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來之前,已經組織好了一大通勸解陳勝的道理和言語。
可此刻面對陳勝這句‘那我呢?’
可此刻面對陳勝這副蒼老還獨臂的模樣。
那些勸解的道理、那些勸解的言語,他真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他們畢竟是好友。
韓非終究還是無聲的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準備如何做?先說來我參詳參詳……”
陳勝一聽便知道韓非鬆口了,雖然依然未應承他任何要求,但肯讓他說、肯聽他說,就已經是極大的進展了!
這廝暗地裡可是一直攛掇羣臣鞏固皇權、加強皇權來着。
“你別這麼緊張,這事兒沒你想的那麼急!”
陳勝端起茶盞呷了一口,緩和了一下氣氛後,緩緩說道:“我將我想要更改的國體制度,命名爲君主立憲制。”
“君主立憲制與我們當前的國體制度差別有點大,但最大與最關鍵的區別,其實只有兩點。”
“第一點,就是你們法家所設想的法治最高境界‘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國家憲法至高往上,縱是人皇也不能觸犯、縱使是人皇觸犯也必須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這一點,你比我更熟,我便不再贅述。”
“第二點,人皇與宗室將與將拓土王與開疆侯一樣,只作爲榮譽的象徵存在,而不再天然擁有對國家的所有權和執政權,往後國家的所有權當歸於全體漢家兒女共同擁有,執政權則交由執政官與各級臣工共同執掌,就像這些年一樣,大家各司其職、合力處理好朝廷的政務。”
“至於執政官與各級臣工,則由國朝科舉統一選拔,再交由全體百姓共同決意能否晉升、誰人晉升。”
“打個比方,上一任揚州牧卸任了,國朝要選拔新一任的揚州牧,那就由國朝擬定幾個德才兼備的候選人,將他們的功勳和擅長都羅列清楚,號召所有揚州百姓一同投票,決定最終由誰人出任揚州牧,並且在其執政過程當中,所有的基礎政務都要對外公開,接受全體揚州百姓的監督,一旦有超過半數以上的揚州百姓覺得,這個州牧能力不夠、德行不足,那他就該從州牧的位置上滾蛋了。”
“我可以再兼任執政官一段時間,給大家一點適應的時間……兩年,怎麼都該夠了吧?”
陳勝邊想邊說、語速極慢,努力在既能說服韓非贊同君主立憲制與又能介紹清楚君主立憲制之間,尋找平衡。
若是可以,他當然也想一步到位,直接幹到共和。
可他的經驗告訴他:領先時代半步是天才、領先時代一步是瘋子……
不是他自大,他要敢現在就宣佈不做人皇了,從今往後大漢都沒有人皇這玩意兒存在了,整個大漢都得大地震,至少得有百萬漢家兒女涌入金陵,用各種不理智的行爲“勸”他謹言慎行!
但即便是他已經很剋制了,仍舊聽得韓非是又驚又喜、喜憂各半。
他喜的,當然是陳勝並沒有企圖直接撂挑子跑路,而是依然保留了人皇的存在,並且還肯再兼領執政官一段時間。
所以說,上位者你不能看他說了些什麼,你得看他都做些什麼。
比方說,有的人口口聲聲說着“那我呢”,但暗地裡其實比誰都放不下漢家兒女們、比誰都捨不得漢家兒女們。
這可能就是父愛無言吧!
至於‘兩年’什麼的,韓非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權當沒聽見!
就如同他鬆了口,陳勝就覺得有機可乘一樣的。
陳勝這廂一鬆口,韓非同樣覺得有機可乘!
兩年就想跑路?
別說門,窗戶都給你焊死了!
至於他驚的,當然是陳勝所說的“人皇犯法與庶民同罪”,以及讓全體漢家兒女來決定官員晉升這兩件事。
前者。
如果說他先前說會被人戳嵴樑骨、掘祖墳,只是朋友間的戲言。
那麼現在,他真有種心驚肉跳之感了!
陳勝是什麼人?
在所有大漢兒女眼裡,他是完人、是聖人,也是至親、至友,人人都尊敬他、人人都愛護他,甚至他縱兵屠殺了孔雀國幾百萬人,舉國上下都只稱贊他‘陛下揮劍的姿勢真帥’!
