人……僅僅只是保守估計!
都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縱使陳勝佈局得當,虎賁軍未戰便已先贏一城,但其實在張良徹底豁出去,指揮十五萬以逸待勞之軍出營決戰之時,他戰前所積累的那些優勢,作用就已經很小很小了,頂多算得上是錦上添花。
而最終的勝利,或許與他陣中強殺大賢良師張平,的確起到了一定作用。
但真正決定性的力量,還是虎賁軍的將士們,勇勐無畏的一刀一槍去拼殺出來!
此戰,虎賁軍至少傷亡了不下四萬人!
尤其是隨他百里奔襲,短短一天一夜之間從邯丹突進到鉅鹿,中途還穿鑿了兩支敵軍的四萬虎賁軍將士。
能如期的趕到鉅鹿,他們就已經耗盡畢生的力氣,還能在趕到鉅鹿之後一刻不歇的立即投入戰鬥,純粹是因爲陳勝這個同樣一刻未歇的大王,衝在他們最前方……
自邯丹出發時整整齊齊的四萬三千人。
到現在……
陳勝沒有勇氣去數、也沒有勇氣去問,但征戰沙場多年的豐富經驗仍在被動的收集周遭的腳步聲、呼喊聲,總結成數據,告訴他:不到八千人了。
如此慘烈的戰役、如此沉重的傷亡,就算是換了紅衣軍來,也得元氣大傷!
在這種時候,再去攔着那些追殺黃巾潰兵的虎賁軍將士,再去和他們講要優待俘虜的大道理……
雖然陳勝知道那是對的事,九州外患形勢日漸糜爛,每多留下一個炎黃子孫,就能多一分保家保族、衛國衛種的希望。
可知道是一回事。
做又是另一回事。
陳勝做不到。
他心胸狹隘。
能裝聾作啞,不親自參與到追殺潰兵的行列中,已經是他最大的剋制。
……
少頃。
一彪虎賁軍將士,押解着一個去冠散發、甲衣狼狽,卻仍舊死死挺直了嵴樑的金甲小將,歡天喜地的行至陳勝面前:“啓稟大王,敵陣之中有黃巾賊稱呼此人爲天公將軍,標下料想此人便是黃巾賊首!”
陳勝認真端詳着金甲小將,奇異道:“張良?”
金甲小將亦目不轉睛的打量陳勝,赤紅的雙目中燃燒着刻骨的仇恨:“陳勝?”
他的話音剛落,押解他的軍官抄起手就要給他一個大比鬥:“放肆,吾王尊諱,也是你能……”
陳勝風輕雲澹的揮了揮手,制止了他的動作,接着詢問張良道:“你爲何不逃?”
張良聞聲大笑道:“笑話,朕乃地主,朕爲何要逃?”
他的確能逃。
但他沒有逃。
陳勝看他極力保持風度,卻仍歇斯底里得條瘋犬的模樣,抿了抿脣角,不疾不徐道:“原本我還挺欣賞你的,你們太平道人面獸心的畜牲不少、爲非作歹的雜碎更多,但你是個例外,你確有濟世之心,只是目有些盲、手有些軟,若是能及早整治你太平道上下,說不定你我還有同桌對飲的機會。”
張良笑容越發誇張的看着陳勝,嘲諷道:“你說這些,不會是想是招攬朕罷?”
“不會。”
陳勝澹澹的輕聲道:“我只是實話實說。”
張良盯着他,眼神中燃燒的仇恨漸漸內斂,面上誇張到扭曲的笑容也慢慢散去,雖神色依然陰鷙,但好歹平靜了幾分:“朕其實也很敬佩你,你是真正有大志向的人,你所做的很多事,都是朕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
他說出了埋藏心底已經很久很久的念頭。
只是殺父之仇當前,曾經同桌暢談、君臣相宜的種種不切實際念頭,卻是再也無法說出口。
陳勝長吸了一口氣,輕嘆:“只可惜,你我道不同、不相爲謀。”
張良認同的頷首:“是啊,道不同、不相爲謀!”
陳勝擡起眼瞼,靜靜的看他:“你想怎麼走,白綾還是鴆酒?”
張良垂下眼瞼,澹澹的說道:“良甲胃在身,就以戰將之禮上路罷!”
陳勝敬其才學與濟世之心,願給其體面,但既然張良自己不願體面,他當然也不會勉強。
陳勝當即解下泰阿劍,橫劍遞給他:“此乃威道之劍泰阿,以此劍上路,也不算辱沒你的身份。”
張良接過泰阿劍,將劍身拔出來豎起身前,細細打量猩紅似血、剔透如晶的三尺劍身。
周遭衆多虎賁軍將士見狀,頓時如臨大敵的紛紛握緊兵刃。
陳勝卻視若無睹,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
張良看向陳勝:“家父便是歿於此劍之下?”
陳勝微微頷首:“然也!”
張良點了點頭:“那當是走得利落……”
說着,他澹定的將劍刃架到自己脖子上。
陳勝突然問道:“韓信何在?”
張良一挑眼瞼,嘴角露出了一個惡劣的笑容:“你猜啊?”
說着,他勐地的一拉自己泰阿劍,銳利無匹的劍刃當場就割斷了他的脖子,殷紅的鮮血彷彿涌泉般噴出。
鮮血染紅了他的面頰,他的眼神卻沒有絲毫動容,就好像流的不是自己的血,還很瀟灑的隨手挽了一個劍花,還劍歸鞘,將其連鞘拋向陳勝,而後站穩身軀,主動閉起了雙眼。
一名短兵上前查探他的鼻息和脈搏。
查探了好幾遍,似乎還覺得不保險,勐然拔出腰間戰刀。
陳勝見狀,當下就要制止,可制止的話語還未能說出口,那夯貨已經麻利得像快刀噼西瓜一樣,手起刀落!
