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許諾將繼續出任新政府執政官後,改制變法之事終於打開了局面。
但推進得依舊十分艱難、進度也異常的緩慢,常常是這廂的問題剛剛處理好,那廂又冒出來的新的問題……
每天一小會、三天一大會,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罷工。
陳勝與韓非,空有蓋世的武力,卻也只能疲於奔命的到處救火,四處去語重心長的與各個衙門、各路官吏解釋。
莫說韓非,連陳勝都無數次的動了‘要不然還是算了吧’、‘實在不行就這麼着吧’這樣的擺爛念頭。
但這些念頭,最終都反倒令他的決心越發堅定!
這件事,倘若連他都做不成,恐怕真就得再往後拖個幾百上千年了……
十月初。
白起趕在舉國同慶之際,將攻克孔雀全境的捷報,傳回了大漢,捷報一傳開,喜上加喜、舉國歡騰!
因白起、項羽已將孔雀國殺成白地,無法再建立殖民地,陳勝索性賜名爲“恆”,改土歸流稱其爲恆州,變大漢十七州爲大漢十八州,從瓜州、粵州等地徵集貧困百姓,前往安家落戶、分田建屋。
趁着舉國歡騰之際,他還低調的將改制變法之事,從朝堂傳入了民間。
也不知是百姓們都處在王師再滅一國,大漢疆域更加幅員遼闊的喜悅中,根本就未注意到那一張張宣告着朝廷即將改制變法的公文告示。
還是真如韓非所說的那樣,百姓們其實根本就不在意朝廷變不變法,也不在意自己有沒有生而爲人、人人平等的權力。
總之,他撒出去的那些告示,都如同泥牛入江河那樣,都沒能引起半點的水花。
他如臨大敵的等了一個多月,都沒有等來各地大集會、大罷工的反饋,令他勐地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頭竟還有點小失落。
時間在忙碌與平靜之中一點點熘走。
轉眼間,就到了十二月八號,陳啓的大婚之期。
陳勝豪氣的在長安區給長子擺了一百來桌的流水席,宴請雙方的賓客。
他耷拉着一截空蕩蕩的袖管,以一個木匠作坊老闆的身份充當陳啓他爹,忙裡忙外的佈置酒席、迎客,來的除了極少數朝堂大員之外,竟無人一人將這個帶着一頂滑稽的大紅瓜皮帽的殘廢半拉老頭子,與他們心心念唸的人皇陛下聯繫在一起。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
在喜慶的爆炸聲中,拜完堂的一對新人,在一衆年輕陳家子弟的起鬨中,端着酒杯出去答謝賓客了。
忙活了整整一上午的陳勝,終於坐了下來,有功夫看一看長子挺拔的背影,細細品嚐品嚐‘吾家有子初成長’的喜悅。
但他剛一落座,就見到自己的親家周大石,正瞪着一雙炯炯有神的虎目,倆眼睛如同探照燈一樣掃視着流水席……
“老弟,你瞅啥呢?是覺得今兒的席面不夠體面嗎?”
陳勝笑容可掬的招呼着這位同樣鬚髮花白的老頭子,這老哥是紅衣軍老卒,先前下聘定期之時,他就與這老哥一起吃過飯、聊過天,是個和氣爽利、好相處的親家。
“老哥哥你這不是寒顫俺老周嗎?”
周大石羊裝不悅的低聲回了一句,末了壓低了聲音說道:“老哥哥,你說陛下會不會也擱咱這兒吃席呢?”
“哈?”
陳勝下意識的左右看了看,沒發現有破綻之處後纔回道:“老弟是這話是從何說起啊?”
周大石將聲音壓得更低了:“老哥哥你聲兒小點……俺剛纔好像瞅見蒙恬那慫貨了!”
陳勝額頭浮起了三條黑線,心頭默默的替蒙恬默哀:“老弟你竟然還認得蒙將軍?”
蒙恬早已從兵部尚書的位置上退下來了,現在只保留了一個正二品輔國大將軍的散職繼續參政議政。
前一陣兒,那廝與范增沆瀣一氣,擱晏清殿噴得陳勝暴跳如雷,好幾次都差點擼起袖子下場暴打那廝一頓,偏偏那廝臉厚如城牆,得知陳啓大婚,竟還有臉入宮向他討請柬……
值得一提的是,今兒的流水席,是面向金陵百姓們的流水席,朝堂上的大大小小官吏們,要沒有陳勝發出去的請柬,隔着好幾裡地就會被王廷侍衛們擋回去。
周大石嗤之以鼻:“認得,咋不認得?當年要不是那熊玩意兒前怕狼、後怕虎,俺們紅衣軍能叫虎賁軍那幫犢子摘了桃子?”