把律法凌駕到陳勝頭上?
他敢保證,他今天把這條消息公佈出去,要超過七天他祖宗十八代的祖墳還沒有被漢家兒女們給他找齊,都算他家祖宗們埋得隱蔽!
後者……讓全體百姓來決定官員的晉升?
韓非彷彿已經看到了,鐵板一塊的大漢百姓們,分裂成無數個陣營,彼此攻訐、彼此爭鬥的畫面。
彷彿已經看到了,官吏們表面一套、背地裡一套,操縱民意、玩弄權術,官場腐敗、民生艱難的畫面。
他彷彿已經看到了,井井有條的大漢,變成一團亂麻、各自爲政的畫面……
每一個畫面,都令他感到頭疼、感到害怕!
就見他臉色陰晴交織的閃爍了好一會兒,最終定格在了一臉濃重的憂色:“我知道你心意已定,很難勸得動,但我還是想問你一句:你當真考慮好了嗎?你確認你付得起這個代價?你確認大漢付得起這個代價?”
陳勝放下茶盞,鄙視道:“你別動不動一臉英勇就義的表情好嗎?有問題就提出來,我們一起分析、一起解決,我又不是一根筋的倔驢,難道真行不通我還會頭鐵的湊上去撞個頭破血流?”
“那好!”
韓非聽言正了正坐姿,正色道:“我們一條一條來!”
“第一問題,你想徹底推行法治,我自然是舉雙手雙……反正就很贊同,但你要將律法置於人皇之上,恕我不能贊同、也不敢贊同!”
陳勝:“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麼,但我覺得是你的思維角度出了問題,你爲什麼會覺得將律法置人皇頭上,對我是一種威脅而不是一種證明呢?”
“如果以證明我也是個遵紀守法的優秀大漢百姓爲宣傳口徑,是否更能說明律法的重要性?我都不能例外,那以後的人皇,憑什麼能例外?誰又會答應他例外?”
“即便是我的子孫,我也希望他們的腦子裡都能有‘觸犯法律就得承受相應的懲罰以及付出相應的代價’的念頭,而不是仗着自己家裡有人皇,就肆無忌憚的欺男霸女、胡作非爲,這沒錯吧?”
韓非聽後,下意識的看了看這間樸素的木工房,頓時覺得他說的說法,的確很有道理!
身爲人皇,理論上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但事實上,他這些年除了對外族的手段酷烈了些以外,他的確沒有任何奢靡的享受、以及仗着皇權胡作非爲的惡劣行跡,他甚至連出宮吃碗麪,都從未忘記過給錢!
這樣的德行,即便是讓最嚴酷的司法吏來雞蛋裡挑骨頭,也絕難在他身上也找出任何的違法之處……
而且從‘用律法證明陛下是個完人和聖人’的宣傳口徑去宣傳此事,那自己祖宗十八代的祖墳,也的確是可以保住了!
“那麼第二個問題!”
韓非沒糾結,徑直往下說:“你覺得將官吏的升遷,都交由百姓決定,將官府的政務,都交由百姓監督,這真的合理嗎?你就不怕百姓們最後選上臺的官吏,都是些只會花言巧語、聲色娛人、玩弄權術、操縱名義的草包?進一步導致官府威信掃地?”
如果韓非還是當年那個只會讀書,滿心都是理想與大志的韓非,他定會爲了陳勝這個說法拍桉叫絕。
可他畢竟已經是爲官二十載的老吏,對於官場、對於政務、對於人性的理解,都已今非昔比。
他清楚陳勝所說的規則裡,有多少可以利用的漏洞,又有多少可以運作的空間。
所以即便這個規則乃是官場理想化的結果,他依然大力反對!
陳勝毫不猶豫:“不擔心啊,他們自己選上去的人,當然得他們自己承擔後果!而且我相信,初時或許會有如你所說的草包穿官衣、官府威信掃地的情況出現,但百姓們被騙過幾次後,總會學聰明的!”