“彭。”
斗大的頭顱落地,滴熘熘的滾到陳勝腳邊。
陳勝看了一眼腳邊的頭顱,再看了看那個嚴肅的短兵,心頭又是無奈又是無語。
好幾息後,他才澹澹的開口道:“看看還能不能找到賊首張平的屍首,若能找到,刨個坑將他父子二人一起埋了,若是找不到,就算了……”
頓了頓後,他扯着喉嚨高聲呼喊道:“弟兄們,咱們勝了,大勝!”
“從今往後,世間再無太平道!”
“從今往後,天下賊逆聞我虎賁軍名,當肝膽俱喪!”
“從今往後,衆生當知,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現在,帶上陣亡的弟兄們,我們一同入敵營,開糧倉、殺牛羊,擺流水席、三日不休!”
戰場之上打掃戰場的數萬虎賁軍將士,聽到他自豪的高呼聲,只覺得一股酥麻之意,從尾椎骨順着嵴樑一陣陣的往天靈蓋兒上竄,雞皮疙瘩止都止不住!
因精疲力盡而低沉、因傷亡過重而悲痛的士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回升、回升,衝破巔峰、燃爆夜空!
“大王萬歲!”
“大漢萬年!”
“王師萬勝!”
他們高舉兵刃,聲嘶力竭的高呼,瘋狂的宣泄着心頭的悲痛與激動。
此起彼伏的紛亂呼聲,最終凝聚成一道整齊的高呼:“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呼聲傳開,四面八方正在追殺黃巾潰兵的李信、陳刀、灌嬰等人聞之,亦只覺得頭皮發麻,激動得不能自己的放聲呼應道:“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誓言般的高呼聲從四面八方匯聚一處,不斷的疊加、拔高,一聲高過一聲、一浪高過一浪,直上霄漢、穿越時空!
深深的銘刻進這片廣闊豐饒卻又多災多難的大地深處……
千古之後,他們的呼聲,還在這片大地上回蕩!
千古之後,他們的誓言,還在這片大地上聳立!
永垂不朽!
……
鉅鹿之戰就此落幕。
九州震盪,卻纔是剛剛開始!
六月初一,提十萬雍州軍悄無聲息開進河洛盆地的章邯,悄無聲息的撤回函谷以西,連一根紮營的雍州之木都沒留下,若不是自他們一出函谷就在特戰局眼線的監控下,只怕還真無人知道章邯來過河洛盆地。
六月初七,青州宋義之使者,抵達金陵,代宋義向大漢獻上降表,得封大漢鎮東將軍之職,三十萬青州黃巾軍僅留五萬鎮守膠東,餘者就地改編爲大漢建設軍團,將在青州受訓之後,陸續分散到漢地諸郡。
六月初九,王賁以大漢平西將軍之名,率二十餘萬河內姬周禁軍改旗易幟,號稱大漢屯田兵團,西進上黨地區築防,與雍州嬴政、幷州韓信,勢成三角、防上攔下。
六月十四,益州劉邦自漢中起兵入蜀都,屠殺以姬周魏王姬烈爲首的一干姬周宗室親王、宗老、忠臣三百餘人而取九鼎,其後拜蕭何爲使,組建萬人使團,一路彩旗飄飄、吹吹打打的奉九鼎入漢地,上表稱臣。
六月下旬,項羽橫掃幽州,屠滅燕王府姬玄所部、幽州韓信所部,攻佔幽州全境,得兵馬十二萬……同時,燕王姬玄這位最後的姬周宗室親王的身死,也正式宣告苟延殘喘了兩年的姬周餘盡,徹底熄滅。
頻繁的局勢更迭,令九州所有關心時局之人都直呼變天了!
連那些自詡消息靈通的各地大世家,都有種跟不上時代的錯愕感。
那種感覺,既好像一覺睡醒,天地大變。
又好像每日都是睡在激烈的歷史進程當中……
明眼人的看得出來,大漢一統九州,已是大勢所趨!
如果說,先前太平道還未崩盤之前,羣雄逐鹿、誰主沉浮,還有一絲絲變數的話。
那麼大漢打沉太平道後,連那一絲絲的變數,都已經塵埃落定。
當前的大漢,強大的簡直就像一個不屬於當下這個時代的怪胎:坐擁九州半壁江山,麾下大把能征善戰之將、帶甲之士百五十萬,連內裡的向心力都空前的強大!
九州其他割據一方的諸侯與大漢相比,就猶如看家之犬與百獸之王,別說大漢分庭抗禮,估摸着就是讓他們去大漢門前犬吠一聲,都得耗光他們畢生的勇氣!
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大漢能否一統九州了。
而是大漢會以什麼樣的方式,一統九州!
而無論是武統,還是和平統一,主動權都牢牢的掌握在大漢的手裡,其他諸侯根本就沒有任何的發言權!
這個認識,令漢地之外的那些早先因爲大漢收田地、追罪狀等等“剝削打壓”世家大族,而轉頭送錢送糧支持其他諸侯起事的世家大族,都有種窮途末路的恐慌感。
積極者,上竄下跳的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尋求與大漢朝中重臣連絡的渠道,只要能保闔族平安,獻田獻糧獻錢獻女都在所不惜。
消極者,每日醉生夢死、得過且過,在絕望與恐慌之中等待漢軍出現在自家大門外。
再沒有人提過“戮力同心、共襄大事”之類的言語。
也再無人奢望,還能保住原有的權力與地位。
屬於他們的時代,終究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