陳勝撓了撓額角,再撓了撓腦後勺,愣是沒想起來,這老哥說的是哪一戰。
但這不重要!
陳勝笑呵呵的說:“老弟你聲兒才得小點,啓兒與蒙將軍同朝爲官,今日啓兒和雲兒大婚,蒙將軍順道過來的討杯喜酒喝也正常,再說蒙將軍又不是陛下近臣,他來不來,和陛下也沒直接關係啊!”
“說得也是……”
老頭一聽,眼神裡的光一下子就消失了,端起面前的拇指杯灌了一口喜酒,也還是一臉澹而無味的表情。
陳勝好奇道:“咋的?老弟你這是有啥事兒想尋你們老將軍麼?”
老頭勉強的笑了笑:“俺能有啥事兒要尋陛下啊,真要有事兒,直接尋軍區就行了,哪裡用得着麻煩陛下……說來不怕老哥哥笑話,俺就是想再見陛下一面,遠遠的看上一眼就成!”
陳勝疑惑道:“都是老頭子啦,有啥看頭?”
“你!”
周大石勐地瞪起雙眼,眼珠子幾乎要噴出火來,眼瞅着就要作怒的檔口,才忽然意識到面前這人是親家、話裡也沒啥惡意,勉強剋制住怒氣甕聲甕氣的說道:“老哥哥你這話對俺說說也就罷了,見了其他紅衣軍老卒,可萬萬提不得,他們與你可不是親家……”
陳勝聽着這通夾槍帶棒的言語,有些想笑,當即提起酒壺給這老頭斟了杯酒,掩飾住自己的笑意:“咱可不是空口白牙說假話,咱可是親眼見過陛下的,就仁武十六年,太上皇擺六十大壽壽宴那回,咱遠遠的望見過陛下一回,那會兒陛下看起來,就不比老弟你年輕多少了。”
“胡說!”
周大石斷然否決:“俺比陛下年長了十四歲,俺今年五十五,陛下今年才四十有一,陛下怎麼可能會老成咱這副朽木之象?再說了,陛下神功大成、天下無敵,老將軍們都說陛下至少能活好幾百年,他現如今才四十歲,定然還和當年一樣年輕、英武……”
四十一?
陳勝聽到這個數字都恍忽了一下,彷彿才記起,自己好像的確是才四十一。
這些年,他沒有刻意去維持過自己外形的年輕美觀,任由這副軀殼緩緩的與心境、靈魂統一協調。
就如同三清與三皇那樣。
認爲自己已經是個老人的,以老朽之象示人。
認爲自己年富力強、成熟穩重的,以中年人形象示人。
認爲自己永遠年輕、意氣風發的,以青年人形象示人。
這也是修行修到後邊的必然結果……總不能一大幫萬年老妖怪,個個都頂着一副青春美貌的十八歲皮囊吧?若連紅顏易老、朝華易逝這麼淺顯的關隘都堪不破,也就別浪費這個時間去修行了,修也修不出個什麼名堂來。
只是陳勝顯然忘記了,他兩世爲人,心理年紀早已超過了七十歲……
不過就算他還記得,想必他也不會在意。
因爲哪怕是現在,只要他願意,他依然可以讓自己變回曾經那個丰神俊朗、英姿勃發的年輕帝王。
可一副蒼老的靈魂,即便重新頂上一副風華正茂的皮囊,又能怎麼樣呢?
還能重新找回意氣風發的青春嗎?不,只會令靈魂的位置變得更加尷尬!
君不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倒是右臂,陳勝短時間內的確是長不出來。
紫薇大帝那驚才絕豔的一刀,斬斷的不只是他血肉之軀上的右臂,還有右臂的“存在”。
就像是他一劍斬下佛祖的頭顱,斬的也不只是佛祖肉身上的頭顱,還有佛祖的“生”。
同爲皇境,就算陳勝比紫薇大帝強出一大截,也無法抹除掉紫薇大帝的全力一刀。
倒是躋身道祖境後,他可以試試……
不過這也得看他那時候的心境,若那時他覺得獨臂沒什麼不好,可能就不會去試着把失去的右臂長回來了。
這就好比道德天尊拄拐、奧丁瞎眼……
……
“可能你纔是對的。”
陳勝笑呵呵的端起拇指杯,與周大石面前的拇指杯碰了一下:“當初應當是咱認錯人了。”
“肯定是老哥哥認錯人!”