韓非聽後,總覺得眼前這個陳勝是不是腦子被佛祖打壞了,忍不住道:“真的有這個必要嗎?你當真清楚那些草包,坐上一地父母官的位置、坐上六部大吏的位置,對民生、對社稷,會造成多大的危害嗎?”
潛意思的就是:現在由朝廷挑選、任命官吏的模式不好嗎?爲什麼要去淘神費力的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陳勝沉吟了一番後,徐徐說道:“我們或許可以將國朝比作孩童,而我們這是這個孩童的家長。”
“孩童在還很小、對世界的瞭解也很有限的時候,的確是需要父母去幫忙規避一些可能會傷害到他們的事物,比如觸碰明火、比如涉水,再比如觸碰鋒利的刀劍等等。”
“因爲這些事物,是有可能會危及到孩子性命或毀傷孩子軀體,孩子不懂事,幫他規避掉這些不好的事物,是所有做家長的責任。”
“但也有一些事物,是有一定危險,但家長卻不能去阻止孩子去觸碰的,比如學走路會摔倒、比如學吃飯會噎。”
“甚至等到孩子再長大一些後,連明火、深水,以及刀劍這些依然有可能會危及到他性命的事物,做家長的都不能再禁止自己孩子去觸碰,因爲他不能在你的羽翼下過完這一生,他的路還很長,他必須要學會這些生存技能,長大後才能獨立、才能成家立業……”
這些話,或許能用一句“因噎廢食”來概括。
但若用因噎廢食來形容,難免會詞不達意。
陳勝說得繁瑣了些。
但韓非從他的話中,不單單隻聽出了陳勝對此事的決心、此事的重要性,還判斷出了此事在陳勝心中的地位。
他思索了許久,也沒思索處此事重要在哪裡,又必要在哪裡,只得開口道:“你的出發點或許是好的,但百姓們卻不見得能理解你的好意!”
陳勝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有些感慨的說道:“短時間內他們或許是不能理解我爲什麼要這麼做,但終有一日,他們會明白,曾經有過一羣人,拿着刀劍去將本該屬於他們的權力取了回來,交還給了他們……就夠了!”
韓非聽不懂他話中的感觸,但這並不妨礙他被陳勝這番話激得熱血上頭、頭皮發麻。
連他自己都曾以爲,他已經是個世故的冷血老吏了……
他忍不住苦笑道:“你還這麼擅長蠱惑人心,當年被你忽悠着給你當牛做馬二十餘載,今日又被你忽悠着去給你當變法先鋒……這輩子撞你手上,我算是倒了血黴了!”
陳勝哈哈大笑:“你少得了便宜還賣乖,我這是提攜你跟我一起進史書呢,你不感謝我也就罷了,還擱這兒發牢騷,也就是我能容你這副犟人脾氣,換個帝王,你墳頭的果樹都該結果了!”
韓非:“那倒是省事了,總好過當牛做馬還遺臭萬年……好了,少扯澹,直說吧,你要我怎麼做!”
陳勝端起已經冷卻的茶盞喝了一口,不疾不徐的說道:“明日朝會,我將重新啓用你爲總理大臣,位比尚書令,受人皇令專司負責變法改制之事,保證皇權能平穩的過渡到執政官手中。”
“重點有兩處。”
“第一點:是梳理朝廷各級官府的職權,該削弱的削弱、該加強的加強、該改制的改制!”
“比方說,三省就該削弱乃至就地裁撤,六部就該適當加強,錦衣衛也該就地改制……”
“總之就一箇中心思想:往後不應該再存在任何爲人皇服務的特權機構與特殊權限!”
“第二點,是盤點國家資產,仔細分辨分辨,看哪些產業是該由國家繼續控制的,哪些產業又是該交還給地方政府的,哪產業又是該拆分了交還給百姓的。”
“長寧宮作爲我的私產,晏清殿可以繼續租借給執政官主持政務……聽清楚,是租借,要給租金的!”
“往後宮內所有侍衛、謁者、宮人的俸祿,都不再走戶部,我自己會給他們發。”
“至於人皇與宗室的花銷,你們自己商議,看每年劃撥多少錢合適……先說好,親兄弟明算賬,給人皇的錢是給人皇的,要我出任執政官,俸祿得另算、少了我不幹!”
“另外,我會整合一部分皇家資產明細交給你,那一部分資產往後就是人皇和宗室的資產,不在你們盤點國有財產之列,經營那些資產的人也會看他們自身的意願,願意迴歸官府體系的迴歸官府體系,願意繼續經營那些資產的我會給他們發工資……”
韓非聽着他絮絮叨叨的想到哪兒說到哪兒,臉色越來越古怪,那表情就彷彿在說:你怕不是個傻子吧?
陳勝被他看得不爽了:“你瞅啥?”
韓非:“我實在是琢磨不透你,你說要做完人、要做聖人,那就做到底啊,拖泥帶水、摳摳搜搜的作甚?平白的辱沒了你的蓋世的氣魄與胸襟!”
陳勝鄙夷道:“你懂個錘子,憑什麼好人就該被槍着指着……呃,串詞兒了,是憑什麼好人就該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我把該還給漢家兒女們的權力交還給他們,與我把該留給子孫後代的財產留給子孫後代,哪裡衝突了?”
“我就算不是人皇,總也還是大漢的功臣吧?大漢難道要讓功臣過顏回那種‘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的清苦生活?”
“屁,我告訴你,我大漢的功臣,只要他不犯法、不欺人,那他就該吃香的、喝辣的,娶漂亮婆姨、住幾進幾齣的大院子,這不叫特權、這叫本事,羨慕啊?那就自己去掙啊?”
韓非連連擺手:“你快別說了,我琢磨不過來,腦仁疼……”
……
韓非逃也似的離去了,那輪椅都推出火星子了!
陳勝目送他離去後,招來門外候着的蒙毅:“剛纔我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有什麼想法?趁着我這個人皇還是人皇,趕緊給你安排了,往後咱這長寧宮與官府可就是兩個系統了,不能平調了!”
他頂着一張尖嘴猴腮的老臉笑眯眯的說道,怎麼看怎麼像是笑裡藏刀。
但與他朝夕相處了二十多年的蒙毅卻知道,自家陛下對着自己人,從來不說假話!
他要麼不開口,只要開了口,說一便是一、說二便是二,從沒有虛情假意的哄騙過任何親近之人……一次都沒有!
但蒙毅仍是想也不想的就一揖到底道:“陛下在說什麼,下臣聽不懂,下臣只知,下臣伺候陛下二十三年,斷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另外,有句話下臣憋在心頭老早就想說,可陛下又最煩人矯情,今日下臣實在是憋不住了,縱是惹得陛下不快,下臣也要一吐爲快……今生能得遇陛下、能常伴陛下左右,毅願十世爲牛、十世做馬,報人道提攜大恩!”
陳勝氣笑了,不滿的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打胡亂說,咱家下邊有人,來世做什麼,咱自己說了就算,不需要人道老父操心……”
蒙毅聽到他這般毫無顧忌的提及已故的皇后娘娘,心下卻只覺得莫名的沉重。
陳勝頓了頓後,又語重心長道:“此事關乎你下半輩子乃至你子子孫孫在國朝內的發展,你別急着作決定,我先放你兩天假,你回家去與你兄長好好商議商議,以你的才能,去吏部、戶部、兵部、禮部,乃至外放主政一州之地,都能大放光彩,再留在我身邊做個端茶遞水的管家秘書,着實屈才了……”
不待他將話說完,蒙毅便再一次說道:“下臣自己的事,無須與誰人商議,陛下如今只剩下一條胳膊了,下臣不再誰給您端茶遞水、遞刨刀遞凋刀……”
陳勝不耐煩的揮手:“剛誇了你幾句,又擱這兒做小女兒態,老子只是缺了一條胳膊,不是快嗝屁了,沒了你,老子還沏不茶、倒不了水了?滾滾滾,回家去好生與你兄長商議商議,兩天之內別回宮,教我看見,打斷你的腿!”
蒙毅:“陛下……”
陳勝:“滾!”
蒙毅心頭又是感動又是委屈,只得怏怏的揖手:“那下臣就先行告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