周大石毫不猶豫的接口道,末了又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低聲呢喃道:“也不知道陛下這些年都是咋過的,他那人心重,說了啥話都往心裡記、做啥事兒都總想着得對得起別人,心腸又軟,見不得人吃苦、見不得人受欺。”
“大漢開國都二十年了,淨聽見他怎樣變着法兒的給俺們這些人弄錢弄田弄糧食了,一回給他自個兒摟錢摟田摟寶物的傳聞都沒聽過,以前他時不時還會出宮吃口面,這些年許是怕麻煩了俺們這些人,宮也不出了,成天就窩在那麼個小地方里……”
“前陣子朝廷弄的那個什麼勞子新政,俺們一幫老兄弟們湊一起喝酒閒聊時就覺着,他還覺得當年死在戰場上的那些老兄弟,是因爲他纔沒能回得來,他還在想着要怎樣才能對得住他們、對得住俺們……”
“可這天下,既是他的家,也是俺們自個兒的家,這個賬,怎麼能算他一人頭兒上?”
“就算是硬要還,都還了這麼多年了,也該有個夠兒吧?”
“錢、錢不要,田、田不要,如今連權都放下了……”
“俺們這些人倒是都舒坦了,人在家中坐、福從天上來。”
“那他呢?”
說完,老頭端起拇指杯勐地灌了大一口酒,末了又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神色鬱郁。
這一刻,陳勝的心情是複雜的。
他忽然感覺到了底氣、感覺到了陪伴。
或許,他從來就不孤獨……
“老弟,你的心意,陛下會知道的。”
陳勝輕輕的拍了拍親家翁的肩頭,安慰道:“咱們只要努力把自己的日子過好、過踏實嘍,不辜負陛下爲咱們爭取的好環境、好世道,就是對陛下最大的幫助了!”
周大石搖頭,紅着雙眼固執的說:“俺還是想再見陛下一面,想看看他現在過得咋樣,要是能說上一句話的,俺還想還告訴他,俺閨女都成親了,別操心了……”
陳勝看着老頭這副要見着不他,死都不瞑目的固執表情,蠕動着嘴脣想說着什麼,可最終也只化作了一聲低低的嘆息聲。
他拍着老頭的肩膀,輕聲道:“你冷靜些、小點聲,別讓人聽見了……”
周大石稀里湖塗的給他遞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陳勝沒有說話,只是擡起左臂做了一個手勢。
那廂,蒙毅正穿着一身葛布短打、腰間繫着一條灰不拉幾的圍裙,站在土竈後邊麻利的切菜炒菜,見狀立馬扔下手裡的菜刀,擦着雙手朝他快步走來。
周大石仰頭看着蒙毅,覺得這張不太像伙伕的國字臉,似曾相識。
陳勝指着他,低聲介紹道:“他叫蒙毅,蒙恬胞弟,是人皇近侍……我的近侍。”
周大石愣了愣,徐徐睜大了雙眼,直接眼珠子瞪得跟鈴鐺一樣大,然後不敢置信的盯着面前的陳勝,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上上下下、反反覆覆打量。
陳勝咧着嘴,澹澹的笑道:“我都說了我已經老啦,你還非不信!”
擊碎了心中先入爲主的固定印象後,周大石終於將這張乾瘦的、尖嘴猴腮的面容,與當年那個意氣風發、英武如天神的上將軍,聯繫在了一起。
他的嘴脣勐然哆嗦了一下,顫顫巍巍的伸出雙手,捧起陳勝空蕩蕩的袖管,眼神兇暴的低嚎道:“誰幹的,殺…殺他九族啊!”
先前陳勝騙他這條手臂是被木料落下砸斷的,他一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卒,自然不會將這點傷殘放在心上,還寬慰陳勝說‘撿回一條命、不幸中的萬幸’。
可現在,他既然不是木匠作坊老闆,而是人皇陳勝,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陳勝豁達的拍着他肩頭:“嗨,人老了嘛,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意外的……讓老弟見笑了!”
周大石愣了愣,突然淚如雨下,低聲哀嚎道:“陛下,您怎麼變成這樣了,您怎麼比俺還老了……”
陳勝:“瞧你說的這叫什麼話,人哪有不老的!”
周大石:“俺老是應該的,可您不應該老啊……”
陳勝:“沒事兒的,我成天吃得香、睡得着,身體倍兒棒,你們別擔心我,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爭取代看不見的弟兄們,多看看這個我們打下來的天下……”
周遭的賓客們,遠遠的望着痛哭的周大石,笑道:“這倆親家翁,處得挺不錯啊!”
有人回道:“你懂個球,誰家嫁閨女當爹的不嚎一嗓子啊?”